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庸医
柳大人的丧事办得风风光光,热热闹闹,柳大人要是泉下有知,自己竟丧命于生前的旧情人和亲生女儿的合谋之下,会做何感想呢?
霜儿与她母亲的丧事则凄凉无比,除了孟诜三兄弟,母女俩的亡灵无人来吊唁,柳如莲曾恳求柳夫人让霜儿和她母亲入柳家祖坟,却遭到严辞地拒绝,柳夫人把柳如莲大骂了一顿,说除非她死了,否则这种事情绝不允许发生。之后孟诜三兄弟用一口薄棺把霜儿母女俩草草埋葬在伊阳山。
孟诜的心情从来没有如此沉重,他反反复复思考着这样两个问题:残酷的结果与真相相比到底哪个更重要?他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错?他只不过想用浅薄的学识逞一时之能却让霜儿母女俩死于非命,从一定程度上说是自己害死了她们。孟诜迷茫了,他问韦桓、张翰,希望从他们那里得到答案。韦桓摇了摇头说自己也不知道。张翰则安慰孟诜,只要对得起天地良心就可以了,这个世上很多事情都是我们自己无法掌控的。
孟诜伫立在霜儿母女俩的坟前,一阵微风从伊阳山吹拂下来,像霜儿幽怨的呜咽。孟诜在心底起誓,有朝一日一定会去长安找到天音仙子,把那本琴谱交到她的手中,以慰霜儿的在天之灵。
柳大人暴亡后,柳家的实力一落千丈,之前趋炎附势之徒顿作鸟兽散,柳府由门庭若市变成门可罗雀。一向趾高气扬的柳夫人,哪里经得起如此变故,脾气变得异常暴躁,稍有不顺意之处便破口大骂,对下人更是棍棒相加,柳府的奴仆忍无可忍,陆陆续续都走光了。更让柳夫人耿耿于怀的是,霜儿竟是自己的情敌与柳大人所生,而且还在自己身边潜伏了十余年。一想到这事,气就不打一处来,饭也吃不下去,觉也睡不好。渐渐地柳夫人体内的气机开始紊乱,肝气郁滞,脾气不升。柳夫人的身体吃不消了,先是肚子胀得老大,然后是不断地咳嗽,最后发展到呕血。
柳夫人终于病倒在床上。柳如莲本想去请韦桓来替母亲诊断,但又一想韦桓这会儿正在州学堂上学。于是柳如莲打消了去找韦桓的念头,去汝州城特地找了一位江湖郎中来为母亲治病。
万万不曾想此江湖郎中乃一庸医,医术尚浅不说,还打着悬壶济世的招牌干着坑蒙拐骗的勾当。
他装模作样替柳夫人把了把脉,捋了捋山羊胡须,慢悠悠道:“夫人病得不轻啊!”
柳如莲一听急了,问:“大夫,求求您,一定要把我母亲治好!多少诊金没问题!”
江湖郎中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扫视了一下柳夫人房间内的摆设,又结合柳如莲刚才说的话,心中窃喜,看来是大户人家,可以大捞一笔了!于是安抚柳如莲道:“姑娘,莫急,莫急。老夫行医大半辈子,保证一剂汤药下去夫人的病立马好转。”
柳如莲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江湖郎中见柳夫人咳嗽,就开了一些治疗咳嗽的寻常之药。柳如莲煎了药给母亲喝,几天下去并无效果,不得已又把江湖郎中请来。这位庸医见柳夫人呕血,又开了一张止血的方子,并大言不惭:“这回保证药到病除!”完全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柳如莲只得照办,服了几天药收效甚微。这回庸医黔驴技穷了,只叹柳夫人病入膏肓,回春乏术。在柳如莲的苦苦哀求下又说愿意一搏,见柳夫人气若游丝,道:“此乃气血极度亏虚所致也!需用回阳救逆之术!”于是给柳如莲开下了十全大补汤,并嘱咐人参一定要用最好的。
哪知柳夫人喝下十全大补汤不但没有好转,反而呕血更甚了。
柳如莲吓得手足无措,慌慌张张再去找江湖郎中,怎奈,逃之夭夭了!
