书城小说大食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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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刺史之死(1)

一、五行杀人

二十年后。

汝州刺史柳大人的府邸楼阁。

屈子神灵江上漂,家家艾叶风中摇。一杯黄酒两唇香,正是端阳好时节。

晌午时分,日头高挂,用过午膳的汝州刺史柳大人被义女霜儿盛情邀请,去阁楼听霜儿新学的琴曲。柳大人平素公务繁忙,难得有闲在家,以往这个时候都需要小憩一会儿,以保持充沛体力应对下午事宜。但柳大人平生最大爱好就是听曲,本想自己钻研音律,抚弄一二,但苦于一身难以二用,遂作罢,姑且听他人之曲来聊以自慰吧。霜儿力邀,岂能辜负了她一番美意?于是柳大人携了同样热爱音律的爱女柳如莲一同来到阁楼听霜儿弹奏。

这阁楼是柳大人特意为霜儿而建,专门用作霜儿的琴室。精巧而不拥塞,古朴而不陈旧,推窗而望就是柳府的后花园,草木青翠,姹紫嫣红,又有莺歌燕舞,可谓抚琴听曲的绝佳之处。

霜儿在阁楼恭候多时,与以往任何一次弹奏不同的是,霜儿今日的心情沉重而复杂,她真的不敢想象她今日所做的一切会有怎样的后果,她也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错。

柳大人和爱女柳如莲如约而至,霜儿起身请坐,心却像绷紧的琴弦。柳如莲兴致盎然,抢先坐了正中面南的位置,道:“霜儿今日要弹奏什么曲子?”

霜儿与柳如莲年纪相仿,二九芳龄,风华正茂,都互相称呼其名。霜儿把柳如莲拉起,似乎很紧张柳如莲坐在那个位置不动了,说道:“如莲,别闹了,这个上好的位置是留给爹爹的!”

柳大人摆摆手,笑道:“无妨,无妨。霜儿弹得很好,坐哪儿都一样。”哪知霜儿平素平和今日却较起真来:“那怎么行呢?南面为尊,我们做小辈的怎能目无尊长?如莲你说是不是?”柳如莲扑哧笑出了声,很识趣地走开了,又打趣道:“霜儿今日认真的模样可真可爱。好啦,我是跟你闹着玩儿的,这点道理我岂能不懂?”

“那恭敬不如从命了。”柳大人笑着坐在了霜儿特意为他准备的最好的位置。柳大人坐定,霜儿又道:“女儿为阿爷准备了一杯雄黄酒和一杯参茶,阿爷可在听曲的时候饮用。”“好!好!霜儿有心,阿爷没有看错你!”柳大人满脸兴奋,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柳如莲面前的桌子也有一杯雄黄酒和一杯参茶。因无法忍受黄酒浓烈辛辣的气味,柳如莲仅仅小抿了一口便弃至一边,只对参茶饶有兴趣,一口下肚,感觉胃里暖意浓浓。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柳大人一句“阿爷没看错你”又勾起了霜儿的忧思。霜儿明白柳大人的言外之意,柳大人的意思是他认霜儿为义女是明智的。扪心自问,柳大人对霜儿的爱并不逊于亲生女儿柳如莲。可是造化捉弄人,霜儿要承受不堪重负的命运,犹如一座大山压在她的身上,她想逃,想放弃,却无能为力。

“那么,阿爷,女儿要开始弹奏了。”

霜儿的语气缓慢,沉重,哀伤,又深情地看了一眼柳大人,眼神是如此的不舍,又是如此的无奈。柳大人和女儿柳如莲都沉浸在听曲的喜悦之中,对霜儿异于常日的表情无丝毫察觉。

霜儿弹奏的是《狂歌操》,整曲用的是徵调,像火一样升腾,犹如万马奔腾,万鼓齐鸣;犹如惊雷滚滚,狂风咆哮;又似巨涛拍岸,千尺瀑布跌落深潭。

柳如莲狐疑,霜儿平素里擅长的是轻柔哀婉之曲,今日怎能驾驭如此气势磅礴、振奋人心之曲?

而柳大人却听得如痴如醉,俨然全身心进入曲子所描绘的各种场景之中,这曲子正符合柳大人豪爽任侠的脾性。

一曲终了,最后一个琴音落定的时候,霜儿中指下的一根琴弦也“嘣”的一声断裂了,霜儿的一滴泪水掉了下来,正好掉在断裂的琴弦上。霜儿在心中默念了一句“对不起,阿爷。若有来生,霜儿还愿意做您的女儿”。

柳大人饮完最后一口参茶,拍案而起:“好曲!好曲!大快人心!大快人心!”

