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雪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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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油尽灯灭,如斯长夜————

面前是他刚刚默背写出的那份名册,墨迹还未干。举起已经冰冷的酒杯,毫无味觉的一饮而尽。视线没有自面前的名册移开,但却轻轻的喟叹道:“进来吧......”

难得一身黑衣的恒自窗外现身,见他这副神色心下猜测定是事情又生了变故。“出事了?”

摇头不置可否,示意他将案上的东西拿走。“这份东西不可尽信。”

“为什么?”他并不怀疑剑修过目不忘的本事,他这么说难道是伊世吾早料到他们的计谋,所以已经有了防备?难道今晚的事不顺利吗?

“恒,”剑修忽然异常沉重的开口:“你信我吗?”

从未见过他这副凝重的神色,恒当下心中一惊。“我当然信你!”究竟怎么了,怎么会这么问?

“那你信我会和伊世吾一道反你么......”

这句话不似平日里不羁的玩笑,他说的极其认真。但恒却是不在意的一笑:“天下可能惟有这句话我不会信了。”他早就说过,那张冰冷的椅子若剑修要就只管拿去。如今他说要‘反’,岂不是笑话?

“现在要逼伊世吾反,只这份东西是不够的。”他指着面前的名册说,“所以......”他自袖间取出一块玉牌,背面朝上的置于书案上,然后径自起身。“就只有如此了。”

恒略带着疑惑与猜测的翻开那块玉牌,正面正如他心中所猜测同时也希冀着不要如此的一个字:“晋”。

“剑修你......”现在若他和猜不出他有何样的打算,就枉费他们兄弟这么些年了。可难道他不清楚为了这场赌下如此重的赌注有可能血本无归么?

背对他立于窗前,伸出手去试探不知何时下起的细雨,仿佛试着感受素雪每当雨夜就忽生的愁绪。将沾湿的手收回,似乎已经决定了什么。

“他要反,还缺一个名号。”缓缓转身,他忽然笑的很淡定悠然。“而我,正是一个最好的选择。”素雪啊,也许我能明白了。这微凉的夜雨细腻温柔,雪园里暖如春夏,但又怎么能及得上这万里锦绣江山?为了你,我不会再藏下去......

“你疯了吗?这么做,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扣上谋反的帽子!难道朝中那些迂腐的家伙会放过你?!就算你不在乎朝廷的缉捕,不在乎那些‘贼子’的追杀,难道你要素雪今后都陪着你过那种亡命江湖的日子?还是说你打算再找一处山谷,再建一个雪园就此隐居一生?!”听他如是说,恒忽然觉得惊惶不安。他知道自己所说的那些并不能真的难倒剑修,他在怕什么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恒...”剑修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我信你,我信你不会把事情弄到那一步。如果掌控得当,说不定还能让我‘重见天日’,赌一局又有何妨?”

虽听他故作轻松的说,但恒又何尝不明白他心里有多痛?素雪还困在那个老贼的手里,如今赌上自己的将来为了他的这个所谓的大计,他又还能再说什么呢?

“我会赢。”狠狠握紧拳,“我们一定会赢。”现在也容不得他有半点输的打算,眼见着他们一个一个将自己的所有押进这局赌,他除了感激与内疚他能做的只剩下好好把握时局的每一寸进程。他必须赢!

“我们会赢的。”恒,我们会赢。所以你不必担心什么,我不会离开。

倚在绣阁的栏边已经好几个时辰了,天边渐渐现出了晓色。一夜无眠,尽管周身乏力疼痛,她还是无法入睡。环抱双臂似乎还能回忆起刚刚被剑修紧拥过的温暖,然而现在只剩下侵心的夜寒。瞥了一眼身后几个时辰没有动过的俩个丫头,她无可奈何。

也不知道伊世吾从哪里弄来的,看步态似乎是习过武的。是要防她逃?呵,以她现在的样子,恐怕要自行下楼走动都是难事,用的着如此吗?还是说她现在是用来威胁剑修的筹码,不能有任何闪失?