柳如莲好生悔恨,但于事无补,只怪自己不谙世事,被庸医所骗。母亲性命攸关,再也不管颜面不颜面了,疯了一般跑到州学堂,找到韦桓。
只要柳如莲有事,韦桓则万死不辞。对夫子的警告置若罔闻,逃课与柳如莲赶往柳府。
这一回孟诜没有跟着去,毕竟韦桓才是柳如莲多年的至交,自己只不过与柳如莲有过几面之缘而已,至今为止还没有单独在一起过呢。但柳如莲贤淑善良的品性让孟诜心生好感。孟诜估摸着是柳府有谁患病了,就算自己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自己的医术实在是太肤浅了,上一次破解霜儿五行谋杀案,实属剑走偏门,侥幸而已。孟诜没有去,张翰自然也没有去。
韦桓心急火燎来到柳府,见柳夫人奄奄一息,被褥也被鲜血浸红了,着实吓了一跳。赶紧为柳夫人切脉,屏住呼吸,全神贯注,怎奈脉象变化不定,一会儿洪大,一会儿细数。韦桓无从判断,急得豆大的汗珠滴了下来。韦桓自学医术只不过是防病养生,通常只是替自己和母亲治治伤风头痛之类的小疾。柳夫人这种急症见都没见过,又如何诊治得了?
韦桓束手无策,无奈地说,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去请汝州第一名医孟常大夫来为夫人诊治了。
事不宜迟,柳如莲留下来照顾母亲,韦桓则火速返回学堂,把孟诜、张翰拉了出来,告知紧急情况。孟诜二话不说,立即向家中奔去,韦桓、张翰尾随其后。
三人禀明情况,孟常却面有难色,倒不是担心自己的医术不精,而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孟常与柳桂芩当年在汝州安定后,苦于没有更适合养家糊口的行当,为了生计,二人商议重操旧业,继续行医。但柳桂芩却定下两个苛刻的条件:一是不得为官宦人家治病,以免遭受飞来横祸。孟家举家被诛这个巨大而沉重的阴影在柳桂芩的心里一辈子也无法消散;二是他们的孩子孟诜,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学习医术,只要涉及医学的书籍都不得阅读,与医术相关的事一律不准参加。
与顽固的柳桂芩相比,孟常要相对平和得许多,对前尘往事很多已经看开放下,但是这两个条件是与当年柳桂芩事先说好了的,出于对孟贞元的愧疚,孟常也不得不遵守约定。
这时柳桂芩也出来了,见孟诜三兄弟逃学回家,面带怒色,道:“诜儿,这时候你们不好好待在学堂里,跑回家来做甚?”韦桓赶紧解释:“柳刺史夫人病危,我们是特地来请孟伯父前去医治的。”柳桂芩一听到“刺史”二字,条件反射般地一口回绝:“不行!”孟诜参与侦破柳大人被杀一事柳桂芩至今还被蒙在鼓里,那也是孟诜向府衙几位大人隐瞒了自己姓名的缘故,要不然此事被柳桂芩得知,孟诜还不知道有什么好果子吃呢。孟诜并不知道父母有不给官宦之家治病的约定,不解地问道:“为何不行?阿娘!”柳桂芩不想解释,也绝不会解释,语气坚决:“没有为何!娘说不可就是不可!”孟常柔声道:“夫人,看在孩子的份上,这回就去了吧!”柳桂芩压低了声音道:“你要是想让孟家陷入绝境你就尽管去吧!”柳桂芩说完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的房里。对母亲不可理喻的冷漠之举孟诜大惑不解,更别说韦桓、张翰二人了。孟常又替柳桂芩说好话:“你阿娘是怕大户人家的病不好治,治好了好说,治不好就会惹来祸端。诜儿,你要理解你娘。”弱冠之年的孟诜,血气方刚,忍不住向父亲抱怨道:“孩儿实在不理解母亲的做法!医者父母心,无论病患贫贱富贵理应一视同仁,岂有这不治那不治之理?”