柳大人兴致勃发,红光满面。这个时候一幅画卷映入他的眼帘,就在他的正前方,霜儿头顶上方的檐壁上。这幅画好生奇怪,整个画作通黄一片,画中央一只猛虎正在吞噬着一只幼虎!

虎毒不食子。柳大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猛虎的血盆大口,额上青筋暴露,怒不可遏,大呼“岂有此理”,倒地而亡。死的时候,柳大人的眼睛放出白色的光芒,眼珠子鼓胀得像铜锣一般大。

“阿爷——”

柳如莲的哀号传遍整个柳府。

霜儿也扑了过去,抱着柳大人的尸首痛哭。柳大人死不瞑目,霜儿用冰冷颤抖的手为柳大人合上双眼。

柳府的人陆续赶到阁楼。

柳大人的妻子柳夫人见此情景,哪里经得起这样的刺激,大哭了几下就昏厥

了过去。柳如莲又哭着爬到柳夫人的身边:“阿娘!阿娘!……”柳如莲摸了摸柳夫人的鼻息见还有气,松了一口气。爹没了,不能再让娘也

有个三长两短!柳如莲想起通晓医术的好友韦桓,于是疯了一般冲下阁楼,跑出柳府,一口气跑到韦桓的家。韦桓的母亲袁雪正在院子里晾衣物,柳如莲也不管什么礼节了,破门而入,急迫地问道:“大婶,韦桓在家吗?”

“不在,在州学堂呢!”柳如莲又头也不回地跑走了,向州学堂跑去。袁雪快步到院门口,望着柳如莲飞奔的背影,心里好生奇怪,嘀咕道:“发

生何事了,这姑娘这样着急?”

州学堂内,夫子正与学子们讨论孟子“性善论”。学子们踊跃发言,各抒己见。夫子坚持“性善论”,问老实忠厚的张翰和聪明好学的韦桓,二人都赞同夫子的见地。又问离经叛道的孟诜有何高见,孟诜是夫子最头疼的学生之一,孟诜脑子里稀奇古怪的想法总让夫子毫无办法。

孟诜站起来侃侃而谈:“愚以为人之初,性非善。刚出生的婴儿饥饿的时候不管母亲有没有乳汁一定要哭着喝奶的,甚至会把母亲的乳头咬破。可见人之初,性非善。”

学子们对孟诜的观点既觉得新颖又觉得好笑,而夫子的脸上乌云密布,没好气地追问道:“那你认为人之初,性本恶喽?”“非也,非也!刚出生的婴儿看见饭食上的蝇虫并不去拍打它,而我们成年

之人却非要拍死它不可。”夫子气得吹胡子瞪眼:“谬论!谬论!一派胡言!”最后夫子让学子们举手表决,学子们自然纷纷举手同意夫子的说法。夫子又让同意孟诜观点的举手。整个学堂只有张翰举手,韦桓看见张翰举了手自己也举了手。虽不太同意孟诜的言论,但毕竟是结拜兄弟,而且孟诜还是大哥,肯定要支持一下的。于是夫子罚孟诜兄弟三人站在学堂后面面壁思过,说他们有辱斯文,旁门左道。

柳如莲赶到学堂上气不接下气,正要闯入学堂被夫子喝住了:“哪家的野丫头,闯进学堂做甚?”“先生,请叫一下韦桓,小女有十万火急的事找他。”“千万火急也不行!没见老夫正在教学吗?走,赶紧出去!别在这儿妨碍我。”韦桓隐约听出是柳如莲的声音,回过头去一看,果真是柳如莲。也不管学堂的纪律了,大踏步走出学堂,来到柳如莲面前。孟诜、张翰二人也跟了出来。见韦桓出来了,柳如莲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韦桓,快去救救我娘吧!”“如莲,发生什么事了?别急,慢慢说。”韦桓见柳如莲双眼红肿,无限关切地问。

“来不及了,到了再说吧!”于是韦桓三人随柳如莲火速赶往柳府。来到柳府西厢房柳夫人的病榻前,韦桓迅速查看了一下柳大人的病情,还好没有生命危险,只是急火攻心导致的昏厥。韦桓在柳夫人人中位置施了一针,片刻柳夫人就苏醒了过来,醒后又悲痛地呼叫:“老爷!老爷……”“阿娘,阿娘,不要哭了,不要哭了……”柳如莲握住母亲的手,劝母亲不要再哭泣,自己却忍不住泪如泉涌。“如莲。”韦桓轻轻叫了一声,脸上的表情同样很难过,“到底发生何事了?”柳如莲这才转过身来,用衣袖擦了一下泪水,哽咽道:“我阿爷……我阿爷……我阿爷他死了。”

这无异于晴天霹雳,韦桓、孟诜、张翰三人惊若木鸡。这怎么可能?柳大人也不过是知天命的年纪,又无病魔缠身,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没了就没了呢?

