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一想到不能打,反倒越发想打了。这样做真像个任性的孩子,可是说什么也要冒险地试一次。踌躇片刻,安远一横心拿起听筒,按下按键,听到铃响三下,正要挂断重拨时,听筒里传来了露倩的声音。
“喂……”安远慌忙将耳朵贴近听筒。“本来不想打的……,不知为什么醒来后忽然想听听你的声音,我就……”
“我也……起来了。”露倩声音不大,听起来却清晰真切,犹在耳畔。
“现在说说话行吗?”
“嗯……”
声音虽然清晰,却好像压着嗓子在说话。或许她丈夫就是旁边,安远又试探地说:“可是,我没想到……没想到你起床了。”
“十分钟前醒的。”
“我也是,后来就老想着你。”
“是么,我太高兴了。”
安远赶忙握紧听筒。说话这样无所顾忌,难道不怕丈夫听见?即使看上去像是在睡觉,说不定刚才的电话铃已把他吵醒了。
从那以后,两人爱意日深,近来每天都要通电话。照此下去会发展到何种地步,如今难以预料,但显而易见,露倩渐渐胆大起来。对这种变化,安远一方面感到志得意满,一方面又为自己与一个有夫之妇感情日笃感到困惑不安。
今天早上,露倩八点不到就该离开家了。露倩的丈夫是不是已经离开家?孩子是否托付给她母亲了?无论怎样,一家主妇早早出站实在是一桩不大不小的麻烦事。
回家来的路上,安远一路想着露倩,怎么也放心不下。同居一宿回到家,丈夫会说什么?万一与情人约会的事不慎败露,结果会怎么样?
这一年多来,同安远幽会频频,回家常常在深更半夜,八、九点不足为奇,有时要到下半夜,甚至在外过夜。当然每次总是有这样那样的原因。不难想像,夫妇间必然会生出诸多龃龉。
这在露倩自然颇为不易,既要从事自已热爱的事业,又钟情于一个婚外的男人。或许正是那种内疚和充实感在支撑着她的顽强。但是这种顽强也是有限度的。即使露倩坚持不懈,她丈夫却不能容许这种状态永存下去。她丈夫一定对她发泄了许多不满和愤怒。
可是,露倩现在却不以为然地说:“那又怎么样?”
安远又追问:“什么也没说过?”
“说了,又能怎么样?”
确实是这样。丈夫忿忿不满,露倩无心悔改,安远也不想离开露倩。也许露倩家里争吵的阶段已经过去。两人你争我吵、相互指责的做法已经结束,正处在一种冷战状态。这一切都是自己惹起来的,安远不由得有一种犯罪感。使一个好端端的和睦家庭风波四起,责任在安远。
实际上,在当事人,这种事既令人高兴,又叫人担忧。夫妇间在冷战状态中会有一种奇妙的和平气氛,双方相安无事。冷战的开始阶段,相互憎恨、责骂。现在已厌倦了,丈夫、妻子都是各行其是,夫妇关系已名存实亡。才三十多岁,露倩夫妇就变成这种状态了?
“可是……”安远依然仰卧着问,“总不能老这样下去吧?”
安远的年龄暂且不说,露倩的丈夫才三十来岁,他能够同露倩没有肉体关系而永远保持夫妇关系吗?
“如果他坚持一定要呢?”
“他没提出过。”
“夫妻住在一个家里。”
“他知道我不同意。”
“那他就不要了?”
“……”
“他脾气温和吗?”