孟常听了甚是安慰,不愧是孟奉御的亲生血脉啊,孟诜的这番话与当年孟贞元为自己讲述医道的话如出一辙。可是孟常依然不能答应他们前往柳府医治柳夫人,虽然他也知道此举是有悖医道的。
孟诜知父亲心软,就恳求道:“父亲,求求你赶紧去医治柳夫人吧!如果去晚了,就来不及了!还有什么比人命关天的事更重要呢?”韦桓、张翰也恳求道:“伯父,求求你赶紧去吧!”孟诜以为父亲顾及母亲的缘故,又道:“要是母亲怪罪下来,一切由孩儿来承担!”孟常有所动容,但依然不置可否。孟诜一下子跪在了父亲面前:“父亲若是不去,孩儿将长跪不起!”韦桓、张翰也随之跪下。孟常终被三人的诚挚所感动,泪花闪烁,将三人一一扶起,道:“起来吧,起来吧,我答应你们就是。”于是孟常备好药箱、医具,随孟诜三人大步流星赶往柳府。可赶到柳夫人的房间,却见柳如莲伏在母亲的身上哭得死去活来。孟常来晚了一步,柳夫人已气绝身亡。孟诜狠狠地瞪了一眼父亲,孟常无地自容,身上的药箱“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良久,孟常才回过神来,前去查看柳夫人的死因,又详细询问柳如莲若干情况,终于得出结论:柳夫人是因误服十全大补汤而死,而罪魁祸首则是十全大补汤里的猛药人参。
孟常悲愤叹道:“庸医啊,庸医!”
而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的孟诜则把柳夫人的死全部归咎于孟常的拖延怠慢,忍不住讽刺父亲道:“比之于那些不知道如何治却硬要去治的庸医,那些知道如何治却不愿意去治的医者又算是什么呢?”
孟诜的话戳到了孟常的痛处,他无言以对。局面有些僵化,张翰赶紧为孟常解围道:“伯父,柳夫人到底得了什么病?”孟常道:“柳夫人是由于肝郁气逆所导致的呕血,本是寻常之症,用理气降逆的生地黄汤加减可一剂而愈。怎奈庸医滥用补药,不知柳夫人的气机已经被邪气所壅滞,更用大补元气的人参入药,致使柳夫人呕血过多而亡。唉,可恶,可恨!”
“又是人参!”柳如山狠狠跺了一脚,“真是邪了门了,阿爷被人参害死,阿娘又被人参害死!这人参不是大补之药吗?”张翰道:“侄儿曾在家父开的药铺帮忙,见前来抓药的人动不动就要人参,如果人参危害如此之大,那为何他们还要争相抢购呢?”
孟常道:“人在阳气极度虚弱的时候,人参确实可以用来回阳救逆,但人参并非人人可食,血气旺盛的青壮年食之会鼻出血,阴虚火旺之人食之会躁动不安,彻夜难眠。人参不是万能之药,药无贵贱,有用之时贵如千金,无用之时亦不过一粒尘埃。一个好的大夫必慎审其病,辨其虚实,而不能非人参不治。时下之人争先食用人参乃社会不正习气所致,非人参不孝,非人参不责。人参杀人无罪,大黄救人无功。”
作为汝州第一名医的独子,孟诜还是第一次听父亲如此发人深省地谈论医药。张翰又问:“也有的阴虚火旺之人食用人参相安无事,怎么解释呢?”孟常道:“那是人参有不同种类的缘故。按炮制方法分,人参有生晒参、白参、红参三种。其中白参性味相对平和,阴虚火旺之人不多食无妨;生晒参次之,有补气生津之效;红参的温补之力最强,常用于振奋元阳,回阳救逆。柳夫人食用的就是红参。”
张翰拱手道:“多谢伯父的教导,让侄儿对人参有了深入的认识。”临了,还不忘为孟诜说上一句:“伯父,大哥也是因为太着急柳夫人的安危才出言不逊的,请伯父不要放在心上。”
孟常道:“诜儿有你这样的兄弟幸甚!回去请代我向你父母问好。”
柳如莲还在哭哭啼啼,韦桓在一边不断劝其节哀。
柳如山有些不耐烦,对妹妹抱怨道:“还哭什么哭?人都死了,哭有什么用?要不是你请来的庸医,阿娘会死吗?还不赶紧收起你的眼泪为娘料理后事?”停了停,又说了一句让大家哭笑不得的话:“阿娘死了也好,刚好可以下去陪阿爷,这样阿爷就不孤独了。”
真是不孝子啊。柳如山在柳夫人卧病在床的这段日子干什么了?什么也没干!柳夫人的饮食起居全是柳如莲一个人伺候。没了父亲的严加管教,柳如山这个纨绔子弟日日花天酒地,夜夜笙歌艳舞,吃喝嫖赌,样样精通。
韦桓看不过,替柳如莲辩解道:“请不要在责怪如莲了,如莲已经够痛苦了。
