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已是一桌狼藉,一圈红面人。今夕把盏的是“枣为媒”中的枣王酒,这酒,入口甜软醇香,情思绵连,到后来,就在五脏六腑里横冲直撞,有了烈性。它不肯屈身低眉,不被驯服,自始至终。也难怪,这酒,一半是雨做的身,一半是枣做的骨,是枣的筋骨气神融化在一壶又一壶的春雨里了!
中年看湖
看湖,看的是洪泽湖。
仲秋已过,披一身沾着秋草味的阳光,在江苏泗洪县境内的洪泽湖畔,看残荷,看芦花,看万顷的银色湖面,分外有一种中年的况味。
车到洪泽湖边,已是黄昏,放眼远望,一轮橙红的太阳滑到西天,悬在晚天和湖水之间,如珍珠含于半启开的蚌中。湖上帆影寥寥,想渔民应该收网归去,唯留下一片空阔浩茫的湖水,于烟霭蒙蒙中,往天尽头铺开。湖水在沁凉的秋风里,皱了平,平了皱,波光熠熠。独对这晚秋湖水,只觉得半辈子的岁月也如这湖水一般,在眼前层层叠叠地展开。
这是中年的湖啊!
坐船,看湖边湿地的芦荡,这里被誉为洪泽湖湿地公园。芦荡里穿梭,看芦苇千杆万杆,细细弱弱,顶着微白的芦花在晚风里摇曳,那分明是华发初生的青衫先生,身前身后,与新知故旧隔水作揖。这作揖里,有相逢的欢喜,有长别的忧伤。我们的船儿就在这欢喜和忧伤里前行,蓦然回首间,只见莽莽苍苍的一丛丛芦苇,在暮色与波光里,沉淀成浓重的黛色,在身后退去,退去……这秋湖上的芦苇,当年曾是陌上风流一少年,如今已作风雨江湖上的倦客,开始以苍寒的气质示人。我忽然动情,只觉得,我也是这湖上的一杆芦苇,我和它们一样,青葱的春夏时光已过,此后,都是各自经霜的中年岁月,生命渐呈另一种气象与景致。
船在行,残荷的影子,淡墨一样,在船舷边,在伸手可握的一把秋风里。有的团团挤着,挤成一汪老绿。有的稀疏地立着,三杆两杆,各怀惆怅的样子。有的已经枯萎,皱得卷了,卷得紧紧的,似乎下定了决心要藏起自己的容颜,不再下楼迎客。想想春末,清荷出水,袅袅亭亭;待到夏日,千朵万朵,千娇百媚,红到日边来。如今,它们是卸了妆,收了心,单拣素衣素裙穿,盘算着去过此后的寒凉岁月。
逶迤穿过芦苇与荷丛,船儿一折身,拐个弯,出来了,哗——眼前,万顷的湖水迎面撞向船头来。忽然间,竟有大梦初醒之感。壮阔而纯粹的银色,微微颤动,如薄醉的夜晚,后半夜醒来,陡然看见的一窗子月光,顿叫人心澄澈清明。船行湖上,一船的人哑然无声,刚刚穿过芦苇与荷丛时生起的那一点怅然若失,也仿佛被这无垠的湖水覆盖了,稀释不见了。
抬头看天,夕阳已落,只一片苍灰的天幕似的罩着,和银色的湖水在远方合抱起来,在这个巨大的臂弯里,是我们的船,还有翻飞的一群白鹭。我们和白鹭,在这辽阔的背景反衬下,显得分外渺小。是的,我们都是渺小的,被宇宙自然呵护着。在这黄昏的平静的洪泽湖上,在这秋水长天之间,在充满家园气息的芦苇与荷丛面前,我们感到安稳妥帖。
少年看海,中年看湖。少年时,我们喜欢未知,喜欢波涛里前行,渴望经历摧桅折杆九死一生的传奇。中年时,我们经历了生命中的那些红菱一样美好的时光在一点点失去,我们看见在浩茫的尘世面前生命个体的渺小与卑微,于是懂得,像面对一片平静而浩淼的湖水一样,面对此后的红尘岁月,沉稳淡定,心与湖宽,心如湖平。
深秋的晚风自洪泽湖上吹来,凉意渐紧,我裹了裹衣衫,踏岸回去。回去,从此揣一颗看湖的心。
他的月亮
白天空中还飘着濛濛雨丝,但晚上月亮还是出来了,像拭干朦胧的泪眼破涕为笑的姑娘。我们抑不住惊喜,庆幸没有错过一年一次的中秋月。
我在楼下的空旷处端放了一张小桌子,几把椅子,放上月饼,菱角等,陪我的儿子过一个传统的中秋节——赏月。
我说:儿子,念首什么诗吧,今天是中秋节呀!于是他朗声念起他刚学的课文:中秋夜,月儿明,妈妈讲故事,孩儿静静听。
于是我即兴把嫦娥奔月的故事慢慢讲了一遍:从嫦娥到玉兔,从吴刚到桂花树,曲折哀婉。他似懂非懂,忽然问:“妈妈,那嫦娥现在在月亮上结婚了吗?”他说的结婚就是指两个人在一起,可能他也以为嫦娥太孤寂了些,得有人陪着。我笑了。
从感情专一的角度出发,我说:嫦娥以前在我们民间已经和后羿结过婚了。
“那后羿为什么不到月亮上去和嫦娥在一起呢?”