“是的。”
安远头脑里浮现出一对夫妻的形象。他年龄远在丈夫之上,从事自由职业的潇洒浪漫颇得她好感,当然,他渊博的知识和丰富的谈话也使她动心,他那与年龄不相配的孩子般的任性也令她惊奇,给她刺激。
与诚实、温和的丈夫不同,他近乎粗暴、蛮横,以自我为中心,而其中恰恰蕴含着男性的魅力与威严。她由衷地感到他是一个与众不同的男人,不知不觉中竟以身相许,以致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
或许露倩是对丈夫的温和厌倦了。从结婚到生孩子,那段时间以为过得十分快乐幸福。可是,再次出去工作,作为和服设计师与各种各样的人接触之中,露倩的视野扩大了。换句话说,妻子的行动半径超过了年龄相仿而身为普通职员的丈夫。来到广阔的世界,接触形形色色的男性,妻子无意识中就把他们同丈夫加以比较。于是她感到,往日那个温和的朋友般的丈夫已大大地不足,她需要一个更刚强、更有男子气的丈夫。即使年龄悬殊一些,还是有一定社会地位和经济收入宽裕的男人更让人依赖。
随着年龄的增长,工作愈来愈多,责任也越来越重。像以往那样上班事不多、下班做家务就不行了。那种时候,每当产生疑问,心中便发生动摇,仅仅像朋友一样组成家庭的快乐已不能使她满足,而更需要一个能在现实中与她同甘共苦的人。对于妻子的变化,丈夫觉察到严重时已经迟了。即使妻子移情别恋,他觉得用往日的温和和诚实能够弥补。但是,妻子幻想的世界与丈夫幻想的世界大相径。年轻时觉得还不错的朋友式的丈夫使她厌倦了。丈夫虽然温和,露倩却冷然以对,个中必有缘由。
“可是……”安远知道过多干预不好,仍旧问,“总不能老是保持沉默吧。”
“……”
“男人总是要面子的。”
不知不觉中,安远竟站在露倩丈夫的立场说话。
“生气、吵架,这种事……”
“有过。”露倩干脆地说,“回去晚了的时候,他把门反锁上……”
“什么时候?”
“今年初,从你那儿回来的时候。”
“后来呢?”
“我让他开了门……”
丈夫对半夜两点才回家的妻子大发雷霆的情景浮现在眼前。露倩的丈夫可能没动武,只是用嘴责问。
“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
“什么也没有?”
“没法说。”
的确,责任在妻子,自然无话可说。安靶想像着露倩在丈夫面前默然无语的样子。在丈夫的追问下,露倩是一味地耷拉着头,还是无视丈夫,若无其事地在梳妆如前卸妆?不管怎样,这种无声的对抗只会使丈夫气上加恼。
“还有好多呢。”
露倩轻声叹道。
“现在呢?”
“还是一样。”
“……”
“再不行,他可以来找我……”
黑暗中,露倩静静地叭着,仔细一看,像是在哭。
在淡淡的夜暗中,她那平平的肩膀微微颤动。
男人手搭在抽泣的女人肩上,安慰说:“别难过,不要紧。”
真地到这一步有把握吗?这一点一问自己,他也不是没有犹豫。
现在他最爱露倩,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即便是对天发誓他也毫无愧疚。
但是,他又不能因此而断言同露倩结婚。要结婚,还必须翻越无数的大山。自己是否还有精力和体力去翻越那一座座大山?想到这些,安远也踌躇不定。
露倩只呜咽了几分钟,肩膀已停止颤动,手捂着双眼。
“对不起……”
回答着安远问的家中私事,露倩感情激动起来。背弃温和诚实的丈夫,丢下孩子,默默地苦恋着一个男人,回味着不堪言表的痛苦,心情便难以控制。
“没什么。”露倩故意掩饰着,望着安远,“睡觉吧。”
露倩轻轻地叹息。
“不行。”露倩当即摇头,“现在已经议论四起,如果那样做了,还不知别人会怎么说长道短呢。”
安远又想像着露倩周围的人。除了丈夫、母亲,还有亲戚;到了公司,还有上司、同事;社会上还有许多朋友。
那些人希望露倩是一位平凡的妻子,一个普通的母亲。
“我只是讨厌同你分手后回家。”
“是因为他在……”
露倩点点头。从刚才断断续续的谈话里,露倩家中的情形已大体清楚。虽然夫妻名义尚存,而露倩如今在等待着丈夫的决断。妻子不愿委身,自然要受到指责,到那时只有听任丈夫裁决。露倩已做好一切准备,丈夫却犹豫不决。绝情的妻子固然难以宽恕,可是要离婚又决心难下。
对此,自己该怎么办?
