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了这条植满梧桐的芜湖路,我喜欢这霜意浅浅的合肥。在秋天已经过去的时候,在这距离合肥三个小时车程的长江边,我在电脑上敲出“合肥”两个字时,眼前忽地展开一幅画来:月落的后半夜,包公祠的亭台石阶上满铺了一层毛茸茸的白霜,四隅寂然。芜湖路上,夜风把一些梧桐叶从枝头送到人家的房顶上,送到窗台边,送到马路上。甚至,在风那长长的手臂之间,这些落叶又被送到了另外的一些街道、一些楼顶、庭院……早上,有一个风雅的男人打开门,叹道:呀,叶落满城!
巍巍无为大堤
如果说长江是条龙,一条银白的母性的龙。那么从高空俯瞰,紧紧贴着江水的这道无为长江大堤,就是条青龙了,是父性的龙。
堤上青草离离,朝来暮去,这一片草色也被江水衬得莽莽苍苍了。春天,蒲公英在如茵草坡上打开它一轮又一轮金色的小太阳,春光在一带长堤上被剪裁得那样明媚而修长。夏日雨后黄昏,在堤顶上迎着凉风漫行,看见白鹭起落在堤畈下的草丛里,梨花缤纷一般。这样的时刻,总觉得人间静美,家园和乐安宁。
是啊,正因为有了安徽境内的这条无为大堤,我们千百年依水而居的沿江人才有了安宁的家园,才有了丰收的田野。女孩子才能在春日融融的天气里去陌上点数花开,妈妈们才能在竹栏边守侯着一拨又一拨的鸡鸭出壳。因为有了这一道坚固的屏障,我们的村庄逐渐壮大如棋盘,街道延伸密织如银带,日夜灯火通明的工厂成了璀璨夺目的夜明珠。
前年夏天,站在长城上,我想起家乡的无为大堤。在我的心目中,这大堤跟长城一样,甚至更神圣于长城,它巍峨,雄壮,古老,浑重。长城用来抵御的是匈奴骑兵,是人;而无为大堤抵御的是洪水,是更无情的自然灾难。
无为大堤全长124公里,形成历史悠久。早在三国时期,吴国就已在沿江一带筑堤恳田种植稼禾,以济军需民用。宋代以后,沿江筑堤建圩之风更是大兴,到明清时期已至鼎盛。但这些堤坝基本都矮小薄弱,抗洪能力差。乾隆二十九年,江潮汹涌,溃堤缺口多达二百多处,整个无为洲成了汪洋。第二年,全堤开始整修,并将零散堤坝联成四大段,如此形成无为大堤的雏形。然而,从清至民国,再到建国后,无为大堤依然在不断经历着决堤、筑堤……直到今天终于呈现在无为人眼里的巍巍无为大堤。填塘固基,抛石护岸,砌石护坡,加高加固,植树造防护林……1983年,长江凤凰颈水位达14.55米,无为大堤安然无恙。
在无为大堤的白玉池段,巍然矗立着一尊金牛的雕塑。那条牛,踏着汹涌翻腾的浪花,昂首朝向东南,威武镇定。老人们说,很久之前,长江年年溃堤,有一天,有一个人夜里做了个梦,梦见一条金牛从天而降,一脚踏在决口的地方,挡住了浪,从此这江堤开始坚固如铜墙了。听完老人的悠悠絮说,我的眼前隐约浮现出这样的画面:浊浪滔天,从窗口涌入,孩子还在梦里;随后粮食被冲走,家畜被卷走,女人和孩子的哭声模糊在漫天的水声里……但我心里,记得最真切的还是幼时看见大人们冬修大堤的情景。那时候,白霜覆在茅草上,成千上万的男人和女人早早起床踏霜去挑堤。他们挑着沉沉的两箩筐土,口里呵出的热气白蒙蒙的,跟头发里隐约散发的汗气连成一片。他们一趟又一趟,太阳落山后才收了箩筐,鞋子又破了,肩膀上的茧又厚了。太阳再升起的时候,晨气里的无为大堤,堤脚又宽了,堤身又厚实了,堤顶又高了,能碰得着太阳了……
我想,真正的金牛恐怕还是这些一代又一代的筑堤人吧!是他们,筑堤围田,开垦蛮荒;是他们,在洪水席卷之后的土地上擦干眼泪,再次筑堤连圩。他们用双手和肩膀对抗洪水,他们用不屈不挠的意志来战胜洪水,他们才是浪潮里巍峨站定的金牛,是一道无形的雄伟的无为大堤。
今天,在这绵延124公里的无为大堤上缓缓车行,一路可以领略堤畈上的草原风光,可以欣赏棋子似的田畴村落安详卧在碧蓝的天底下,还可以在无为大堤脚下的任意一个小镇停下来,喝长江水,吃长江鱼。
