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园的出口处,墨晟见到了不知该说是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的人——风离。玄色素服在月下也还是幽暗,冷肃的脸仍是没什么表情。负手背立于山谷的出口,让人有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错觉。
“死心了么?”风离的声调一贯的没什么情绪,但此刻却隐隐透着一丝肃杀。
“没想到竟是你设的局。”墨晟冷哼着开口。他的心平静不下来,不能接受刚刚她亲口说出来的决定,也无法想象此时身在此地,全是因为眼前这个救命恩人的诡计。
“没什么所谓的局,只是不允许任何可能危及兄弟的事情发生。”他转身淡淡看向墨晟,这个被他从阎罗手中救回来的男子,丝衣如墨,眉眼间盘旋着浓郁的阴鸷。面容俊美得过与妖异而难容与世人,所以才会惹来那么多无妄之灾。呵,相貌生的美或是丑也是一宗罪吗?
“你守在这里是要取我的命回去?”墨晟冷笑,“哼,能让门主亲自动手,也算是墨晟的荣幸。”
“若要杀你,当初我何苦救你?”谷口的风凛凛拂过他玄色的衣摆,不知是衣沾染了夜色还是夜色被衣晕染得更加玄暗。
“难道是专程留在这里给我一个忠告?”墨晟不信,即使曾在他门下一年又如何?在他风离心中恐怕没什么可以比得上那份兄弟情义。
“差不多是。”风离袖风一展,倏地将墨晟手中的剑吸来。缓缓抽剑出鞘,寒光在月下映得俩人的俊容尤为森冷诡谲。利刃擦过鞘口,发出‘嗡’的低鸣————寻常人见了此景该是全身毛骨悚然了,然而这二人的唇边竟不约而同勾起一抹笑,似是欣赏了一段悦耳的琴音。“这里的事情我希望你不要插手,不然我可就要破例了......”
“哼,当是还你救命的恩情!”墨晟知道他的惯例——救过的人绝不再杀,“她若就此在园中留一世,”墨指着谷口,“我自当今生都不再见她。若是她出了此谷,就休要再来阻拦!”不着痕迹的出手收回风离手中的剑,墨晟愤愤离去。
月辉依旧斜映,谷口那片苍郁的林子仍是枝桠错生。风离击出一阵掌风,数枝树叉应声断落———————
阵,已和之前大大不同————
御书房
赵恒坐在御案后,看着摊在面前的两份轮兵制整改细则深思。一份是剑修之前做好送来的,一份是伊世吾赶在月末呈递上来的。剑修那份就不用说了,原本他就有这份才智,现在又有素雪在侧,这份细则自然是完美至极。而另一份,虽没有那一份完美,却也是见解不凡。但这.....绝不是伊世吾那个老狐狸可以做的出的。
轮兵制,即更戍法。太祖以前朝为戒,制更戍之法,尽削藩镇兵权,只使文吏守土,及将天下营兵,纵横交互,移换屯驻,不使常在一处,所以坏其凶谋也。再则使军士均劳役,知艰难,识战斗。欲其习山川劳苦,远妻孥怀土之恋,兼外戍之日多,在营之日少,人人少子而衣食易足。
显然前一条是首要的,目的正在于防范军权威胁皇权,必须利用更戍之法,造成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的势态。前朝正是太多的割据和叛乱,将领拥兵自重,导致举国四分五裂,战乱不断,民不聊生。太祖意识到了这点,为此煞费苦心制更戍轮兵之制。
然而实行了禁兵的更番迭戍,虽有效的防止了武夫的割据与叛变,但却大大的损害了战斗力。更戍的长途跋涉,尤其是北方禁军移屯南方,常常水土不服,一往三年,死亡殆半......
不得不改啊...........