“我爱你……”
这是真的。
“我不离开你……”
这是事实。
“我想同你在一起。”
这也是真话。不过安远心里又有一种东西使他不敢说出在一起的话。
紧紧地搂着露倩的肉体,就会有两人在一起的实感。同样,身子被搂着,露倩也就能从现实的忧郁中得到解脱,就能飘飘然如游梦中。
然而,拥抱也会自然而然地结束。两人拼命地搂抱着,疲倦之后,现实又悄然袭来。
“睡吧?”
睡不着就向露倩问这问那,反而更睡不着了。
一番交谈之后,现实的艰辛反而更加尖锐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都十二点多了。”
露倩抬起头。“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
“你太太。”
于是,安远不作声了。
“你太太知道我们的事吗?”
“不……当然不知道。”
形同分居的妻子对安远的详情并不了解。
“大概知道我有相好的。”
“她没什么反应?”
提问和回答的现在颠倒过来了。
“好长时间都是这样过来的。
“但是还不会离婚,是吗?”
安远无言作答。实际上几乎没有来往,但是夫妻关系还在。形成这种局面自有其历史原因,现在一时难以说明这一切。
“不行,你忘了,我还有个孩子。”
安远的脑海里重又映出现实。
视野更加广阔。越过树林和住宅,可以眺望平原。浓绿、浅绿、淡黄,各种色彩点缀在田野上,道路成一条直线穿插其间,汽车像火柴盒奔驶在路上,一派生机盎然的田园景象。
“女人还是尊重男人的。即便长期在一起生活,一旦不能尊重就难以维持。”
“你指的是夫妇之间?”
“刚结婚那阵子觉得生活挺有意思,可是年龄一大,便感到不满足……”
“夫妻年龄相仿,像朋友一样时,会怎么样呢?”
安远的假设就是露倩和她丈夫。
“这是个问题。现在女人出外上班的多了。”
以前,女主内男主外,确实比妻子优越,可是现在双方都出外工作,妻子接触许多人,比过去成熟了。
“女人还是希望有个值得信赖的人做依靠。”
“也有一些女强人终日忙于事业,赛过男人。”
“那些人一旦身边有了可依靠的人,又会做女人。”
在激情与现实中游走
婚外情男人要求更频繁更长久地来往,而女人也愿意交往下去,于是海誓山盟,情意缠绵,陶醉在恋爱之中。可是一旦冷静下来,面对残酷的现实,就会遇到一个又一个的难题。或许有人认为,陶醉在爱河里时就不必追究这个问题。显然这是好幻想的浪漫主义者的想法,什么实际问题也解决不了。因为根本就没有现成的答案,所以不愿正视这个问题。热恋中的女人是不喜欢这种暧昧态度的,因为性在本质上是要求黑白分明的,模棱两可的回答是不可能说服人的。如果两人就这么继续热烈相爱下去会有什么结果呢?随着更多地一起出去约会、旅游,两人不在自己家的时间也就越来越多,那么最后呢?最后两个人会更为牢固地结合呢,还是落个惨不忍睹的下场?
安远和露倩
像以前那样,安远又想像起露倩的家。丈夫和孩子睡在两室一厅或三室一厅的一间卧室里,露倩独自在隔壁的起居室打电话。只隔一道墙,丈夫若是想听完全能听见,或许露倩知道丈夫要偷听才故意那样说的。
可是,这种无所顾忌的大胆同半夜一点匆忙离去,两者颇不和谐。虽然回去很迟,可她总还是丢下安远独自回家了,这说明她是想保全这个家的。
究竟哪一个是真正的露倩?安远重又琢磨起露倩最后那句话。
“我不能不睡了。”听了这句话,安远心里涌出一股苦涩。
等一下露倩是睡到丈夫的身旁,还是将孩子放在两人中间?抑或是离开丈夫,带着孩子睡在另一间屋里?
不管怎样,露倩不能不赶快休息,明天还要到公司上班。
工作、幼儿、丈夫、情人,露倩在诸多矛盾中困惑、生存。一人担任三四个角色,一定很累很累。
露倩说好久没让丈夫碰过,会是真的?如果真是那样,丈夫要求时她怎样拒绝?丈夫又会持何种态度?这些想法未免过于下流,可一想到这些便妒火烧心,辗转反侧。
有一次,他和大学的同学野末在一起喝酒闲聊时说起他和露倩的事。对方说:
“你啊,你陷得够深的,我同她唱歌的时候,你脸上的表情都告诉我了。”
野末的观察力确实敏锐。“看样子,你们是棒打不散喽,她也一往情深……”
野末一说到这里,安远就想倾诉心声。
“其实,刚才她来过电话。她说,她可能要离家出走。”
“这么晚打电话?”