“因为后羿没有吃仙丹,所以飞不到月亮上去呀!”
“那他可以站在云上面,像坐小船一样飘上去呀!”我叹:小小的心灵就是承受不了一个悲剧!
“因为没有吃仙丹,所以他的身体很重很重,往云上面一站,就把云站破了,就又掉下来了。”
“那后羿可以用箭把月亮射下来,嫦娥不就下来了吗?”由后羿射日想到后羿射月,我为她触类旁通,另辟蹊径的思维惊喜,我想,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对他引导:当个人利益和大众利益发生冲突时,应舍个人而谋大众的利益,嫦娥是后羿一个人的嫦娥,但月亮是大家的月亮,于是我说:
“古时候的人没有电灯,晚上走路全靠着月亮,把月亮射下来,嫦娥是下来了,但天空一片漆黑,人们怎么赶路呢?所以月亮是不能射下来的。”
他似乎还不肯罢休:“把月亮射下来,等嫦娥下来了,再把月亮捡起来,向天上一扔,月亮不就又在天上了吗?”他还做了一个《掷铁饼者》的姿势。我不禁大笑。
为了圆合那个天各一方的故事结局,我理屈词穷,开始狡辩道:“你看月亮像不像一个瓜,对,月亮就像一个西瓜,射下来,它会摔地上碎了,再也捡不起来……”
儿子偎在我怀里,一声叹息,啃起了月饼,我也隐隐觉得自己有点残忍。
好在小孩子的失望会因新的游戏而转瞬即逝。此时月亮已渐渐抹去了它淡淡的愁容,在片片白云的簇拥下隆重出场,璀璨夺目。也难怪,今晚它是主角,怎可以辜负亿万双炎黄子孙的眼睛呢?以及由它而衍生的咏月文化,思乡情怀。月光下的树林草地也沉浸在一片如梦如诗的月色里,真想掬一捧月光洗一洗我半老的容颜,好一个温馨平和的中秋之夜!
楼上下来了他的小伙伴,小他一岁,于是他蹦蹦跳跳地到他的小伙伴面前吹牛去了:“汤序,你怎么到现在才下来,,我们刚刚到月亮上面去玩了一趟,月亮上面好凉快,上面有好多好多的冰淇淋,我吃了好多,才下来了”。
汤序慌不迭地问:“怎么上去呀?”