夭华亭
“更戍之制不得不改......”素雪拨了拨指下的瑶琴,将剑修送她的曲子弹得更加纯熟,琴音袅袅,绕梁不绝——
“哦?”剑修轻按她指下的琴弦,“愿闻其详......”他儒雅一笑,想要听听她的高见。
“虽说当初太祖认为‘将不得专其兵’而制更戍之制,确实在建朝之初防止了前朝那样的割据局面,但在外敌环饲之下却没有实际的战斗力。也就是说.......”她含笑挥开他捣乱的手指,续续重弹。
“也就是说一但发生战争,就会出现元戎不知将校之能否,将校不知三军之勇怯,各不相辖管,及至出兵,首尾不能相救,号令不能相通.......”他将她飘垂在额前一丝发勾住,细细在手中把玩,“败,是自然的。”将发绕在她耳后,顺而抚过她光滑的颈项。
“所以父亲任枢密院使时,就一直想上疏整改。但是.......”她略略垂眸,目光黯然。提起父亲,总是难免有些心痛。
没有遗漏她任何一丝情绪,剑修将她抱紧。“令尊泉下有知,见你为完成他的遗志如此尽心尽力,该是含笑瞑目了。”偎进她的颈侧,呼吸她的白莲幽香。“只是素雪......”他在她耳后偷取一吻,莞尔笑道:“对着此情此景,我们在这儿军国天下的论着,不嫌有些煞了风景?”
闻言她展颜轻笑,此时园中正是风花落英,满目缤纷,亭里是檀香缭绕,琴音缕缕,本该是极美悠闲的情景,她却和他论着兵制,实在是焚琴煮鹤了。
“剑修,”她靠进他的怀抱,舒心的笑道:“素雪不过是个平凡女子,为这等大事如此上心,也全是为了先父未完的心愿。至于军国,天下,百姓,江山,朝政抑或权谋,素雪都没有兴趣。”
“我懂。”他也一样啊,纵使长才就此埋没,他也毫无怨尤。如果不是十年前那场变故,也许他会继承晋王之位,做个辅佐君王的良臣。而素雪,说不定也会嫁个门当户对的男子,相夫教子平凡度此一生。但是命运却偏偏出了这样的岔子,让他们都失去了本该拥有的平凡幸福。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他们遇上了彼此。
“我猜想圣上应该会来找我们。”她似无心的胡乱拨了几下琴弦,泄露心绪中隐隐的不安。她可以预料的到,原本平静无波的日子就此要打破了。
“哦?”他略略感到雪园的平静就快要不保,但却不甚明了。“你可瞒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捉回她一双柔荑,细心的揉捏刚刚抚过琴弦的指腹。
她但笑不语,好象不愿说,任他揉捏手指。
“咳......咳......”亭外有人装咳,脸上却在偷笑。“呵呵,但愿没有打扰到你们。”
不用看都听的出是恒,一身锦衣华服张扬的绣着龙纹。“圣上......”
“我还不知道素雪你会未卜先知,居然知道我会来找你们......”他笑嘻嘻的说,但是却有些惧怕的看着剑修。
“圣上过来是有要事?”她从剑修怀中离开,站起身步出亭外。
“这......”他迟疑的看着剑修,而他显然已经为自己的到来打扰到他们而不悦了。怎么说?在这里再谈起朝政之事一定会被他骂的,但是素雪是决然不可能离开雪园.......
“如果又是朝政,我劝你别开口。”剑修显然看穿了他的心思。他也起身,步至素雪的身边,把她的手纳入掌中。
“剑修......”她仰首认真的看着他,“既然现在躲不了,何不好好做完?”她知道他是心疼她,但是情势已经是如此,由不得他们躲。
“素雪......”他也明白,但是......
“圣上来,想必是要问更戍之制整改的事了。”她猜的没错的话。
“是。”他也为她那决然认真的模样动容,这个病弱的女子拖着甫有起色的身子,刻意枉顾剑修对她的疼爱。唉...如不是事关重大,他怎会来打扰他们?“素雪......”他自袖中拿出一份奏折交给她,“这个,是伊世吾今天呈上来的。但却绝不是他能做的出来的,所以........”
“我明白了,圣上。”她只翻开了一页就合上,“您是怀疑我在伊府留下了什么,还是想问伊府中可还有什么人能做的出这份东西?”