站在无为大堤上,放眼远望,万里风光,顿觉长雄心,长壮志,长气量。曾经,我们用双手和智慧战胜洪水,战胜灾难,建设家园。在这样的战斗和建设中,我们不断刷新自己的高度,也刷新着梦想。
琢玉
去的时候,正是日落。安详的一张太阳的脸,于高处凝望这片诞生了“玉器文明”的厚土——凌家滩新石器时代聚落遗址。
热爱面前,时空是陷人的沼泽。踏上凌家滩的那片小山冈,走一步,陷个千年,来不及牵起裙裾,便和那落日一起陷进新石器时代。浑身,是远古的泥,只落一对清亮的眸子,来细细指认曾经抚摸过的山川河流,以及一双双凿玉琢玉的手。
那时,这里还是中亚热带温热潮湿的气候。长江很宽,离这儿不远,伸手可取一瓢长江水。常绿阔叶和落叶阔叶的混交林茂密,风起时,排山倒海的绿浪,猕猴在枝桠上翻腾跳跃,成了勇敢灵巧的鱼。亚洲象卷着黑黑的长鼻子,正举着它的孩子,沐浴着高处的阳光。犀牛们成群结队,赶往水边去洗澡。山冈下的低洼处,生长着水生植物和湿生草本,水里是荇菜,岸边是芦苇。不远处,孔雀的羽毛华丽,以水为镜,绿纱帐是最美的洞房。
只是,穿越时光,谁曾是这土地上最高大尊贵的主人?
劳动的号子自树林那边隐约传来,太湖山的石头背在了那些黝黑的脊背上。捧一捧凌家滩的黄土,时光的沙漏又新满如当年——五千年前,在长江之滨,我要做一回部落首领的女人。冥冥中,一定有一位万物的主吧,我要和我高大健壮的男人,去向他祈得圆满的智慧,来建一座远古的城市。
居址。作坊。墓地。祭坛。还有红陶的土块,我们要拿来建一座神圣庄严的标志性建筑,是什么?嘘——暂且要设一个五千年的悬念。热火朝天的地方是作坊。石器还在制作,那个年轻人手里的石钻已经完成了,对着一块地面旋转,就钻出一条隧道通往五千年后的日月,年轻人揩一把汗珠,笑了。另一个作坊里,女人们在以手和泥,制作陶器;男人们正大汗淋漓,算计着陶窑里火力的大小;谁的小孩,站在门外,手里捧着陶罐,盛的是是清澈的江水,还是浓稠的羊汤?
那一夜,在新搭起的一个作坊里,一件光滑圆润的玉器从一双粗糙厚实的手掌里横空出世。劳动的人激动得忘记了暂时给它取名,只抬头把目光送向远方——东方,一缕曙光乍现,远古文明的曙光。那件玉器在部落里传看,抚摸,惊叹,最后要呈给我们的首领。在凌家滩,扶着一杆弱草,耳朵贴着土地,还能听见那场远古的欢呼。那一个黎明,劳动的先民们攀上了高高的山冈,前面,我的首领捧着那件玉器,我们要举行一个盛大的庆典,从此跨进长江流域人类古文明的门槛。
生活找到了一种最美好的呈现方式。除了养殖业,除了畜牧业,除了建布局整齐的房屋,除了去挖护城的壕沟,还可以在这样的作坊里,做一回琢玉的人。采石,琢磨。琢一把玉斧来记载我们的劳动,琢玉戈,玉钺来记载我们与外族之间曾经的流血和勇敢。
还有我们的信仰,也要找尊贵的美玉来表达。我们膜拜苍鹰,想它该是日月天庭的信使,我们的庄稼和牲畜愿得苍天的佑护——所以要琢一块玉鹰,供奉于祭祀的神坛上。我们同样崇拜猛虎,希望子民们能得他的力量和威猛,所以还要传下话去,琢一块玉虎。还要琢一块玉龙,献给尊贵的首领,高天厚土之间,他是我们要膜拜的另一个万能的神。再琢一块玉龟和玉版,愿这支部落繁衍壮大,永世吉祥。繁忙的玉器作坊里,有人埋头在琢一块玉人,在万物与神灵之间,还有一群劳动着的人们,也让他们在一块美玉里万世不朽吧,后人认定了,他们才是大地上的主角。
五千年前,我要做那位首领的女人,只为了要更真切地见证一个玉器的时代。五千年后,我已经知道,那一页光辉的玉器文明,其实写在琢玉人的手心。从黄河流域到长江流域,从长江流域到珠江流域,中华文明从来就诞生繁荣在创造者的手心。
斜阳尽头,春已暮了,凌家滩的晚风里飘着初夏的金银花细细袅袅的香,像迎面碎步走来的环佩叮当的女子。回去,捡一颗凌家滩的石头,放在心口,倘若能梦里再回一次远古,再回一次含山,我要拿它去叩开家门。这一次,我要说:我是琢玉者的后人!
