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们终于开辟出第三条道路,那就是每天下班,把水瓶里剩下的开水倒掉,逼得阿姨不得不到一楼水龙头处接新水来烧。起初,大家很得意,以为从此可以抱茶阅卷了,新水新茶啊,办公室时光寸寸美好。后来发现,这一做法依然布满漏洞。同事们下班早迟不一,不能保证每天都有最后一个人记得在临下班时倒掉剩水,还有,阿姨的水瓶是在各个办公室里串的,即使我们的办公室天天倒尽,别的办公室忘记倒了,还是新水混了陈水。同事们泄了气。
到底有人站出来了,慷慨道:领导,那就让阿姨回家吧,年龄也一把了,从此,我们办公室喝水我们自己烧!领导感到更加为难。又坐下来不缓不紧地说:“阿姨的老伴毕竟曾经是我们的老干部、老长辈,虽然退休了,可每次看见我们,都要拉着我们的手说,你阿姨年纪大了,做事有不妥的还要多担待。”想想也是,就快退休的人了,就这样把她弄回家,简直像晚节不保,总觉得还是伤了一颗苍老的心吧。
……
阿姨的开水每天还在烧,越烧越快,因为喝开水的人越来越少,水瓶里留下的隔夜温水就越来越多。我们办公室,有同事偷偷藏了两只空瓶子,背着阿姨,我们偷偷烧水给自己喝,杯子端在口边,不管有茶无茶,心上竟有一阵阵怯喜。
如今,每天早晨上课下课间,路过阿姨的烧水摊边,看见她半弯着腰,把水瓶里的水往水壶里倒,然后又把水壶里的水往水瓶里倒,反反复复,像个小孩子在极其认真地玩着过家家下厨房的游戏,止不住地,嘴边莞尔。
不知道,还有多少个办公室里,还有多少个人在做着近似烧水这样的事。
北京春来迟
北方的春天似乎是怀着戒心的,犹疑着,步子在半空里举着,迟迟未敢落下来,不大买节气的帐。
在我的长江中下游平原上,这个时候,植物们已经踩着立春雨水惊蛰春分的节拍抖擞绿色了。那里,春雨如线,柳绿如线,油菜花在江堤脚下的辽阔平原上开得像个疯丫头,没人能收住她的性子。可是三月初,当我乘坐的飞机已经来到古都北京的上空时,竟是盘旋良久,在气流里尴尬着,直至落地时晚点了四十多分钟。春天像个站在高空云朵之后的巫师,咒辞在伴着雷声和雨声一起降临人间,于是万物苏醒,既而欢腾。可是,这巫师到了北方后,似乎水土不服了,尽管在幕帐之后慵懒着。
北方的春天也是晚点的。
黄昏时,我在东四环附近的一条小河边溜达。夕阳昏黄地浮在远天,有种陌生的疏离感,我披着这夕阳漫步,只觉得是借了邻人家的灯光赶了一截夜路,心里窃喜又不安。河边的草坪还看不出返青的意思,苍黄的色泽,如同一张废弃的毯子。草坪上站着一些树,成群结队的也有些阵势,像等待出征的队伍,只是没有叶子来摇旗,总少了些意气勃发。这些还没抽出叶子的树们,光光的站在北方的春风里,袖手看着小河边路过的各怀心思且匆匆无语的行人,寡欢得很。“河深水急,注意安全”,我“扑”地笑出来,这是插在小河边的一块警示牌。哪里水深啊!我向小河看去,又浅又瘦,波光惨淡。北方缺水,连块警示牌在一个南方人眼里都可以成为一个来自异族的笑话。春水涣涣,枕涛而眠,于这北方,只能伸着脖子到古诗词里才能勾着吧。
三月底,有新闻媒体站出来很是庄严地告示民众:北京的春天在四月正式来临!哟,言语间尽是喜气,仿佛新娘子姗姗来迟,终于在月亮升上树梢时踏进了新郎的村口。我以旁观者的不屑在心里窃笑:这么迟了!还好意思说!
院子里花开了,黄色的连翘昨日几朵,今日几朵,风日里遮遮掩掩,开得像做贼,总不能大着胆子堂皇抬起笑脸来。在我的江北平原上,春风一夜,十里花开,开得像泼水,不扣不留,那一个爽利呵!我宿舍房间的窗外,有一排国槐,快两个月了,依然没有变化,以为它们老得睁不开眼,在打盹,嘿,这几日发青了。枝条泛出青色,芽子从枝梢子上爆出来,可是速度慢,仿佛竹竿上挑着的一串鞭炮受了潮,爆得不够响亮。同学说,跟我们那边的树相比,这边的树真能耐住性子!