“好像是在家里打的。”
野末干咳一声。
“那么,离开家去你那儿?”
“这个没说,反正家里好像出了什么事。”
“打算怎么办?”
“这个……”
“想悬崖勒马?”
野末问得直率,安远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也许现在是该分手的时候。若是逢场作戏,就不能再一意孤行了。
可是,安远根本就不想分离。已经不是逢场作戏,想收也收不回来了。
“这不容易……”
不可思议的是,野末一劝,安远反倒心绪镇定许多。
“我知道不应该,可我是认真的。”
“那就无话可说了。”
“……”
“不过,也许你是在做一个难以实现的梦。”
“难以实现?”
“同她有许多不利条件。从目前的情况看,你们很难到一起。可能正是这种困难反倒对你们具有某种刺激。”
安远并不作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男人和女人,越是有障碍,越是相互有吸引力。”
野末的话也不无道理,但安远也并不是出于这种心理才迷上露倩。
“反正我不想离开她。”
“既然你陷得这么深,那也无可奈何了。可是,发展下去又会怎样?你知道吗?”
夜晚的空气凉丝丝的。安远深思着点了点头。
照此下去会是何结局,安远也在分析。
露倩一离家出走,就等于安远也同妻子完全脱离关系,于是两人携手奔向新生活。从整体看事情并不复杂,前景也很乐观。然而,一旦具体实施,便会遇到种种难题。安远这一方暂且不说,露倩离家出走,必须同丈夫毅然决别,家里准会掀起轩然大波。弄得不好,安远还要同露倩的丈夫会面。假使丈夫欣然同意,孩子又怎么办?还牵涉到露倩的母亲、亲戚。安远这一方也绝不会简单。虽然目前形同分居,从以往的经历来看,妻子未必会爽然答应离婚。于是双方会相持不下,而且同样还有孩子问题。两方面困难重重,举步维艰,何以快刀斩乱麻圆满解决?现实地一想又使人丧失信心。
社会舆论会认为,到了这个年纪怎么还会真的堕入情网?不像个知天命的成熟男子。然而,安远却不愿照他的意见办。年龄也好,道理也好,那不过是社会上人为形成的一种规范,虽然有人自愿在这种制约下生活,而安远现在却超乎其外。与其是遵循那些符合常识而又莫名其妙的规范生活,不如我行我素,按照自我的意愿自由地生活。如今安远有这种观念,或许是年龄过了五十的缘故。时间不多的紧迫感使他对爱恋更为向往。
当然,也并不是因为饥不择食,才陷进这种举步维艰的恋爱泥沼中。实在是因为太喜欢露倩,他自己也心安理得地沉溺其中。实际上,他还有一种心理,就是试一试自己能够在多大程度上抵制社会规范而按照自己的愿意行事。当然,显而易见的是照这样发展下去,两人的环境将日益恶化,结果露倩和自己都会遍体鳞伤。有妇之夫与有夫之妇执拗地在婚外恋道路上勇往直前,无疑会带来无数的混乱和伤害。即使两个当事人如愿以偿,鹿车共挽,可周围却会有很多人惨遭伤害。相爱双方、周围众多的人都无幸福可言。
安远心中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念头,因此明知一切都会毁灭也在所不惜。想着想着,安远渐渐害怕起来。自己仿佛正在堕入无底的深渊,他在堕落中屏住气息。
最可怕的是,明知正堕入深渊,却丝毫无意脱身,相反倒想一味地下坠。安远自愿堕入恋情的炼狱,准备承受由此带来的一切,受到牵连的露倩却可怜了。如果不认识安远,露倩会是个安分守己的妻子,一位温柔贤淑的母亲;自从认识了他,便一天天堕入情网。这不啻一场飞来横祸,一次出人意外的交通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