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万籁俱寂,窗外知了的聒噪让孟诜心烦意乱。月华如水,把屋子照得如同白昼。十五的月亮如此圆,可孟诜无心赏月,总觉得心里缺了什么似的。孟诜睁大眼睛望着窗外,无心睡眠,这漫漫长夜不知如何度过。
轻柔的敲门声传来,门外响起了父亲的声音:“诜儿,睡了吗?”
孟诜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去开门。
“父亲,还没睡,有何事?”
“如果方便的话,阿爷想跟你谈谈。”
“阿娘不来吗?”
“不来,就我们父子俩。”
孟诜稍感诧异,平素里都是母亲单独找他谈话,要么就是一家三口一起,父亲从未单独与他促膝长谈。孟常进了房间,把门轻轻地合上。柳桂芩蹑手蹑脚地来到门旁,想偷听一下他们的谈话,因为她担心孟常把孟诜的身世说出来。
“诜儿,今晚我们父子俩敞开心扉,畅所欲言,你有什么想说的想问的可以毫不保留地说出来。不要藏着、掖着,不要因为我是父亲而有所顾忌。此时此刻你不要把我当作你父亲,你就把我当作和你一样的人,我也把你当作和我一样的人。你和我来一次平等的对话,你意下如何?”
“诜儿谨听父亲的教诲。”
孟诜着实吃了一惊,想不到父亲能够放下威严说出这等话来。
“那么,就从你质问你母亲的话开始吧。如果你是一位大夫,你会怎么做?”
“我会不惜一切去抢救病患的生命!”
“即使牺牲你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吗?”
孟诜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是的,父亲。”
孟常投去赞许的目光:“为父钦佩你舍生取义的奉献精神,你虽不甚研读孔孟之道,却用言行实践着孔孟之道。但为父也希望你涉猎一些老庄之学,真正领悟什么才是‘道’。”
“多谢父亲指点。”
“那我现在就替你母亲回答你的问题吧。如果我是一个病危的人遇到不给我医治的大夫,我一定会先这样想:他一定是有万分紧迫的事或者不得已的苦衷,他一定有比我更重要的病患需要救治或者他根本没有能力医治我。我甚至连原谅他的资格都没有。诜儿,你千万不要以为你阿娘无情无义,这世间很多事情都不是我们所看到的听到的那样。当你完全了解一个人或一件事的时候,你得出的结论可能会完全相反,你可能会从恨一个人到爱一个人,会从反对这件事到赞同这件事。诜儿,你还年轻,性子太直、太刚,木秀于林必被风所摧……”
不知是不是第一次与父亲单独秉烛夜谈的缘故,还是因为父亲这番肺腑之言确实深入了孟诜的心灵,孟诜陷入长时间的沉默与思索。以他二十多年的生命经历虽然还无法参透父亲的全部话语,但他实实在在感到了父亲这番话的分量与深意。
在门外偷听的柳桂芩也被孟常的深明大义感动得无以复加,适才还担忧他把真相说出来呢,这会儿完全可以把心放进肚子里了。柳桂芩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房间。
“诜儿,如果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出来吧。”孟诜抬起头,说出了他长久以来埋在心底的困惑:“父亲,你能不能告诉孩儿,为何您和阿娘不准我学医?作为汝州第一名医的儿子,我却不懂医术,这传出去不是被人笑话吗?父亲的颜面又何存呢?再者,父亲总有老的一天,到时候谁又来继承您的衣钵呢?”
孟常似乎早就料到孟诜会这样问,避开他的锋芒,四两拨千斤道:“一个人的行为不应该被他人的言论所左右,也不应该活在他人的眼色之下。你阿娘之所以不让你学医,是因为不想让你因为父亲是名医而学医。人生路有很多条,你阿娘希望你真正找到你自己的路,并为之奋斗终生。”
孟诜从来没觉得父亲像今天这般睿智,父亲的这番话像阳光一样照进了他的心底,拨开了他心中的迷雾。是啊,我到底是因内心深处想学医还是因为笼罩在父亲的光环下不由自主地想学医呢?如果我学医,真正的医道又是什么呢?如果我不学医,我的人生之路又在哪里呢?
二、科举
州学堂内。众学子忐忑不安地聆听夫子宣布获得参加科举考试资格的名单。对一心想通过科举改变自己命运的韦桓来说,没有谁比他更焦急想听到自己的名字了。可三十多位学子,名字念去了一大半就是没有他韦桓。“张翰!”
夫子念到了张翰的名字,韦桓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心想,接下来该是自己了吧。张翰听到自己的名字表情稍显轻松,并没有窃喜,不像是志在必得,而委实觉得自己的禀赋不适合科举这条路,无法适应并驾驭仕途复杂的交际与应酬,更不用说玩弄阴谋权术、飞黄腾达了。继而,张翰又为韦桓、孟诜担忧起来了,怎么没有大哥与二哥的名字呢?无论从哪方面来讲,他们都比自己出色啊!
名单宣布完毕,没有孟诜与韦桓!
孟诜反应平平,他对科举了无兴趣,有自己才不正常,他逃学的次数估计比上学的次数还多。可是,没有韦桓他就觉得不正常了,他的学业成绩出类拔萃是有目共睹的,每个月、每个季度的考试他都名列前茅,夺魁是家常便饭,最不济也没滑落出前三名!如此优秀的学生怎么会没有他呢?孟诜纳闷不已。
张翰也觉得不可思议,连我都有了,怎么可能没有二哥呢?