“更深露重,请小姐歇息吧。”已经是不知第几次的劝说,但声调却是仍旧冷漠。

轻扬皓腕示意不必管她,“你们累只管下去歇着......”她现在还能为剑修做些什么呢?那份名册他已经得手,虽然不可尽信,却可对他们有不小的帮助。如今伊世吾软禁她欲要挟剑修,他又会怎么做呢?

“那我们只有得罪小姐了......”两个丫头默契的对视一眼,蓦地出手点中她的睡穴————

“你们————”容不得她丝毫挣扎,她沉沉的跌入了冰冷的梦境。

这时楼下一直隐身于暗处的墨色身影闪身上了楼,两个丫头见了他也并不惊奇,只是在他抬手挥退时恭谨的福身退下。小心的将睡着的她抱回房中,尽管已经点中了睡穴,一时她不会醒来,但他仍然怕一不小心就会惊醒了佳人。

“雪儿......”轻抚过她不安的睡颜,他的心揪成了一团。“看来我又错了...但是现在我没有回头的路了,无论如何......”以指描过她苍白憔悴的面庞,“我不会放弃你。”

冬日的天色总是亮得晚些,离早朝还有不到一个时辰,晨曦却没有分毫显现的影子。负手立于整座皇宫的最高处,仍然觉得无边的压抑。

即使他是万人之上的天子,即使他能立于人所不能及的高度,但却不能逃出命定于肩头的担子。加诸于他身上的不只是一身龙袍一顶皇冠一个帝王的称号,还有这千万黎民的福祗,江山社稷的安危,以及这红墙内外仰望着他过活的人们......没有哪一样容得他有半分的犹豫,没有哪一处容得他半分喘息。而能真正明白这些的又有几人呢?

不惜践踏着无数人的幸福和鲜血,不惜赌上自己的性命与人生。权势让人痴迷至此,但谁又能比他更明白权势带给人的禁锢?俯视这朝堂,回眼他的后宫,这里每日上演的争斗比之前线的厮杀也丝毫不会逊色,更可怕的是这里的一切都在不知不觉间酝酿,发生,掩埋.....他羡慕皓昔与风离,江湖虽险,却也比这里光明得多————

想到剑修,他说不出的愧疚。若不是为了他,他大可早就和皓昔他们一样逍遥于山水,也不至弄到今天这样把自己心爱的女子陷在险境......

“早朝前你这么清闲?”戏谑的出声,他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一大早站在勤政殿的殿顶出神。

正想着他却突然见他出现在眼前,一时竟未回神。“剑修?”

“没工夫给你发呆!”突然的敲了敲恒的头,以眼神示意他看看下面正四处找寻主子的太监们。“你要等的人来了。”说着闪身欲走,却被恒叫住。

“你这时候去哪儿?”都是一夜没睡的人,这天不亮的时候要去哪儿?

不经意的挑了挑浓眉,“去月楼找皓昔蹭饭。”伸了伸懒腰,趁恒不注意顺脚将恒一脚踢下了房檐,而恒却凭着绝好的轻功险险闪过。

“一大早去找他蹭饭?”这是什么答案?恒被他弄得摸不着头脑。

“月楼名下的几家酒馆做的菜色可不比你这御膳差......好些天没有好好吃东西了,不如去大吃一顿。”剑修别具深意的笑道。“走了......”

“你————”想叫也来不及了,而且还很不小心的被下面的一干奴才发现了踪迹,无奈之下只得闪身回御书房去。

御书房里,陈守镜一身朝服的跪等在御案前,见他进来连忙下拜。“臣——”

“免礼吧,离早朝没多少时候了,爱卿直言。”行还是不行一句话即可,他没工夫多耗,剑修那故作轻松的模样很不对......

“是。伊中丞已经信任微臣了......”原来背叛也只是一念间,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难以做到。

“很好。”他的选择并没有出乎他的预料,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

“微臣告退——”再拜后恭身退出书房。

“嗯。”

剑修,你究竟在干什么?