儿子说:“月亮上面垂下了一个梯子,于是我就爬上去了,就像爬操场上的那个梯子一样……,现在时间过了,月亮上面的梯子不下来了。”
汤序失望时,他正得意地大笑,看着他小大人似的坏笑,我想,恐怕自己早就嘴馋了吧。没想到,今晚的月亮还是给了他快乐和童趣。
当我把一个装着神话的忧伤的月亮送给他时,他还是凭着他的调皮和狡黠创造了一个甜蜜而富足的月亮。
风 声
身在冬天,闷在斗室之间,听屋外的风声浩浩然荡过大地,分外有一种穷途末路的暮年之叹。荷包底都翻出来,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凋尽了,便是深深的冬。
那时候,还是初冬吧,薄阴的天气,站在江堤脚下的杨树林里,闭了眼听风过树林。杨树凋得早,即使在这湿润的江北,刚经了些寒气,叶子还是早开始大片地掉,从枝头簌簌跌落。仿佛城头上的守军,早已军心不定,稍一交锋,便纷纷从城头上溃败下来。香蕉黄的叶子被秋雨泡过还没烂掉,经过林子里的冬阳略略一烘,化作酱油色。仿佛一夜之间,尽数老去,纷纷掏出祖父传下来的旧年棉袄,套上身,得过且过。风从林子梢头似乎也弓下腰身来,低低地贴着地面,经过我的裙摆处,掀动这些老迈半腐的叶子,一阵一阵的,唰——唰——。于是耳边像有一万本发黄而破损的旧书被谁打开,唰——唰——,翻啊翻,找啊找,找一句古旧从前记录在书边的信息。找不到。这样的风声断断续续地响到到第二年连绵的春雨下来,新草长出地面一小截,终于彻底压住了。风声啊,往事啊,都压住了。
关了门,关了窗子,把倾听风声的耳朵从远远的江堤移到院子里,移到墙里,移到熄了灯的黑夜的被窝头边,才终于感觉冬天真是幽深的,是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深。可是在漫长的冬夜里,对着黑暗,听着那风声,又觉得自己跟着耳朵一块儿被揪出来,与寒凉孤寂的世界这样地近。
唰唰唰……风赶着一群落在院子里的梧桐叶,从北边到南边,大约是撞了南墙,只好折过身来,形成旋风带动一群仓皇的叶子又往回赶,逃难一样的,那声音在我的耳朵上移。扑扑扑……被扔的方便袋从别的地方刮了来,勾在某根小枝上,装了一肚子的风,还在装。像不会水的人失足掉进水塘里,灌得上一口下一口的,没人去捞,绝望至极。嘣——塑料的空矿泉水瓶子在地上滚动,撞到院墙根下。院子外面商铺上的红布条幅被风扯起来在半空里叭叭地摆。
风是这样把一个坚硬荒凉的冬夜全搬了来,砌墙一样,密密实实筑在人的听觉里。人在小楼上,听着这些寒夜的风声,没来由的,满怀怯惧与不安。
想起早年,十来岁的年纪,住在河边低矮的盖着陶瓦的房子里,听屋外风声,如经乱世。哐地哐地,风扑在老式木制的双扇后门上,哐哐敲着,土匪一样蛮横地敲着。将头往被子里缩,生怕那两根木栓没扛得过去,啪——门被轰开了,落腮大胡的一群人从村头露天电影的白幕布上逃了来,搬仓里的粮,搬房里的柜……。蒙在窗子上的透明玻璃纸被风掀得乱叫,支喳——哗——,支喳——哗——,隔着幽暗的窗帘,总让人疑心有个歹人捏着一把尖利的小刀在那里戳,戳了一夜,似乎要窥探房间的人和物。窗外的草垛上,稻草被风撕扯得簌簌有声;猪圈里还没宰的大黑猪不打呼噜了,在那里不安地叫;黑猫在窗台外边叫春,声音被冷风一拌,更成了凄苦的哭诉;村狗在汪汪地叫,没有人声……感觉村庄在这样的风声里开始摇摆,像暗黑的驳船在风浪里,或者是屋檐下一张破损的蜘蛛网在晃。
风刮到腊月里,似乎一切都被刮尽了。夜里听屋外,呼——呜——,只有单调的风声。像沉重的叹息,一遍一遍重复。其他一切,都噤了声。胆小的落叶早已掉光,中午的阳光下,最后的几堆梧桐水杉的叶子已经被点火烧掉。乱滚的塑料瓶子、污秽的方便袋、碎掉的红布条幅和广告纸统统进了垃圾屋,或者是被刮进水沟里。夏夜的蛙鸣,秋夜的寒蛩,早已暗哑消失。一切似乎都已经退到幕后去,只有风自己兼唱着主角和配角。深夜躺在床上,感觉它从周围的楼丛之间气势汹汹涌来,在水泥的楼墙上当怀里一撞,似乎化作乌有,然后纠合着又远去。
风刮到后来,就只剩下了风自己。
