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穿笨重的棉袄,怕脏了,妈妈还要在外面蒙上一件单衣当面子。只是,常常是这面子也换洗不过来,于是,便常常蒙上妈妈的旧单衣。袖子长了一大截,在冷风里摆着,像落魄帝王逃难路上的那顶覆满灰尘的华盖。
记忆里的冬天,很少有父亲的影子。我的父亲,常常在秋收之后,拎一只印着上海字样的黑色人造革方包,出远门,赶冬闲做手艺。那些冬天的夜晚,风在屋外呼啸着,能听见草垛上的草被风掀动或吹走的声音。间有一只叫春的猫,在屋檐下,那一声声,婴儿般地惨哭。夜就在那叫声里凄惨起来,心与俱碎。凄惨的风从屋外漏进来,于是脸往被子里缩,只露半截额头,然后是小半截。心里想着千里之外的父亲。什么时候,他给我们建一座高大厚实的房子,夜里,能听见他雷鸣般的鼾声。
后来的冬天,父亲不出去了,想是生意淡了,也可能是我和弟弟大了。
但是,其后的冬天依然没有暖起来。父亲和母亲吵架,互不相让,闹离婚。从外人谈论我家的那口气和脸色里,我隐约知道那是可怕的,不敢往下想。放学回来,锅是冷的,不见了妈妈,怕。顾不得冷,牵着弟弟的手,往村部的砖瓦房去,那里是办离婚手续的地方。记得是要过空荡荡的好大一片田野,我和弟弟,两个小人儿,走在弯曲的田埂上,迎着呼呼的冷风去寻母亲。到了村部,不敢进去,只远远张望着。复又牵着弟弟的手,回去。妈妈后来在外婆家找着了,走了八里的路,我和弟弟找去的。我牵着弟弟的手,站在外婆家门前的篱笆边,不敢喊妈妈,怕她不要我们了。妈妈靠在门框边,看着我们,流泪了。我一低头。
如今,我已成年,可以抱一壶暖茶,翻开一本好书,在自己的阳台边。然后隔着玻璃,遥望当年枯守的小屋和走过的田野,咀嚼“成长”这心酸而沉重的话题。人生,还要穿越多少个冬天,方能抵达一个温厚的终点?
我这江北的雪
雪,天和地共做的梦。
醒了的人,走在天地的梦里。那一刻,我举着伞,走在去看梅花的路上,像个女道士。
雪在舞,花在开,一把小花伞于无人处收起来。仰面,抬一抬睫毛,拈几朵雪花,江北平原上,此刻,我是一朵盛开的梅。
从哪里忆起呢?前半夜,还是后半夜?
前半夜,我在等。一盏灯下,百无聊赖,读欧阳修的《玉楼春》: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那时,玻璃窗外,是一片湿漉漉的夜,像幽深的古井,远近的灯火是沉落在井底的点点寒星。天气预报早把雁书传,七岁顽儿在脚边跳,嚷嚷着雪中的那些把戏。我假装不急,将手中的宋词又翻过一页。楼外的夜雨,点点滴滴,像个省略号般意犹未尽地痴情。经年未见的雪,想来还远吧?
后半夜,人已静。簌簌的,翻身,是枕上的梦碎了。还是簌簌的,在窗外,在千万片的香樟叶上,在肥硕的广玉兰叶和掌形的棕榈叶上,在枯草的断茎上,在水泥院墙的裂缝里……。落雪了!我醒了。是落雪了!在灯熄人静的夜,雪自我的听觉里来到了江北平原。像舞台上的戏,黑而重的幕布还没启开,水袖也未见抛甩,一截清而雅的唱腔自帘后迢迢地绕到头顶来。想见吧,一睹芳颜?头侧了侧,赌气,不开窗,不见。就由它在窗外抒情到天亮吧,我曾等了那么久!窗外的雪依然柔柔地落,那声音是轻的,轻如宫娥的舞步乱在丝帛的毯子上。心满意足,再翻个身,睡去。各自做梦吧!各不惊扰。
早上起来,开窗,白的了。也不全白,院墙那一角,老白菜的大叶子还露了些青绿色的边边,菜畦沟还是国画里晕染的浅赭石色。如果天地真的在做一个迷离的梦,在江北平原,这梦是微醺的。是的,不是一塌糊涂的深度的醉,不是忘了前世今生的长梦大眠。
落雪的江北平原是秀美的,只敷了层淡粉,依然唇红齿白,眉清目秀。
雪在微风里漫天舞着,伴着的轻音乐只萦回在大地的胸间,慢拍子自己踩,自己踏,怕扰了人。雪落在葱绿的香樟叶上,风摇落了些,又添补了些,似谁在摆弄一副祖传的磨盘,只磨得香樟的叶更翠了。雪醉卧在一树梅花淡黄的蕊里,温柔乡里不愿醒,醒了,就是蟒袍玉带的富贵春。
乘兴,上无为大堤,走成这幅江北国画里的风雪问路人。堤畔上的雪只半个指头深,刚刚盖住了草根,只剩下枯草细弱的半截身子在风里伶仃晃动。堤顶上的雪,在来往的车轮下早花了,独余下青灰干净的柏油路面。却嫌脂粉污颜色,蜿蜒的一道长堤清新得如大唐虢国夫人的细眉,袅袅地往远处去了。堤脚下,沿堤镶着的一大片杨树林,也落光了叶子,剩下浅褐色的枝桠在半空里横竖撇捺,象形字一般。堤顶上俯看那一片整齐的人工植的杨树林,立在落满白雪的沙滩上,似一首七律,雪是韵脚。远处,覆了雪的田野越发空旷而平坦,大地是卷在书柜里的一叠上好宣纸,这一刻,拿出来,辽阔地摊开了,只待落墨。凝眸处,油菜的绿浅了,朦胧成一片淡白了;遗在地头的棉花秆稀落落的,远看更黝黑了。或疏或密的水村安静地窝在天底下,红房子,白屋顶,高高低低地错落着,国画大师皴擦出了层次。小河也让这雪哄得安静了,盈盈一带白水,映着两岸细瘦树木的淡影。似书页间夹着的一张黑白照片,抽出来了,摆在暗淡的天光下,一丝时光的凉。