开封最为繁华的街市中,举凡最出名的商铺,酒楼,客栈,无不属月楼所有。就好象现在他挑上的这一家酒楼——皓月轩,就是其中装饰最奢华价钱最昂贵的一家。

一大早就耗在了这里,要了间楼上临街面的雅间。掌柜一眼就认出这是楼主的贵客,丝毫不敢怠慢的送上了最好的酒菜后退下。剑修拣了几样顺眼的点心尝了尝就不再动筷,只随意的把玩起搁在竹几上的瑶琴。

他不是无事可做,也不是真的有那么好的兴致来这儿蹭皓昔的饭,只是他知道如果他在这里现身,伊世吾的人就不难找上门来。要想借他的名号,自然要先来和他好好‘谈谈’。哼,但愿那些人不会太笨,让他在这里等的太久......

一个时辰后,两个丫鬟伴着一顶软轿停在了皓月轩的门外。压轿,掀帘,一只素手伸出了轿外————

一直在窗边静心抚琴的剑修也不由得意外的心神一紧,等来的为什么会是她?

被丫鬟扶下轿的她,心中却是疑惑重重————清晨被丫鬟们服侍着沐浴更衣,梳妆打扮,服下大碗补气的参汤,然后不明所以的送上了轿抬至了这里。伊世吾从没让她出过府,墨晟也不会许她就这样出来,他们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

这间酒楼里异常的没有一个客人,被两个丫鬟搀扶着上了楼,是有‘贵客’在等候吗?

曲子......这支曲子......

剑修?!

是被当作一份‘礼’送来了么?素雪,他们就这样简单的将你还给我了么?

将她一把拉回了自己的怀抱,慰藉彼此思念了太久的心痛。昨夜匆匆一别,不知他走后她可有受苦。不放心的暗握她的腕脉,却惊心的发现了她体内新种下的毒!怎么会?!他们竟这样待她!

“怎么了?”感到原本握在她腕上的手突然一惊,该是又担心她的身子了。这些日子没办法好好的休养,该是让他忧心了。温婉的回握他的双手,浅笑着安慰道:“不用担心我......”

“素雪...和我回雪园去......”为难着不知是否该让她知道,他将她紧紧拥在怀中。“昨晚......”

“我没事,”她舒服的依在他怀中,“剑修......现在该怎么办呢?”事情复杂到今天这种地步该怎么收拾呢?

“你就别再为此操心了,”拥她在怀却更加害怕失去她,“我会了结。”怎么办......怎么了结这件事他已经胸有成竹,但她身上的毒恐怕是风离也难一时解去。

“不知王爷您是否已考虑周全了?”忽然而至的墨色身影自窗外现身,冰冷阴鸷的俊容看来魔魅异常。见着素雪被他拥在怀中,更是握紧了左手那把玄铁剑。“雪儿所中之毒能否解去可在王爷您一念之间.....”

毒?原来清晨那碗参汤可不只是补气,还补了伊世吾可笑的心虚!莫怪剑修刚刚那样惊诧心痛的神色,因为她又让他为难了吧......

“拿去。”将袖中的玉牌向他一掷,毫不在意交出它可能带来怎样的后果。“解药呢?”

接住玉牌翻看,见到正中‘晋’字的纹刻,墨晟得意一笑。“不劳王爷费心,雪儿身上的毒我自会为她解去......”他怎么可能这么轻易的就将她交给他?带她来,不过是伊世吾那老贼为防万一之策,现在东西已经到手,自然要将她带回去。

“呵,剑修......他们父子的算盘拨的可是精呢!”她依在他胸口轻笑出声,丝毫不把中毒的事放在心上。若不是为了剑修,她早无生念。毒又如何?到今天她还会怕一个‘死’字?她怕的不过是他们以此为要挟害了剑修罢了,剑修...她看着他的眼会心一笑,她的剑修又怎么会被他们这点伎俩害到?

父子?!在她的眼中他真的和那伊老贼没有分别了吗?“雪儿,你如此看我?”颤着声问出口,手中的剑被他握得发抖。

轻叹一声,她不舍的自剑修的怀抱中离开。“保重。”然后看也不多看墨晟一眼的任两个丫鬟搀扶下楼。

再一次!再一次的刻意忽视掉他的存在!难道你的眼中心中只剩下这个男人么?!那我这十年的守侯又算什么?失落,怨恨,妒忌...错杂成一团乱麻,将他原就不能自拔的心网得更紧。忽地震剑出鞘,剑锋直指她的背影————

而一旁的剑修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身姿截住了他的动作。二指出其意料的轻扣,墨晟手中那把玄铁剑顷刻碎成一堆废铁————

“我不是说过,剑是好剑,只是若让我再看见它架在素雪颈上,恐怕就要可惜了......”他该怎么放心呢?让素雪留在那里,他该怎么放心?

