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菊花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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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春如线(4)

下午我坐在办公室的玻璃窗边,目光穿过窗外的红叶李褐色枝干,便见着空阔渺茫的远处沉着一片青灰的天。天空也是一张严父的脸,立在森森然的高高条几旁。我心里隐约有委屈的恨意,翻出“九九歌”来念:五九六九,隔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掐指头一算,都已经快出九了;只是柳还看不得,耕牛也只能到记忆里牵去。办公桌上的精致台历,我翻开,一笔指下去,已经是“雨水”节气。

雨下得又长又愁,朝朝夕夕。心思也被这满世界的雨水濡湿得冷冷落落,终日只愿默坐寡欢。

早先这大院里倒还有两棵开白花的玉兰花树,每年东风一柔,它便像个热情的嫂子要笑哈哈来报春信。只是前年被挖走了,另侍新主,不知道那新主里可否有一个像我这样对它默怀惦念的人。这之后,我只能靠桃李来把握春讯了。奈何朝暮纷飞的雨线里,掺夹的清寒之气像一本翻不完的艰涩古籍,叫人左一页怨恨右一页皱眉,桃李们默默不言。

今日下班路过李树边,特意斜了伞,瞧嫁妆一般去探看李树的新蕾。还是紧紧包裹的小蕾,不及黄豆大,颜色青褐。一树李蕾,静悄悄,重门深锁的冷清模样。我家里也养了点花,水仙的青白色花蕾在细茎上一天天爬高,可就是个冷美人,不笑。去年腊月买了一盆紫的风信子,养得看见叶怀里的紫蕾了,一时激动,又跑到花市里寻来一盆白的风信子。我想看它们在春天和暖的风日里,相互对望着,陪着开,少年夫妻一样地热闹。没想到这一对,竟也羞答答,始终没大声地开出或紫或白的瓣儿朵儿来。

只有等了。没有哪一年的春天像龙年的春天这样,让人在无着无落的雨水里悠悠恨恨地等。

春衣嫌薄不能上身。冬衣穿得已有了倦意。人儿孤清尴尬在时节的交替里。

每日晨起,总要呵着一手冷气,在衣架边踟躇不定。一件中式小夹袄,蟹青色底子上浮着繁复的桃红色花,洋红的一字布扣依在襟边,有柴扉小开静待来客的恬淡。一条樱桃红的丝巾,我喜欢用它在春天里搭配一衣斜格子的百褶短裙。葱绿与湖蓝还夹着一线胭脂红交织成的斜格子裙,我喜欢它的端庄雅致。这一橱一架的姹紫嫣红啊,怎舍得它们在漫漶雨天里黯然落寞!那一条月光蓝的麻质长裙上,藤藤蔓蔓的绣着嵌了金色丝的莲红花朵。到底一咬牙,掀掉了日日包裹自己的黑色羊绒大衣,取下这裙子,就拿它来一试春风的温凉了。

江南有一友,我在网上跟他抱怨说,今年春天起码比往年要迟一个月。他告诉我说,今年有380天,阴历的。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也不知道怎么算的。不过一想到陡然长出来的二十天,忽然害怕起来,人生已经漫长而清寂,长那么一截时光出来,安放什么呢?只觉得又添了一份寂寥与空荡,像少年时候心怀酸涩穿妈妈的旧衣服,一双细瘦的胳膊在两只薄薄的大袖子里晃。

北方的朋友在QQ里,不无欢喜地告诉我她淘得的新衣,只是北方风大春冷,想必那华衣也是寂寞在她的衣橱里了。可是,并不是没有法子的。一如排解寂寞,只需找到一个跟自己心灵契合的那一个人,一个说,一个听,便是终朝语不息的圆满了。我们约定,清明到杭州见面,一起看花看湖,穿彼此新置的春衣。毕竟南方的春天还是长的,长得可以来得及换洗几套裙子,群袂翻飞于西湖的柔风中。