月亮堂堂
月到中秋,分外的清白而圆润,挂在蓝汪汪的远天上,像豆芽缸里刚捞上来一样,又白又胖。
记忆中,每每这时候,我奶奶站在门旁,对着浩瀚的天空里那一轮皓月,很抒情地叹道:“月亮——堂堂哦!”于是掇条长凳放在门前的场地上,她坐在一片奶白色的月光里,周身晕染一层绒绒的白光,像莲花上的观音。
我喜欢我奶奶那“月亮堂堂”四个字,多年后再在嘴边咀嚼,只觉得有一片浩茫而澄澈的月光,那样广大无边地覆下来,人世乾坤,堂堂中正。就连月色里夜游的飞蛾与蚂蚁,都能在这蛋青样的月夜里,觉出尘世的清明与平和,还有悄悄的说不出的欢欣与满足。
月亮堂堂的夜晚,奶奶喜欢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剥豆。豆是种在田埂上的豆,或者无人耕种的河畈上,个个豆荚长得肚大腰圆,得意满满。黄昏时,奶奶从河畈或田埂上背一大捆豆秆回家,堆在场地上或者屋檐下。晚饭吃过,吹了油灯,只见月光无限慷慨地洒下来,粉粉地铺在门前的石阶上。奶奶坐在那月色里剥起豆来,安静无声的。只是过那么一会儿,会扔了一棵已剥完的豆秆,再抽出另一棵,如此往返,不缓不急。没有什么会惊扰得她停下,也没有什么会催着她赶紧,剥豆的奶奶和月光一起构成一幅人间的画儿,安详而明朗——是月光,把一个乡间老妪最普通的劳动,注解成人间美丽的图画。
有一年仲秋时节的夜里,是下半夜,口渴了,爬起来到厨房找水喝。趿着一双凉软的布鞋,朦朦胧胧到得厨房,立时惊呆了——好一片月色!那一片仲秋后半夜的月光,透过厨房窗子上的玻璃纸,满满覆在锅灶上,满得要溢出来,分外的明净与纯正。厨房也仿佛被这一大块月光清洗了一样,锅铲子亮得灼眼,平日里黑黝黝的松木锅盖,这一刻显得那样洁净与沉静,横躺在锅沿上,竟像入了禅。厨房里,没有月光的地方,还是一片潮润润的幽暗,幽暗的水缸底下,蛐蛐儿叫得正欢,那唧唧虫声虽在暗处,却也有月光的清明与澄澈。我提起瓢子舀了半瓢水,水里也晃动着一小块光亮,我欢喜地把水喝下,连同那一小块晃动的光亮,只觉得自己也通体透明而洁净。月亮的光明与美好,那一个后半夜里,我也有了,我身体的这个小宇宙,角角落落,都得了月光朗照,白日里的不快,人前藏不住的那慌乱与卑微,都在这月光里消融不见。
我忍不住开了门,走到屋外去,四隅一片沉静,我走在一片清凉的月色与清亮的虫声里,只觉得如步莲花上。隔壁人家的房顶,远处黛色的田野,都笼在一片纷纷扬扬的乳白色里,月如霜啊,千里万里,无边无际。抬头看中天,星辰如贝壳现在沙滩上,银河浩荡,伴同西边那皎皎一轮,十万光明就这样洒下人间处处,却又这样无声无息,无有惊扰。我心里有无边的欢喜和宁静,可是说不出来,仿佛置身在一个充满爱与安宁的美好世界里,一个幸福可以绵延到地老天荒的童话里。
月亮堂堂的夜晚,生活与尘世,在一个女子的眼里和心里,是这样一点点美好安稳起来,以至可亲可信。
枣林·雨
视野之外,万亩的油菜花,躬身在院墙外,且做这百亩枣林的衬底。在巢湖之滨,雨是日暮才飘下来的,落在肩上,更多的是落在横斜的枣枝上。抑不住心底的喜,迎面,就呼它枣林雨了,入乡随俗吧。