“我是想问后一件,伊府可还有什么人做的出这个?”那不可能是素雪所为,且不说她根本没出过雪园,只那份东西的风格就不像。
“十之八九是墨晟了,对吗?”剑修猜测,但显然她早就料到了。
“是他。”她叹道,“墨晟虽不精于此,但要做出这份东西......”她揉揉开始纠结的眉头,“并不难——”
“好,我明白了。”恒点点头,并不多问什么。随即马上换回那副顽皮的模样,笑嘻嘻的说:“风离改了出口的阵法,要进出的还真得小心呢!”
“哦?”素雪显然并不知道雪园出口还有阵法这等事,但改阵这事她倒是可以明白为什么。她并不清楚墨晟和风离之间有什么纠葛,但改阵显然是为了防他再来。
“这等小事素雪你就不必操心了,安心休养好身子,等到剑修找全你的药,治愈你的宿疾,那我们就可以喝喜酒了。”恒笑咪咪的看着素雪的脸色因他的话而羞红。
“圣上......”突然提到这个,她不自觉的羞赧。
“事说完了就快滚出去!”剑修下逐客令,他不愿看见她为外面的任何事操心,尽管她说不能再躲。
“啊!我马上走————”恒一跃身不见了踪影。
剑修把她抱起,慢慢回到亭中。“我不是要躲,我只是想先让你好起来。”他在她耳边缓缓的说,“你想尽快的解决外面那些事,我明白。但是我不许以你的健康为代价。”话语听似霸道,但却包含了许多的无奈与疼惜。
“我可以完全好起来吗?”已经缠绕她十年之久的宿疾可以痊愈?不是不信他,只是......
“相信我,相信风离。”他抱紧她,“只要我找到那株‘雪域火莲’,药...就全了。”他轻咬一下她的耳垂,以获得她全部的注意力,“那时,就嫁我为妻,可好?”一字一句,皆是呢喃般亲昵。
“为妻?”她不曾想的那么远,只是想陪伴他。不在乎什么名分礼法,直到她生命的尽头。她也是念诗书礼仪长大的官宦千金,明白何为‘聘而为妻,奔而为妾’。能留在雪园里伴着他,她已然知足了。
“你不愿吗?”他可以自她的眼中看出她在想些什么,“莫非你在意那些俗礼?”他在她唇边偷一个吻,“我的素雪可不像那么迂腐的女子。”
“我当然愿意和你一生一世。”她怕痒的躲开他的偷袭,“素雪这一生,不管可以有多久,都是剑修你的。”说完了这句,她双靥微红的垂首。
“那就好......”他低头吻上她的樱唇,品尝她柔软的香甜。“真的很好.......”
伊府
墨晟在素雪住过的内院小屋徘徊良久。不能带她回来,那份什么轮兵更戍的折子只有他试着做了。好在以前听她说了不少,要用的东西和记录府中也是现成的。当然可能不会比她做的好,但是起码可以交了差。
现在......该想想怎样带她回来。既然已经答应风离不再进那个园子了,唯今只有设法引她出来。该怎么做呢?
“晟儿.....你怎么在这里?”是伊世吾,一身朝服还没换掉,想必是刚刚从朝堂回来。
“义父......”
“满府的找你,没想到你在这儿......”呵,真是痴情的种子。“今日那份轮兵制整改的折子皇上还夸奖见解独到呢!”
“墨晟只是照着素雪留下的一些草稿略做了修改,若是她来做,想必更好。”提到她,他的心很是不自在。
“哦?还是没有她的消息吗?”怕不是没有消息,只是他不愿说吧。自那夜他出去,拂晓才归后,他总是不自觉的怔忡走神,其中该有些不为人知的事.......“
“没有。”他摇头,但眉眼间还是泄露了些许忧郁。
“是吗?”伊世吾不信,但也没有多问。这孩子,也许身手一流,才智也有几分。可惜心机就逊色于那个丫头了,不然他大可任那丫头死也好活也罢的失踪。
“墨晟还有要事,先行告退了。”他不想和他多说,眼下该是想想怎么带她回来。
“去吧。”看着他的背影离去,伊世吾的脸上浮起老奸巨滑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