春天端着架子,虽迟迟来,但总还要来的。我期盼着:花在来的路上,欢喜也在来的路上……

三月旧事

童年的三月,是铺满了粉白粉白阳光的。阳光下的那些旧事,像掌心里新搓出来的汤圆,沾着白扑扑的粉,有着人间的吉祥与俗气。

父亲穿着肥大的胶皮裤子,顶着阳光,划着很肥圆的一只船,我们乡里叫扎盆,去到门前的许家塘里,用绑了竹篙的大铁夹夹取塘底的淤泥。那是很累的活,父亲每夹满一两盆,一锨一锨抛到水田里,然后会把扎盆划到门前的柳阴下,稍事歇息。他额头上有细小的汗粒子,粉粉地覆着,在阳光下泛着亮色。待到下午三四点,母亲会递给他一碗糯米粥,碗头上卧着两只荷包蛋,银元宝一样的。父亲不上岸,坐在盆沿吃,我们站在岸边,嗅着淤泥的泥腥气,感觉春天像在肠子里涨潮了。父亲吃完,我和弟弟开工,锅底剩下的糯米粥,母亲分给我和弟弟,一人一小碗。

父亲夹淤泥的日子,对于我们,也近似一个小小的节日。那些淤泥被父亲抛着,以抛物线的姿势落进水田的一头,像缸里还没成形的水豆腐。那些淤泥里通常裹有隔年的落进水底的菱角种,我和弟弟举着细长的竹竿在里面找,才上岸的菱角种一般都翘在淤泥上面,极易找。找到了,勾过来,洗洗。在水果极其匮乏的八十年代初,带着泥腥气的隔年菱角种真是我们的人参果。吃过菱角种,晚上做梦,嘴角还能嚼出甜来。

这个时候,父亲也开始沤稻种了。他拿了麻袋,头钻进稻仓里,挖了小半袋,扎紧口,放到许家塘里泡。三五日,拎上来,解开,伸手捞一把出来瞧,出芽了。白白的芽,像细腰身的小虫,爬出来,在指间蠕动。水田里的淤泥已经被整成秧床了,父亲腰间夹着盛了稻种的小盆,陷在水田里撒。堂哥牵着生产队里的牛,路过水田,他看一看,牛也看一看。一秧田的阳光,一牛背的阳光。没撒完的稻种,晒干了,去了壳,磨了来做芽稻粑粑吃,极甜,所以我每年都盼望着父亲的稻种撒不完。

这个时候的母亲,每天早晨都要在大小方柜里抠,天暖了,得换叠在柜子底下的春装。母亲抠的时候甚是小心,因为柜子底下常常塞着几张母亲偷偷存下的私房钱,怕父亲看到。抠出来的春装,抖开来,有樟脑的香。穿上,一身轻松,只是衣服上布满一道道褶子,压在柜底时间长了,得要一路走一路拽,拽个大半天,平整了,心里就知道真的是春天了。

母亲的上午,常常是弓着腰,趴在塘边洗换下的棉袄棉裤。她袖子捋到胳膊弯上,抡起棒槌,仿佛在阳光里摇橹划桨,响声铿锵。池塘回应着,于是那回声仿佛又变成了千万个棒槌,一下下敲在青蛙头上,一池塘的青蛙在粉白的阳光下也叫开了。下午是安静的,她端了小桌子,坐在草堆旁,一边晒太阳,一边剪鞋样子,抬了眼,就能看见许家塘中央正在夹淤泥的父亲。开春了,一家人急等着棉鞋换单鞋,母亲几天就能做好一两双单鞋。鞋做完了,田里就忙起来。

每年的这个时候,母亲都要复制她小小的烦恼:菜园里的菜薹就快吃完,即使没吃完也开满了花,蒜也要起薹,萝卜早就絮了心……餐桌上,再怎样巧手,也难制造风光了。母亲只有将目光瞄向更远的地方,红花草割回来,开水里焯一趟,再凉拌,上桌子前淋一勺香油。这是母亲的特色菜。还有马兰,还有……。一场春雨扯个三五天,晴后,母亲会提了篮子去柳树林,采了许多宝贝儿,煮了一钵子的汤,嫩极鲜极。吃的时候,她让我猜,我竟猜不出那是柳树林里的新蘑菇。