远天,浅灰,是眸底往事的色调。高压线杆瘦塔一般,牵起的弧形电线,极其浅淡,隐隐沉落在枣林之后的天边,仿佛一只燕尾掠一掠,就能剪断。潇潇暮雨天,这样的背景下,那枣林就尤为显眼了。
我以为,植物里,枣树是极有耐心、极能沉住气的大有为者。梨花开白了春晓天,桃花烧红了半天的霞,只有它,芽还没发,仿佛还在酝酿,还在等待一个时机。只拿瘦而嶙峋的深褐色枝干直刺入来访者的视线里。对面看它,那枝,竖的像利剑,直指天空;横的似斜刺里插进来的干戟,嗖嗖间一股英雄气。甚至,枝上那些没长成气候的小枝节和枣刺,也是一截尖锐的线条,好似守城的衙役,手执利器,纵然小角色,也威武得很。枣林里走,简直是看武士舞弄兵器,步步进逼……。出来了,回头再看那枣林,一行行的枣树间,是新翻的泥土,浅浅的赭黄。这画面,是狂草走在旧宣纸上,墨是铁黑的墨,是一看就叫人陡添了一截硬骨的墨。
雨落在枣林,不甚喧哗,只见枣枝的褐色更深了,更重了。人在屋里,推窗,仿佛就可嗅到一阵阵浓浓的水墨味了。这巢湖边的雨也是极有耐心的,且又温厚,它走近一株枣树,走进一片枣林,幽暗的天光下,雨和树似在不动声色地酝酿一个别样的世界……
忍不住想,这一夕的雨,枣芽儿在枣树的身躯里翻身了吧,并且摩拳擦掌,有了破城的雄心,有了凌霄的壮志。明朝,众芳零落,在枣林,千万片绿的小手在枝上相互招呼。然后摇旗呐喊,快长,快长。雨流在千万片枣叶的叶脉里、千万根新发的嫩枝里。绿色磅礴,那一树横斜而不循章法的褐的枝和干隐在绿海里,好似英雄,到后来,把烈性收在骨子里,不屑于张扬。
暮色渐浓,一园的枣树渐渐退向了宋人的书法册页里,渐次模糊。屋内人声喧哗,酒香四溢。起坐间偶一回眸,再不见了枣林,是在春雨里化开了吧,捞不起了。
近处的路灯已经亮起来,中秋月一般圆满。淡白的灯光低眉顺眼地洒下来,落在被雨濡湿的青色地砖上。凸的一面映着光,白亮,似顾盼的眼;凹的一面,依然深一块浅一块地盛着夜色。一路潮凉,一路班驳。这情景,好似蹲在一口封了土的酒坛外,等坛里乾坤无声流转,看阳光,数落叶,内心安静。窗台边的茶花,红骨朵儿静静地在雨里立着,俨然一位静候在窗外的谁的红袖,举一把绿伞等她薄醉的良人。茶花的叶,在灯光下,新而洁净。那上面流泻的,几分是雨水,几分是灯光,分不清。抬头,檐下的灯笼不知几时也亮起来了,光色红得慵懒,有几分醉意昏沉。朝外的那一面湿了,雨水一绺绺从红绸布上淌下来,在末端的黄穗子上又分成了一粒一粒的珠子,滴着,滴着,甜糯似地透着酒香。
抚窗漫想:枣花开了吧!一朵朵,细小的,碎碎的,白色,暗香袅袅。不大招人!它的浓艳和繁盛在秋天,它选择在秋天隆重登场。大红大红的枣子累累地堆在枝头上,有春花的香,有秋实的甜。砸头上,极有分量。吃到后来,一不小心,舌尖还会被细而尖的枣核弄疼。这就是枣!便是子实,也不曾丢了它尖锐刚硬的秉性,只是小心地藏在了香甜的表象之下。再一筐筐,一箩箩,被人搬进酒坊里,那是巢湖人用大红甜枣醅佳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