至黄昏,回去顺路二度访梅。梅的枝又添了几分横斜,晚风拂面,一阵阵冷香袭人。人在梅边,绕阶徘徊。想幼时观过那么多的寒梅图,没有一幅对得上眼前的这一树冷香。那画里的枝干是黝黑盘曲而嶙峋的,是稀落的几朵红梅花,孤零零地艳着。即使多了,多到一丛一簇,那笔法便显潦草。人在画边,只有领受那生硬的傲骨和逼人的寒气。可是,在江北,在庭院,雪是有那么三分薄的,梅便少了几分凛冽逼人的刚硬和尖锐,而添了几分俏丽。江北的雪中梅,干不甚盘曲,枝繁密也有几分细弱,迎着雪伞似的撑开了一树的香。叫人想起七十年代生的一些握笔人,年轮里没有浸染烽火屈辱和荒唐的口号,在相对安静而贫瘠的环境里成长,文字自有一分平和清逸之气。念此,忍不住又抬眉细看微风里的这一束枝桠,看一枚枚淡黄的瓣围起了一朵花碗,雪就浅浅地盛在里面了。由此,相互成就,梅有了雪的白,雪有了梅的香。
江北的雪,在一朵朵腊梅花的玉盏里浅斟低唱,便越发秀气了。
夏不像夏
一个人在客厅寂寂地吃西瓜时,忽然就感慨:夏不像夏!
现在的孩子,夏天只和冰激凌亲,青皮红瓤的西瓜跌了身份作村姑,他们看不上。我小时候,舅舅们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傍晚四五点,太阳还挂在树头上,就开始谋划去田里摘瓜。等到晚上,瓜抱回来,十来个人,围在小桌子旁举刀切瓜,西瓜汁水沿着桌沿淌下来,眼睛恨不得跳过去,当空里接住……那瓜真甜啊!
现在,天天可以吃瓜,因此,吃瓜这事,怎么着也隆重不起来。客厅里,我听着自己一个人吃瓜的声音,像只老曲子,自己起头,自己收,中间没有咂吧声来和,只觉得自己在唱夏天的独角戏。
还有知了,夏天就是捉知了的季节,不捉知了,算什么过夏天呢?
我房子前有一排树,香樟,塔松,广玉兰……每天每天,知了在树丛里乱哄哄地叫,却从来没见有一个孩子举着长长的带兜的竹竿去捉它们。孩子们都哪里去了呀?他们大概还不知道,即使捉不到知了,还可以在草丛里,在树干上,找到知了的壳呢!我算是比较开明的妈妈了,没有送孩子去暑期补习班,但是,他早早晚晚守着的就是一台电视机。看《喜羊羊与灰太狼》,灰太狼的老婆天天逼灰太狼出门去抓小羊,灰太狼总是抓不到,因此总是挨锅砸……。那很有趣吗?还有比自己亲手捉到一只知了来玩更有趣吗?我忽然想起,我的孩子,他从来就不知道知了什么样儿。我很同情他,他的童年也不过是淹没在一堆塑料玩具和一节又一节的动画片里。
想想知了们待在树上大概也无趣,没有孩子们追追打打,躲躲藏藏,生活了无激情,于是只好自个儿玩自个儿的,混时间。知了们在枝头上傻叫,孩子们在屋子里围着电视傻笑,各不相干。
下水游泳也不能够,我所熟知的那些清澈美丽的小河,皆因水质污染没人敢去游了。我小的时候,哪个黄昏不泡在水里!我奶奶骂我和堂姐是两只水鬼,咒我们怎么淹不死。我舅舅们更了不起,他们相约着游过长江去,江水比一般池塘里的水要冷,他们拍着胸口都不怕。蓝白条纹的海魂衫没有穿,湿湿的搭在肩膀上,吼着歌,耀武扬威,天黑前从江滩那边走回来。现在,困在酒杯大的浴缸里,丧失斗志,小手掌再怎么击水,都没有小鱼来咬脚指头……这样的夏天,过得没情没调。
凉风也不甚盼望。记得那时,妈妈常常把凉床搬到塘埂上,为的就是张一点熨贴着许家塘的水吹过来的凉风,现在,太阳刚掉下楼房顶,人就早早回家关上门,开空调……我曾经躺在凉床上,听母亲唱《东方红》;如今我在空调房里,很少唱歌给我的儿子听,他嫌我唱得没电视里的周杰伦好。看看桌子上躺着的一把精致的蒲草扇,想想它从来就未扑过萤火虫,简直是一个多情漂亮的女人,一辈子没经历过爱情,真是辜负了一把韶光。
一个人对一个季节的认识,总是深深地烙上自已成长的印记。比如我,我觉得夏天就是吃瓜捉知了的季节,还有傍晚下河游泳,寻凉风,到塘埂上扑萤火虫,装在小玻璃瓶子里……只是,这样的夏,已经成为断编残简。
春迟迟
龙年的春天,实在矜持。
是一个长袖长裙的女子,在楼上的木窗边,冷坐了小半日,对楼下巷陌间翘首的面孔,始终未肯抛出两朵粉艳的微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