待早稻秧苗已经插进水田里,行行列列,排成了绿色的诗行,春光就此算是打了一个小结,退场。在母亲的洗洗晒晒、烧烧煮煮之间,新一拨的农家俗事又踏进了立夏的门槛。小麦抽穗,油菜结荚,阳光有点紧锣密鼓的热闹,记忆中,人间四月就是这样来临的吧。

秋之美

露水已经重了,还隐隐透着霜气。

早晨,苍寒的石阶上一块块走下来,就跌进了秋色里。晓来谁染霜林醉,太湖山的枫林一定红了。漫山遍野,黝黑的枝干上是层层叠叠的红,吸足了阳光,像喝了酒的武松上山来,那醉红一浪浪往脖子上涌。不只在太湖山,在北纬31度的江淮丘陵地区,在巢湖,草木皆于醇厚的色调和疏朗遒劲的骨骼间,凛然有了英雄气。

夜来,一弯银月醒在天边,像清澈明净的眸,人也不寐。倚灯夜读时,常有唧唧虫声自院墙根下穿庭入户而来,那虫声清亮,露珠一般,有破静为动之妙。细碎,悠扬,轻柔,像风过桂花落,覆盖一秋的夜枕。惯来人们形容它的叫声是“唧唧,唧唧”,其实不是这样断句的。它的每一个句子里恐怕有十来个“唧”字,不紧不缓地连成一气,最后一个“唧”尾音悠长,像两个省略号后面还接了一个破折号。那虫声清亮,墙根下传来,浸染着秋的夜气的潮凉和湿润,仿佛一粒粒的露珠,滚落在青石铺就的光滑路面上。《诗经·七月》里说“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却原来,这蛐蛐儿是这样一路婉转轻吟着自己长长短短的句子,于幕后走向台前,去抚摸烟火尘民的听觉。蛐蛐的叫声是小美。虫声里,可作万里秋思了,或者,纸上怀古,回到《诗经》的年代。

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断雁孤鸣,于听觉里,是透着一股霜气的。沿着古诗词寻去,仿佛看见长空寥廓,墨点一样的雁影在“伊呵——伊呵——”的叫声里一点点远去,天底下,断茎霜草上,沙场肃杀,征人未还。这雁鸣在这样浩瀚磅礴的底子上,浓墨似地洇出来,不觉间有了苍凉凝重的大美。躺在黄昏的江堤上,不看流水,不看帆影似的云,只拿耳朵去寻找一个声音。在我听来,那“伊呵——伊呵——”的鸟语译过来大约是:“你啊?你啊?”一年里,南北奔波,要遭受多少流离之苦,于是总在路上追问:你在哪里啊?你在哪里啊?怕散了,怕丢了。

宋嘉佑四年秋,某夜,欧阳修在灯下看书,忽听得窗外有风雨以至江河之声,继之是金石以至沙场疾走之声,甚是凄冷幽凉。问童子是什么声音,童子出来看过回答说“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喜极了这童子的十六个字。像丰子恺的漫画《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勾线简洁,却意境深美,寥寥几笔里印现出一个隐在图画背后的恬静智慧的灵魂。

同样的秋声,在童子,是明朗的;在欧阳修,是令人忧惊的。万物的形色和声貌上,从来都附着生命个体的灵魂温度。

秋游巢湖,人间雅事。千顷的湖水,宣纸一样地展开,姥山碧峰倒映,是淡墨落纸,随微波颤动。水色澄澈,可比蓝天。坐木船去,水花在木桨上开落,像环佩入盘,铿然作碎玉声。船头迎风立,正好,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回来,文章干净畅达。

……

怎么看,秋都是极盛。是抛物线的顶点,色彩调到最浓烈的点上,情感蕴藉到最饱满的点上,文章做到最通达的点上……秋是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