风声里,是更加空旷而冷寂的楼丛、街道、村庄、田野、河流、树林,已经巍然无可撼动。时光到最后大约也像这寒冬的风声,劫匪一样搜尽我们身上的一切,只剩下不被带走的思想。守在高楼上倾听大地在这样的风声里,像历尽奢华千金散去的浪子,这一回终于坐定下来,成为禅者,独自拥守至空至纯、浩大无边的宁静。
仓皇风雪天
长衣架上的秋装还未来得及一一上身,一场大雪轰地倒下来,张皇不迭,慌忙翻箱底,旧年的羽绒服急急上了身。那羽绒服还一身的皱啊,箱底压的,从领子到下摆,褶痕断断连连,像乱世地图,于是,一路走一路拽。所谓寒不择衣,跟贫不择妻一样透着仓皇落魄的滋味。
对于雪,情绪初初酝酿还未到想念中,陡然来了,讶异与惶恐是多过欢喜的。早晨起来,立窗前探脖子张望,风雪裹挟的冷气像一个阴险狡诈的探子,从窗缝里挤进一绺冰冷锐利的目光来,叫人立时从眉头寒到脖根底下。尘世的未知与不安,如同一句早年遭受的咒语,那样幽暗地从心底忽地一现。
一夜风雪,竟似胡人的千军万马翻过阴山来,摧红折绿,那样嚣张地用一片茫茫的白色占据了江南江北的平野丘壑。房子后面有一棵大香樟,早晨起来,忙忙跑去看,除了几根扶着墙头侧身躲过一劫的枝干,其它的几根,当头断掉。树下,大小粗细的枝干横竖堆了一地,挡了路,是清晨,还无人来清理。乱纷纷的,叶子上堆着雪,雪上面杂着叶子,一地残败。旁边一棵广玉兰,暂时幸免,但是,那枝叶上堆着的一坨坨重雪,早压得那树干沉沉地弯下腰身来,叶子几乎要覆了地,仿佛几世的苦难这一辈拢拢在一起,背了。
上半夜,灯下看书,一片清冷与寂静里,听得见窗外的雪还在下,簌簌声一片,简直是成百成千的巫婆,坐在黑色的幕布后面絮絮念着咒语,无始无终。间或有“咔嚓”声,从密密的簌簌声里突兀出来——又有一些树在大雪里不堪重负,折下腰身,断了。忍不住心疼这些树,在大地上穿越一个冬季,多么不容易。明年,早春风日里的绿芽儿,晚春满树盛开的花儿,哦,都不提了罢,轰轰烈烈的事业就此收了梢。
午后的窗前,飞来几只一身乌黑的鸟儿,叫不出名字,但听得懂那唧唧喳喳的叫声里透出的遑急——这么大的雪,连树都压得断了,还能有哪一块空旷裸露的土地可以觅食?它们一定是饿得急了!于是站在这缀满雪的枝上,半收了翅膀,对着还在漫天而降的大雪,相互交换着内心的慌乱与悲凉。我想起一位作家写“雪地捕鸟”的文字,说是捕鸟须等大雪下了两三天才好,鸟儿们饿得慌了,才会急急落进撒了诱饵的罩子里……啊,这样的大雪天,原来,对于一只只卑微的禽鸟而言,果腹已经艰难,竟还要面临暗藏了那么多危险与杀机的命运!
想起早年语文老师在课堂上念过的一句,“那雪下得正紧”,《水浒传》里的句子,她念得字正腔圆,把个“紧”字咬得仿佛拗着一股劲,听了只觉得那雪后面一定藏着无限的艰险与悬念。后来,自己翻《水浒传》看,却看见纷纷扬扬卷着的一天大雪里,一个汉子手提花枪,挑了酒壶,从茫茫雪地那头走来……然后,又是在这个苍茫的雪夜里,怒杀不义人,顶风踏雪,夜奔梁山水泊而去。一路的饥寒,一路的心上仓皇啊,都是一个人来受着,英雄的命运似乎从来都是坎坷与寂寞的。想从前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人生志得意满,却不料,后面遭尽陷害与算计,从此江湖流落。那一场悲怆藏着豪气的大雪,原来是这样精心地铺垫衬托着一个悲情的英雄,一种被逼出走、从此陷身于血雨腥风的苍寒凛冽的人生。
我们惯于无关痛痒地赏雪抒情,却很少体察,那些在风雪中挺立或行走的身影背后的坚忍、艰辛与苍凉。想想,在窗外,在更远处,在荒僻的水泽,芦花初谢,雪压倒一万亩的芦荡,只把一片无垠的雪接上远山的白,千门万户深闭,辽阔大地上,却有一串逶迤远去的脚印忽深忽浅。这,是另一种风景,另外的,一种人生。
爱的小洲
在八百里的皖江上,随处可见这样的江心小洲,有名字的,没名字的,星星般散落在盈盈江水间,有的在中国地图上你是找不到她们的名字的,辽阔的版图上,渺小的她们尽可以忽略不计,但是随着船儿南来北往,东下西上,我的眼睛却无法把她们忽略。
我常想,她们是什么呢,是江北的少妇抛却的一块愁怨吧,没有抛到江南,落在了江心?是江南的姑娘遗失的一段心思吧,隔着盈盈江水,终无法拾回……
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