“怎么回事?柳大人是怎么死的?”韦桓追问道。柳如莲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和爹在阁楼听霜儿弹完琴,爹就……”

阁楼?听琴?霜儿?这三个意念闪电般掠过孟诜的头脑。

“快带我们去看看!”孟诜焦急道。于是柳如莲嘱咐母亲好生歇息,自己领着孟诜三人上了阁楼。阁楼里已聚集了好些人,柳如莲的哥哥柳如山已经领了府衙提刑官在查看案

发现场,并未发现什么可疑之物。提刑官又仔细检查柳大人的尸体,身上无任何伤痕,也无任何血迹。又拿出细细的银针放进柳大人的口中,一会儿拔了出来,银针并没有变成黑色,排除了中毒死亡的可能。

提刑官又找到柳如莲、霜儿问话。

“柳大人死之前是不是和你们在一起?”

“是。”

提刑官问柳如莲:“当时你在做什么?”

“我在听霜儿弹琴。”

又问霜儿,霜儿答道:“我在弹奏琴曲。”霜儿脸上的悲伤并不比柳如莲少。“柳大人在做什么?”“听曲,饮了一杯酒,喝了一盏茶。”

提刑官又去检查柳如莲喝剩下的雄黄酒、参茶,一切正常。提刑官迷惑了,这柳大人到底是怎么死的?办案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奇怪的事,真是邪了门了。柳如山等得不耐烦了,催促道:“好了没有?我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提刑官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就给柳大人随意安了一个“暴病而亡”的论断。“不,不可能!”柳如莲向前一步,坚定地说道:“我父亲寝食一切皆安,素无病痛,怎么可能暴病而亡?”柳如山也附和道:“我长这么大从未见过父亲大人得过什么重病。”提刑官解释道:“不是他杀,不是自杀,除了暴病而亡还能有什么?柳大人一定有什么宿疾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嫉恶如仇、仗义直言的孟诜对提刑官只查看了一下现场就妄加定论的行事态度颇为不满,反问道:“你怎么知道不是他杀?大人应该做深入的调查。”

嘿!从哪冒出来的不知天高地厚、乳臭未干的小子?本官吃这碗饭几十年,哪里轮得到你在这指手画脚?提刑官用不屑的眼神瞟了孟诜一眼,揶揄道:“你说是他杀?那是谁呢?当时在场的只有两个人,是霜儿吗?是柳如莲吗?好,就算是她们俩有杀人的动机,那么凶器呢?柳大人只不过喝了一杯黄酒、一杯参茶而已!”

众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提刑官劝柳如莲兄妹节哀,领着下属拂袖而去。提刑官最后一句话又引起了孟诜的注意,黄酒?参茶?黄酒!参茶!这两者与柳大人的死有什么关系呢?如果黄酒和参茶放在一起能起什么作用的话,那为何柳如莲安然无恙呢?对了,宿疾!孟诜又想起了提刑官的话,酒是发物,能激发宿疾,人参又是大补阳气之物,药借酒力,其效更甚,如此更能激发宿疾了。可是,如莲说了柳大人根本没有宿疾啊。不行,一定得问清楚才行。

由于孟诜之前和柳如莲只有一面之缘,还不太熟悉,便委托韦桓转达他想见柳夫人的意思。韦桓道:“大哥,提刑官都这样说了,我们还能有什么办法?”张翰也劝道:“是啊,大哥。我们还是赶紧离去,好让柳家安心处理柳大人的后事。”

孟诜想三言两语也解释不清,于是走到柳如莲面前,谦恭有礼地说:“小姐,在下孟诜,是韦桓的兄弟,请问能否引见一下柳夫人,在下有些话要对柳夫人说。”柳如莲这才仔细打量一下孟诜,气宇轩昂,目光如炬,心生好感,还礼道:“孟公子请随我来。”柳如山留下来处理柳大人的尸体,其余人等都尾随柳如莲去了西厢房。霜儿也跟了去,心里揣测着,这个孟公子要玩什么名堂呢?孟诜向柳夫人施礼问道:“夫人,您可知柳大人生前有什么宿疾?”“宿疾?”柳夫人思索了一下,“老爷生前没有其他的病痛,只是偶尔夜间心痛难忍,大夫说是真心痛。”

真心痛?柳如莲惊问道:“可是,娘,为什么我和哥哥从来没听说过阿爷有真心痛?”

