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宅门前两乘小轿早早相候在此。见凤儿从门中走出,两位锦衣华服公子下了小轿。其中一人一双几乎要喷火的目光直逼凤儿。凤儿见此人,胸口似被铁锤重击,一阵窒息。有意逃避那人目光,向自己的暖轿走去。那人快行几步拦住凤儿的去路。
另一人则走向王君琦搭讪道:“王公子好艳福啊!谁人不知凤姑娘从不走出风月楼半步!今日鸾驾移到贵府上,贵府可真是蓬筚生辉……”王君琦依门而立,酒后本就胸中烦恶,看见他更是讨厌,一张口哇哇大吐起来。那人见势不妙,身形疾退,幸好动作得快,没有溅他一身污秽。
那人以扇遮鼻道:“怎么吃酒吃成这个样子,有这样的美女作陪真是浪费良辰美景!凤姑娘怎么会选中你呢?奇怪!”
走向凤儿的年轻人,对凤儿冷漠的态度忍无可忍,喝道:“站住!”凤儿只作不闻,强制镇定。那人将她一把拉到身边,狠狠地一个嘴巴掴去:“贱人!”凤儿满腔委屈难以克制,不由得泪水纷然而落。
王君琦要过去相护,却被眼前这位贵公子拉住,道:“那是人家的家务事。你我还是站在一边看着好了。”
来人是凤儿的表哥李昌生,二人自幼青梅竹马早有婚约。与李昌生同行而来的是安国侯的独生子。李昌生父亲是个武师,开了几家武馆,小有名气,安国侯礼聘了来传授儿子功夫。李昌生随父亲去过几次侯府,与这位世袭的小侯爷交好,两个人也是从小滚到大的玩伴。
小侯爷对李昌生说笑道:“风月楼来了一位姑娘,人美才佳。我想买来了送你为妻,省得你形单影只,也好有个人照顾你的起居。”
李昌生道:“我家表妹人比天仙,此等佳偶世上难寻,屈屈一界青楼,怎能与我表妹相比?”
小侯爷不信他的话,认为他是假正经,哪有猫儿不偷腥的?非要拉他去风月楼。只道:“你见过凤姑娘后改变了主意也说不定。”李昌生将表妹画像找出给小侯爷看,并道今生今世取了他的小表妹,便不会再看第二个女人一眼。谁知李昌生拿给小侯爷的正是“风月楼”凤儿的画像。两个人争执不下,来到风月楼。又从风月楼找到王家。
李昌生见到表妹又羞又怒,气得牙齿打颤,浑身直哆嗦。见凤儿哭得泪人儿一般,心肠又软下来。甩袖道:“跟我回去再说吧。”
凤儿道:“我走到今天这一步,从来没有想过回头路。”
李昌生痛心极首一字字地道:“为了什么?”早该想到表妹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家中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心中大悔:“我怎么不问青红皂白,这一巴掌就打了下去!”
凤儿道:“我不想与你再纠缠下去,今天就与你做个彻底的了结。我爹爹病卧在床有数年之久,你是知道的。镖局生意渐渐变得不景气,有为镖师纷纷离去,镖局名存实亡。二叔为了挽回残局,东奔西走终于接下一批红货,镖局倾巢上路。”
王君琦心道:“难怪她这天人一般的人物也要东奔西走,换作我是她的家人,定将她好好珍藏。更何况是押镖这等凶险之事!”
凤儿必竟一介女流,她柔弱的肩膀担负了太多太多。回忆凶杀刀兵之事,想也不愿去想,面容凄苦,弱小无力的身子被来接她回去的宝儿扶住。若不是被人扶住,恐怕她这虚弱无力的身子真的站不住了。
当日镖车入了客栈,凤儿因是初次远行,总是兴奋得不肯早睡,围着二叔与大哥转来转去。第二日清晨,二叔说要多带口粮与水,要进山里了。大哥拿了地图指给二叔看:“我们应该走这条路,这边官道较多,相比之下也安全得多。”
二叔只顾着给马上鞍,并不理会秦玉林的话。说道:“我们要走的这条路比较近。我估算着可以提前三四天到达。我们人手不足,这货一天不交出去,我们的脑袋就在腰带上多挂一天。你也不想让玉枫跟着我们风餐露宿的对不对?”