她一个涉世未深的弱女子又怎知是庸医?她已经尽了全部心力了。”柳如山不屑道:“这是我们家的家事,用不着外人来插手!”说完拂袖而去。孟诜这才想起还没好好安慰一下柳如莲,于是走过去,轻声道:“人死不能复生,小姐不要太难过了。死者已矣,生者何如?小姐,请你振作起来,处理好夫人的后事,快快乐乐地度过你往后的日子。”又逗留了一会儿,众人向柳如莲告辞。因已过了散学的时辰,韦桓、张翰各自回家。分别时张翰向孟诜使眼色,暗示他找机会向父亲道歉。孟诜领会其意,笑了笑。孟常、孟诜父子一前一后向自家走去。夕阳的余晖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二人都沉默不语,各怀心事。
孟常因去晚一步没有医治柳夫人而如芒刺在背,他一路上在思考着儿子的话,在受道德的谴责和灵魂的拷问。他开始迷茫,不知道与妻子恪守的原则是对还是错,是对孟诜的保护还是他人生的枷锁。
孟诜则为出言讥讽父亲而后悔不已,先不论父亲是对还是错,即使错了,作为儿子怎能说出那种中伤父亲的话呢!仔细回想起来,这二十年来父亲从未骂过自己一句,更不用说打了。父亲是那么仁慈,比之母亲简直可以称得上菩萨心肠了。别的家都是严父慈母,自家则是慈父严母。总之,孟诜没有什么对父亲不满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孟诜总感觉与父亲有一种距离。与母亲可以掏心掏肺、无拘无束,与父亲则毕恭毕敬。
父子俩走到家门口也未说一句话。进到屋来,孟诜闻到一股浓浓的火药味儿,他知道这股火药味儿来自他的母亲。“你们到底还是去了。”柳桂芩不温不火地说道。孟诜自知罪责难逃,首先下跪向母亲请罪。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犯了什么错,一个大夫替人看病救死扶伤千百年来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孟诜道:“阿娘,一切都是孩儿的错,与阿爷无关!是孩儿硬要拉阿爷去的!”孟常赶紧说道:“夫人,是我自愿去的,不要怪罪诜儿!”孟诜似乎不情愿父亲替自己顶罪,大声道:“父亲!此事与你无关!一人做事一人当!阿娘,家法伺候吧!”柳桂芩道:“你们父子真是情深啊。”其实谁是谁非,她了如指掌。柳桂芩从桌上拿起早已准备好的竹鞭狠狠地抽在孟诜的背上。抽在孟诜的身上,却似抽在柳桂芩的心上。诜儿啊,不是阿娘狠心,而是阿娘实在不愿意你再重蹈你亲生父亲的覆辙啊!孟诜不求饶也不叫唤,任母亲抽打。孟常心里直叹,这孩子身上的浩然之气和当年孟大人身上的一模一样。孟常看不下去了,夺过柳桂芩手中的鞭子:“够了,夫人!”哪知孟诜牛脾气来了,叫道:“阿爷,请你住手!不要阻止阿娘惩罚孩儿!
如果阿娘认为孩儿有错,打死孩儿也无怨!孩儿只想问一句,假如孩儿身患急症病危的时候,大夫从身边走过却不愿医治,孩儿会怎么想?阿娘会怎么想?”柳桂芩听孟诜这么一说心都碎了,眼泪夺眶而出,为不让孟诜看到,匆匆跑进房中。孟常想扶孟诜起来,孟诜却道:“阿娘不让起来绝不起来!”孟常叹一口气走进房中。柳桂芩却忍不住扑到丈夫的怀里,伏在孟常的肩膀上轻声地抽泣。“夫君,我到底该怎么办?诜儿已经长大成人,总有一天要走自己的路。我做娘的不可能一辈子捆绑住他的手脚。他在医学上有天赋,我却处处阻挠,他对仕途毫无兴趣,我却硬逼他考科举。我怕真有一天把他逼急了……可是我不这样做又有什么办法呢?夫君,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要不要把一切都告诉诜儿……”
孟常抚摸着柳桂芩头发安慰道:“诜儿这孩子很有主见,也有骨气,日后加以历练必成大器。夫人你就不用担心了。”柳桂芩释放了一下情绪,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孟常道:“赶紧去叫诜儿起来吧,没有你的命令他是不会起来的。”柳桂芩“嗯”了一声,向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