原本被搀扶下楼的她忽然顿住的了脚步,却并未回身。“王爷只管放心回去,素雪定会保重不负您的厚望......”声调竟是带着自若如常的笑意,甚而有些戏谑的意味。

“姑娘慢走。”没想到她竟顽皮起来,剑修的唇角不自觉浮现一抹笑。

墨晟愤恨着扔掉手中的剑鞘,自来时的窗闪身。目送她翩然若雪的身影,眼见着她被丫鬟扶上了轿,向中丞府的方向渐行渐远————

门外的人起轿,肆酒苦作笑————

醉,怎么会喝醉,美,因为你的美————

听得皓月轩的管事回报,皓昔立刻赶了过去。上楼看见的是剑修一人对着一壶陈年花雕自饮自酌,以及一把碎成一堆废铁的剑,屋里却不像有动过手的痕迹。

“出了什么事?”能让他猛灌雪酿以外的‘劣质’酒,事情定是不小,也定与素雪有关。

“你还真的一大早来找皓昔蹭饭?!”忽然闪身进来的恒惊讶的看见他一人在此,满桌的酒菜已冷却似未动过。地上的断剑不是他的,这是怎么回事?

“陈守镜那边你已经摆平了?”已经是七分醉意的他还一杯接一杯的灌着酒,已是数日未曾好好进食,现下猛灌这烈酒,实在是不智且伤身。

这副模样的他,他们没见过。即使是十年前那场变故之后他也没有如此,当时的他只是一个人在晋王府的旧址上枯坐了一夜,静静的看了一夜的雪。从那以后就没再见过他失过半分的分寸,剑修一直是他们四个中最为理智的一个。但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身为凡人,谁又逃得过一个‘情’字?

“陈守镜那边已经没有问题。”逼伊老贼反现在只是时间的早晚,他一旦借‘晋王’的名号逼宫叛上,他就能将他连根拔除!

剑修点点头似是满意,“很好,现在他们有了名号,反,不过是这些天的事......”据他所得到的消息,伊世吾那老贼这些日子里正积极的调动着自己的人脉,夜深之时频频窥见朝中要员自伊府的偏门进出往来,看这样子他是打算近日就行动了。“后面的事就看你的了......能否在此一举将他从朝中铲除,以及我是因此获罪还是正名,就全看你如何掌控这盘棋了。”擎起指间的白玉杯一敬,眉眼畔的笑意似是酒醉戏谑实则无比认真。

“剑修.....”押下如此重的赌注,岂容得他半分的迟疑?“你可以放心。”

“我自然放心————”他仰首饮尽壶中最后一滴酒,很是洒脱的将这青花细瓷壶随手一扬,也不在乎它是不是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这样的事我没有那份闲心去管了,反正你在行。”

“剑修————”看不下去他这副折腾自己也折磨别人的样子,皓昔出声欲劝,却被他打断了。

“都别说了,我只做到这里。风离若是将药炼好就立刻来通知我————”话说完就自临街的窗闪身,并不理会他们想说却未出口的长篇大论。做到这一步已是极至了,他没兴趣去看那种时不时就会上演的‘谋反’闹剧,他要去看着素雪,他不能放心————

原本就很冷的天这些天突然就变得更加干冷了,应该是快下雪了吧,她仰望着灰暗的苍穹猜测着。也难怪,已是腊月了,又一年就这样过去了......

屋子里的炉火烧的很旺,但她还是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寒风一直未停,她也不能再倚在栏边对着天空发呆了。所幸开着半扇雕花窗,让她不至觉得自己太似一只被囚在笼中的鸟。呵,自欺欺人又何必?她现在的处境不正是如此么?

忽然贴近的暖意驱散了一直囚困着她思绪的寒凉,一只温暖的手将她探出窗外的柔荑捉回来,裹进了自己的大手中熨暖。一缕缕热流源源不绝的涌入了她的四肢百脉,注入她冷得发痛的心肺......