韦桓反应最为激烈,心中激起千层浪,寒窗苦读十余载,头悬梁,锥刺股,比别人付出多十倍的心血,为的就是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天下知,可如今连参加科举考试的资格都没有,这叫他如何受得了?韦桓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不可能!不可能……”
尽管心中有千般万般不满,韦桓也不敢当众站起来说,他内心的自卑与自尊交织在一起,反复折磨着他。孟诜挺身而出,问道:“先生,请你仔细检查一下名单,是不是漏念一个人的名字?”见是平日行事怪异、最不遵守纪律、每次考试都是最后一名的孟诜,夫子气不打一处来,挖苦道:“孟同学,你是不是想提醒为师漏念了你的大名啊?”学堂爆发出一阵哄笑。孟诜不卑不亢,微笑道:“先生,人贵有自知之明,学生愚笨,没有我的名字那是自然。可是,怎么也不能没有韦桓的名字!”孟诜又向同窗拱手道:“诸位同学,你们说是与不是?”韦桓向孟诜投去感激的目光。张翰第一个起来响应孟诜:“虽不敢说韦桓的学识、人品是这里最好的,但至少在我之上,既有我,又怎能没有他呢?”韦桓平素里与人为善,从不得罪任何人,在学堂人缘尚可,听孟诜、张翰这么一说好些同窗好友纷纷起来为韦桓说好话。夫子的脸上挂不住了,铁青着脸道:“说够了没有,说够了没有?谁要是再说把你的名字也删掉!”学子们都默不作声了。夫子又对孟诜道:“韦桓为何没有资格,想想你自己就知道了。”
孟诜道:“学生不知,请先生直言。”夫子怒道:“你到底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韦桓逃学的次数已经超过了上限!”
韦桓听了夫子这么一说沮丧无比,原本还指望孟诜等人的申诉让夫子改变主意,这下可好,判了死刑。韦桓无话可说,这是学堂的明文规定,韦桓确实是因为柳如莲的事好几次不顾夫子的反对强行逃课。
夫子对韦桓道:“科举年年有,你明年再来吧。为师奉劝你一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以后还是少跟孟诜这样的人来往。”对夫子的贬损孟诜并不气恼,笑道:“敢问先生,孟诜到底是怎样的人呢?”夫子“哼”了一声道:“如果我是你,早就找个地洞钻了进去,还有脸在这大放厥词。不学无术,连科举考试的资格都没有,孟大夫有你这样的儿子真是不幸。汝州第一名医竟教出这样的不肖子来!”
夫子的最后一句话点着了孟诜,怎样辱骂他都无所谓,就是不准贬损他的父亲。孟诜血气上涌,前些日子父亲让他收敛锋芒的教诲又抛诸脑后了,激动地说道:“我是不肖子,看看你教出来的学生又是什么?刚才还在为韦桓讨说公道,听你一说要删掉他们的名字马上闭口不言。一旦涉及自身的利益马上就明哲保身,甚至不管别人的死活,这就是夫子您教导的舍己为人、舍生取义的孔孟之道吗?这就是夫子您所说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表现吗?这些人即便通过了科举又如何?不过是一群蝇营狗苟,庸庸碌碌之辈!绝不可能成为国之栋梁!”
孟诜发誓这些话绝不是针对在座的各位同窗所说,是他有感于世风日下的即兴之言,但这些话无疑激怒了众学子,学堂里一片哗然。夫子气得说不出话来,眼珠子都快要蹦出来了,把手中的书向孟诜掷了过去。书在半空中就落了下来,并没有砸到孟诜,患有风疾的夫子像书一样倒在了台上。夫子猝然昏倒,学子们一片慌乱,涌了上去。孟诜也大惊,一个箭步冲上去,扶起夫子的头,叫道:“先生!先生……”
众学子纷纷指责孟诜。
“孟诜,你大逆不道冲撞先生,致先生昏厥,你现在心甘了?”
“就是,太狂妄了,太不像话了!”
“怎么说也是先生,一个学生怎能这样目无尊长、肆无忌惮呢?”
同窗的指责像雨点般地落在孟诜的身上,孟诜悔不该逞一时口舌之能……韦桓跑上去,见夫子面赤气粗,口眼斜,半身瘫痪,又赶紧切其脉,弦大而数,知夫子是由风疾引发的中风。“先生得了何病?”孟诜焦急地问。“中风。”
中风?众学子大惊!这可是瞬间取人性命的重症。
“得赶紧抢救才行!”
韦桓赶紧拿出针具,用针迅速刺破夫子十个手指的指肚,让淤血流出来。又针刺耳垂,同样让淤血流出来。接着在夫子的人中、丰隆穴上施针。见夫子手足抽搐,又加刺太冲、阳陵泉。
片刻,夫子恢复了意识。孟诜与三五学子把夫子扶起,还好这次中风只中了经络,不是很严重,没有留下后遗症。夫子打掉孟诜搀扶着他的那双手,余怒未消:“放开你的手,老夫承受不起!”韦桓劝道:“先生,请息怒,以免中风再次发作。”孟诜敢作敢当,向夫子道歉道:“学生刚才莽撞,望先生海涵。”夫子瞪了孟诜一眼并不说话。韦桓道:“先生,刚才学生替您做了急救,但要想康复,回家以后还得服用苏合香丸才行。”夫子道:“辛苦你了,我知道了。”众学子见韦桓不但学识出众,连医术也这么高明,还救了夫子一命,又开始
为韦桓求情。“先生,看在韦桓救了您一命的份上,您就让他参加科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