秦玉林道:“只是这条路我们不曾走过,会不会太冒险?”
二叔拍拍玉林哥的肩膀,“放心吧,小伙子。说到冒险我和你爹年轻时,所遇凶险之事不知有多少!你看枫儿快乐的样子。这一趟一定不能有什么差错。”
秦玉枫欢快地跳将过来。“二叔,说我什么呢?”
秦玉林道:“没什么,收拾了东西,我们准备上路了。”一路上秦玉枫溪边戏水,在林中摘采野果,追逐野兔山鸡之类的小禽兽,着实快乐得很。
万没想到,正当休息时危险悄然走近。一阵铜锣敲响,二叔急喝道:“操家伙!护镖!”
秦玉林则道:“枫妹!上马!”兄妹二人双双上马,抽出刀剑。秦玉林道:“枫妹,别怕!跟在我身后,我们冲出去!”
贼人意在劫镖,见他二人来势迅猛,并不如何阻拦。他们很容易冲出重围,并未受到追赶。跑出一段路,秦玉林道:“枫妹,快快逃命去吧。不要回头!”说着用刀刺伤秦玉枫跨下坐骑,马儿受惊后,惊嘶一声狂奔起来。
秦玉枫惊呼道“大哥!”
秦玉林道:“我回去接应二叔。如果能够活命,定去寻你!”
“大哥!”秦玉枫再回首时,秦玉林已经去得远了。任秦玉枫骑术如何了得,也无力控制受惊的马儿。她心中放不下亲人与镖车的安危。一咬牙,足离马镫,翻身滚落马背。这一摔直摔得她七荤八素,咬牙一连几次起身都痛彻心菲,叫苦不迭。休息片刻,用短刀斩断身旁树枝当作拐杖。以密林做掩护向镖车出事地点靠近。
距事发地点越来越近,秦玉枫的一颗心几乎都要提到嗓子眼儿。没有呼喝声,没有兵刃相接声,没有惨呼声,好似风声也没有,鸟儿的叫声也听不到。脚走声……是了这是自己足下发出的;急促的呼吸声,怦怦的心跳声,这都是自己的。大家到底怎样了?
秦玉枫再也按捺不住,顾不得暴露自己拨开草丛。她被眼前景物吓呆了,忘记了流泪与哭喊。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下,二十几条人命就这样没了!她到处翻找尸体。她害怕见到二叔与大哥的尸身。但又抱着一线希望,终于抱住一个血人,忍不住放声大哭:“玉林哥……”
秦玉林的手动了动,秦玉枫止住哭声,握住他的手。秦玉林道:“你没有死!太好了……还还……活着……”声音越来越低,低得几不可闻。
秦玉枫呼叫道:“大哥!大哥!”秦玉林已无回应,只留下她一个人在这荒山野岭中哭得死去活来。也不知哭了多久,哭累了便伏在尸身上睡了。醒来又忍不住悲伤。不知日月,不怕贼子回头取她性命,更不怕豺狼虎豹。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强打精神用石块将尸体暂做掩埋,以防被野兽拖去吃掉,落个尸骨无存。
凤儿说到这里李昌生惊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来找我?”
凤儿继续道:“你慢慢听我说,所有人只剩下我一个人活着回来。镖局里遗留下来的遗孀孤子要安抚,失去的镖银要赔偿,债主逼债,镖局也关了门……”凤儿闭上双目不愿回忆往事:“爹爹重病不敢让他知道此事。债主上门索债惊动了他老人家。爹爹经受不住失兄丧子之痛,还是,还是悲痛而去。丢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在这个世界上。枫儿还不如随你们去了呢。”
李昌生劝道:“表妹,你要保重节哀啊!”
凤儿慢慢睁开美目,身子软若无骨靠在门前神武狮子上。王君琦与小侯爷看着这位不幸的女子,满目怜惜之情溢于言表。凤儿继续道:“为忙债务当尽家资。平素与爹爹交好的亲近朋友,不是关门拒客,就是外出未归。好一个世态炎凉!”