“剑修......”他果然还是不放心的来这里了。不敢抬眼看他眼底的心痛,她埋入他的胸膛似过去那般贪恋他的温暖。

他却不许她避开他的目光,轻捧起她又憔悴了许多的小脸,以指细细描画过她的额,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再一一沿轨迹轻啄,及至她的樱唇时,他惩罚似的轻咬,然后重重吻上————他的生气,他的疼惜,他的不舍,他的爱恋......在这一吻中悉数传达。

“剑修....唔......”他的心她岂会不明白?任他将她胸肺间的气息耗尽,她感觉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却获得一种充满了暖意的安心。他该是饮了不少酒,不然为什么连她也会觉得醺然欲醉?

“我不该听你的,不该信你在这里会很好......”将她柔软的娇躯搂在怀抱,似乎那些在雪园里的日子一下子回到了他们身边。“若当日我就带你回去了....现在就不会......”若他们都能自私一点,不去管那些君国天下的大事,现在就不会是这样了。

依在他的怀抱中,她不无哀伤的轻喃:“是我错了......我不该以为凭我一己的筹划就可以让事情就此了结......剑修,我错了。”

听她话语中透着自责与哀伤,他不舍的轻揉她的发,似在安慰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没关系,素雪......没有关系,我会了结......我会了结......”她的白发又多了许多,他忘不了她那日在镜前落下的一滴泪,这些日子她都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临镜?那日恒带回她那块暖玉,告诉他她还在等他,他的心痛得灌下多少酒都没能止住。自袖中取出那块暖玉,重新系回在她的颈上。“不是让你别解下吗?起码可以暂时护住心脉......”

握住颈间的玉,她浅笑着说:“因为我知道你不会让我等的太久......”呵,因为他不舍得.......

“全被你看穿了!”轻刮她的鼻梁,笑她顽皮。这个女子爱他,知他,懂他——呵,他此生还有何求?

“剑修......你看......好象下雪了。”她忽的指着窗外————如若飘絮般一片一片缓缓飞落,纯白的色泽让窗里的俩人不由得一顿,一时竟没有了言语。

有多久了......有多久他没有好好看一场雪?十年?或许吧......原以为这纯白的一片会引出自己多少伤痛的过往,但现在看来不过如此。那过去怕的又是什么呢?究竟是雪,还是那不敢碰触却曾在梦魇里一再重演的记忆?原来自己竟是如此懦弱的度过了这么些年,亏他还时时的提醒着恒不要忘了自己的责任,呵,现在想来他又有何资格数落他?若不是此刻被他拥在怀中的这个女子,他也许还会错过又一个十年的雪景吧。思及此,他不自觉的笑了。

“谢谢你,素雪。”他要谢她,谢她让他有机会再次见到如此美妙的雪景。

“你我之间还用得到一个谢字么?”她明白他在谢她什么,并不想言明,只是静静的伴着他一道赏雪。

瓷器的碎裂声忽地打扰了俩人的兴致,回身看,不过是那两个奉命‘看守’素雪的丫头。纵然有点功夫底子,但剑修自然不会放在眼里。看在她们并没有伤到素雪的份上,他也懒得费什么事。

“王爷好兴致——”出声的是随后上楼来的墨晟,见着剑修在此似乎一点也不意外,扬手挥退了两个丫头。“莫非是不信我会为雪儿解毒,要来亲自确认?”带着轻蔑笑意的言语却并不似他的神色这般不在意,目光巡过姿态亲昵的他们,终究还是忍不住泄露出妒恨。

“想要的都拿到了,裘公子不是该和令尊去忙些‘大事’吗?”他一下子叫出了墨晟的本姓——裘,不意外的看着对方眼里的惊讶。哼,他可是早在偷那份密函之前就把‘功课’做的很足了。他是谁,和伊世吾又有怎样的仇恨,他可是了若指掌。

“不劳王爷费心!”他不惊讶他会知道他的底,他惊讶的是倚在他臂弯的雪儿会笑的得那么舒怀——十年来他从未见过的笑......负气的下了楼,墨色的身影转瞬没入了一片白色纷飞的天地。

“我的毒已经解了,你不必挂心......”话未说完就被他重新拥入怀抱,仿佛害怕失去般拥的很紧,很紧......