“那是阿爷疼爱你们,没有告诉你们罢了,免得你们担心。大夫说你阿爷的病平时没有特别的迹象但要注意保养。通常只是在夜间发作,有时候一月一次,有时候数月一次,白天只发作过两次,有一次霜儿还见到了。”

柳夫人看了一眼霜儿,霜儿像做了亏心事似的,脸刷地红到了脖子根,垂下

头去,不敢正视柳夫人的眼睛。正如孟诜所料,柳大人果真有宿疾。问完话出来,事情的头绪又多了些。韦桓质疑:“大哥,即使你知道了柳大人有真心痛,又有何用?难道就能得出柳大人是由于喝了雄黄酒、参茶才导致真心痛发作的?”柳如莲也进一步说道:“如果这个结论成立的话,为何阿爷平日喝酒饮参茶相安无事?”张翰也道:“柳大人有真心痛,这不正应对了提刑官所说的暴病而亡?”众人你一句,我一句,越说越糊涂,只有霜儿保持沉默。孟诜突然停住脚步,问霜儿:“你怎么看?霜儿姑娘。”霜儿强作镇静道:“小女子只懂音律,查案推断之事一无所知。”孟诜道:“霜儿姑娘并非只懂音律吧?依在下看还精通医术。”霜儿大惊忙掩饰道:“请公子不要胡乱猜测。这个如莲可以作证。”柳如莲为霜儿解围:“孟公子,霜儿说的是实话,我与霜儿朝夕相处,从未见她研究岐黄之术。”孟诜道:“小姐,在下还想去阁楼查看一下现场。”

“孟公子自便。”来到阁楼下面,孟诜请霜儿留步。一行人上到阁楼,柳大人的尸首已被抬走,柳如莲迫不及待地问:“为何让霜儿留下?难道你怀疑霜儿?那为何不怀疑我?难道仅仅因为霜儿是义女,而我是亲生女儿?”孟诜不置可否:“请小姐稍安勿躁,我们拭目以待。”

孟诜眉头紧锁,在阁楼盘旋了一圈,企图发现新的线索,却一无所获。孟诜问柳如莲:“霜儿姑娘在演奏前有没有一些异常举动?或者说过一些让

你奇怪的话?”柳如莲认真回忆了一下:“有。霜儿演奏前我想坐正中间这个位置,霜儿硬是不让,平素里我坐哪儿都可,只是这次说这个位置只有爹才可以坐。”孟诜走到柳大人生前坐的那个座位,坐下,起身,又坐下,起身,口中念念有词:“这个座位的方向是面南,面南,南,南……”这时,柳如莲又指着墙壁的方向惊讶道:“公子,看那儿。奇怪?那上面明明有一幅画怎么没有了?”“画?什么画?”“很奇怪的画,一头猛虎在撕咬幼虎。”“你确定?”“确定。”“以前有吗?”“没有。”“很有可能是霜儿趁乱把它收起来了。刚才我们去找柳夫人时她可是最后一个到的。”“那要不要把霜儿叫过来问话。”柳如莲欲下楼。“暂且不必。”孟诜阻止道,“以免打草惊蛇。”

孟诜又问:“霜儿给你们弹奏的是什么曲子?用的是什么调式?”

“《狂歌操》,徵调式。” …………不知不觉已到黄昏,虽然线索越来越多,但孟诜始终无法把这些线索串联起来。这些线索在他的脑子里闪动、跳跃,把他的脑子弄得一团糨糊。孟诜三兄弟只好向柳如莲告辞。柳如莲把三人送至门外,她的目光对孟诜的背影有些留恋,孟诜的果敢、睿智给柳如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孟诜回到家,先用冷水洗了一把脸,企图让自己的脑子清醒一些。晚上用膳的时候也心不在焉,夹菜的时候筷子都伸到母亲柳桂芩的碗里了,被柳桂芩臭骂一顿。孟诜灰头土脸地草草用完膳就回到自己房间去了。孟诜躺在床上,脑子里全是柳大人的事。端阳,午时,雄黄酒,参茶,画作,南方,徵调式,真心痛……这些意象在孟诜的脑子里狂飞乱舞。孟诜拍打了一下沉重的脑袋,思忖道,这些线索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奥秘?它们又有什么共同点?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啊。孟诜带着思索恍恍惚惚睡去,梦中看见自己的宅子失火,孟诜冲进大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