李昌生痛惜爱怜地又问:“为什么不来找我?不管怎样也不能一个人担呀!”
小侯爷也道:“是呀,姑娘天姿国色。有谁不想帮你呢。如有难处,尽可放心,一切包在我小侯爷身上。”
凤儿道:“我冒着大雨步行三天三夜才走到姑妈家。姑姑待我很好,在我昏迷不醒的时候,她一直悉心地照料着我。待我醒来向她言谢时,碰巧让我发现一件事。”
李昌生道:“有到我家来吗?我怎么不知道?”
小侯爷问:“什么事?”
凤儿深吸一口气。道:“是夜里人家的窗下私语,被我听了来。表哥室中藏娇,且佳人腹中有子!”
李昌生紧张道:“没有的事!表妹!你从哪里听来的?小侯爷可以为我作证!”
小侯爷点点头道:“是!我可以给他作证。”
李昌生就地起誓:“苍天在上,我李昌生若对表妹……”
凤儿道:“不用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李昌生急道:“我不会嫌弃你的,我……”
凤儿脸色一变,再次打断他的话。“开始我恼恨表哥的负心薄性,本想一走了之。但巨债累累债主以掘秦家祖坟相逼。我一个弱小女子无亲可依,在这世上只有这一个姑姑。本想悄声离开的我,不得不转头回去。却见到姑妈在门外亲自送几个陌生人。其中一人还学做女子的声音,语气与表哥房中女子一般无异。另一个则扮作表哥的声音。演戏一样,将我在窗下所听到的言语转达给姑姑听。姑妈很满意的样子,送他们银两,让他们离去。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丧信一再传往李家而无回音。”凤儿不想指责长辈什么,所以不再说下去。
小侯爷松了一口气道:“这就对了,我就说李兄弟对你情专之至,决无二心。”
凤儿幽幽地道:“男人三妻四妾有什么关系?小侯爷与名门闺秀结为连理。她端庄贤淑知书达理,琴棋书画,闺房女红,品貌才德无一不佳。小侯爷不是也常入青楼吗?”小侯爷一时语塞,回味起家中父母选定之妻,果然如此,无可挑剔。
凤儿道:“姑姑对我说:“你是我大哥捡回来的义女。我老哥哥去世后,我们就再也没有什么瓜葛了。昌儿的婚事我已有了合适他的人选。你就不用挂着他了。”
李昌生听得心惊肉跳:“我娘她真的这么说?”
凤儿道:“我问她‘二叔与我大哥去世,镖局出了那么大的事,李夫人有没有接到丧迅?债主要拿秦家祖坟内陪葬物事抵债,李夫人你管还是不管?我父亲病逝,姑姑有没有顾念手足之情?’姑姑没有回答我。我不是真正的秦家女,但爹爹视我如己出,疼我爱我,大哥更是对我极好。若不是他有意刺伤我的马,现在岂能还有我的命在?我这条命是爹爹捡回来,大哥救回来的,秦家对我有两次活命之恩,但教我有一口气在,也不能让秦家祖先死后也不得安宁!”
凤儿强自平抚激动的情绪。淡淡地道:“我已和秦家断绝任何关系。秦玉枫已死!凤儿不是枫儿。凤儿无论做出什么事来,都不会污辱秦李两家门庭。李公子要听词曲,尽可到风月楼来找我。”她再次走向小轿。
李昌生的心像被千万根针刺痛着。凄厉叫道:“表妹!”凤儿含泪没有回首。李昌生道:“你就不能回头吗?是我娘不好,对不起你。我要怎么做,你才肯回头呢?跟我回去,我会好好照顾你一生一世。不再让你受到半点委屈!”李昌生泪在眼圈,若不是小侯爷在此,旁人在侧,他可能会跪下来求她。
凤儿家逢不幸。万般无耐独处绝境,世人一再推她向悬崖边缘,到最后不得不舍身求义。现在怎能仅听李昌生一番言语而轻易回头?凤儿从颈上扯下一物,抛在李昌生脚下。道:“你若对秦玉枫还有情,就把枫儿入土葬了吧!”言罢,上轿离去。李昌生从地上捡起一片蝶形玉,是他与表妹的定亲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