他知道她身上的毒已解,刚刚握住她双手时就已经知晓了。他只要想到就会觉得莫名的惊恐,他怎么会让她陷入这般危险的境地?

“他伤不了我的,剑修。”为了能让他放心,就算说出让他生气的话她也顾不得了。“凭着他固执的心,他伤不了我。”

“你在利用他?”她在利用墨晟迷恋她的心,但她可能不明白由爱生恨之后,一个男人会变得多可怕,就像当年的先皇和晋王......“不要这样,素雪,你在以身犯险。”

“只要他还想得到我,他就没办法伤得了我。”她勾起唇角艳艳一笑,媚态尽展。“这样的我,剑修不喜欢?”她并不愿用太多的心计,尤其是对待人心。但情势所迫,为了赢得他们那些‘往后’,她顾不得了。

“别对其它人这样笑......”他以一记轻吻封缄她的话,“怎样的你都是你,都是我最爱的素雪。我只是不希望你再落入险境。我的素雪,你知道你有多美吗?”

羞涩的自他的臂弯挣脱,侧身在菱镜前坐下。镜中映出的是她一袭不变的胜雪白衣,以及更加分明的憔损病容。美?染病之前的她尚且不敢当这个字,如今的她还怎能是美?

见她蓦地黯淡下来的神色,剑修食指微屈抬起她的下颌,一双翦水深瞳蓄满了秋水,盈盈欲溢,却在迎视他的目光时强自一笑。“能被剑修赞,实是素雪的荣幸......”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泪眼,她装作撒娇的靠在他身上,“我想出去好好赏一会儿雪,好吗?”

“好,当然好......”不忍心再多说,他系紧她身上白裘的丝带。将她紧紧护在怀抱之后,飞身自开着的那半扇窗跃出————

飞,看大雪纷飞,却再也找不回......

被白雪覆盖那些青翠————

一身便服的伊世吾负手立于书房的窗前,平日那双时时透着算计的老眼此刻竟以一种复杂的目光注视着外面白茫茫的一片天地。

十年前,也是这样大的一场雪。那场雪后,他的仕途开始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由一个区区礼部侍郎一步一步爬至了现在的高位。现在的他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却正因为如此成了皇权最大的威胁者。上位欲除之而后快,左丞一党欲取而代之,还有依附在他权力之下的那一帮人,哼,究竟是指望靠他飞黄腾达,还是打算见风使舵......

当年晋王谋反一案,是他亲自持着那封密函向先皇密报的。现而今,他却要以晋王的名号来谋反,呵,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因果的报应!

“义父找墨晟来有何吩咐?”恭身立于书房之外,忽然现身的他竟吓了走神的伊世吾一跳。

“哦,是晟儿啊。”一身墨色就这样突兀的立于雪中,色泽的分明让他猛的回过神来。“事情都办好了么?”

“是。”自袖中取出玉牌双手奉上,“晋王令牌已经得手了。”不只这样,连晋王本尊也正在伊府中‘做客’。哼,赵剑修,忙完了这件事,我岂还会留你一命?雪儿注定是我的人!

“嗯。”仔细的翻看后,他确定了这的确是当年晋王的令牌。虽已经过了十年之久,但当年晋王被冤致死,仍有许多晋王的旧部心有不服。如今这些人有不少已经在朝中站稳了脚跟,现在以这令牌为凭打着晋王独子赵剑修的名号,不怕他们不动摇。“陈守镜那边有人盯着吗?别在紧要关头出岔子才是。”

“义父放心,我们的人一直盯着他。”见他此时目中老谋深算的精光,墨晟几乎以为刚刚进来时看见的景象不过是幻觉。他不认为伊世吾在这种时候有那份闲心欣赏雪景,也不以为他会触景生情的对着忽然而至的一场大雪走神。“义父可还有吩咐?”

转身自书案上拿起一折册子交给墨晟,“知道怎么做吗?”

“墨晟明白!”这册子上的人从现在起也只面对着两条路而已,从则生,不从,则死路一条!

“好,去忙吧。”饲养着这样一条狗,实在是让他省了不少的心。等忙过这一段,就让他们这一帮‘乱臣贼子’好好下去和他们的家人团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