日日风大,懒得出门。可是每天晚上,都要看看天气预报,看气温,好决定第二天早上穿什么衣服。可是到了早上,复又打开电脑爬过去看,已经对昨天晚上的数据怀疑,北京的气温就是这样让人七上八下的不放心。某日看见挂在23度旁边的“微风”两个字,心喜,黄昏穿毛衣外加夹袄上街去,冻得不行,大风起,尘飞扬,只好匆匆折返,抱回满腹被“微风”二字欺骗上当的怨愤。
中午下课从五楼下来,去对面的食堂吃饭,看见春阳铺了一地,好厚好白好暖,恰似迎面一张笑脸与你撞怀。可是经验在握的学姐说:别看这阳光好,是假象,天冷着呢!是呵,某时某地,不可轻信迎面的笑脸。男同学坐在对面的桌子上扬言要追求你,未曾晤面的多情客也在短信里倾诉思念,都不可当真。多半是荷尔蒙从中作祟,寥寥月余,谁会相信青天白日的,爱情灵光乍现!女同学多半是修炼得半巫半道一般,谈笑间早把梁兄们的情话当桌角的一次性纸巾来待,我看他们大约也是广种薄收,笑笑,算是客气,转身在四月底的风日里来去,裹紧衣衫,关紧心门。
五一放假,老师计划组织未回家的同学来赏京都春光,可是临到29号,宣布作罢。五一人多,大家是吓着了,不敢出门。主要是,北京今年倒春寒,平谷的桃花还没开。呀,南方的小媳妇抱着娃娃都准备去摘桃了,可怜平谷的桃花,在枝条里快要等成老处女了吧!
城南旧事
过了冬至,日短夜长。后半夜的枕上,堆积的,尽是旧年的人事、物事。
二十年前,提起无城的城南,那神采是沸腾而张扬的,赛过过年的那一身大红大绿。不像现在,偶尔提起,忙忙缄口,余下便是不可说不可说。
一个人和一个地方的第一次接触,往往都是在车站,我和无城也是。二十年了,那时我十一岁,冬天,随父亲去无城亲戚家,在南门的车站下车。那时走趟县城的线路是:从小镇出发坐小船过天河到泥汊,翻过无为大堤再坐大船沿江而下到土公祠,然后搭顺路的大巴到南门车站。光是说,这句子就得绕一大截。也因为路途遥远,那唯一的南门车站便笼上了几层圣地般的光辉。车站的工作人员,穿着蓝色制服,人群里指挥着,忙,却又格外的体面。高音喇叭里是甜美的女声,有平仄的韵律感。想那时的城南人,眼底见尽了多少繁华。
现在,无数次车经南门车站,玻璃窗里看过去,是一片低矮灰暗的房子,大约还在惨淡经营着。在无师读书时,学校组织“学雷锋”,我手里的抹布擦的椅子是西门车站的,南门老车站没人去擦过。二十年了,便是二八的妙女,也已经容颜尽失了吧。南门老车站,在马路对面住宅楼的俯视下,就像一条老水牛,在时间的灰泥里打了千百个滚,怎么样也洗脱不去那灰头土脸,那黯然……
一二十年前,因为那一个南门车站,所以城南的旅馆就多。有一个南阳旅社,是三层吧,不记得了,好象有三开扇的大窗子,又朝阳,房间里亮堂得很。在城南的一条街上,那南阳旅社便有了几分绅士气派。中考那年,大嗓门的中学老校长就曾在考前的动员大会上一次又一次地说:我们到时住南阳旅社,啊——要好好看书,啊——不要乱跑……。教人好不向往。而我至今记得南阳旅社的名字,却是因为诸葛亮的那句“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那时自己一厢情愿地把那两个字窜连勾通,于是,城南的那座三层小楼竟透出了那么几分悠远的历史烽火味。甚至疑心,这个水泥盖的房子里,是不是也藏着一个富有谋略智慧的高人。后来南阳旅社到底拆了,新建的楼叫鑫南阳宾馆。说实话,每每经过,在我,是提不起半点的亲切了。本已隔了时光,哪受得住如今又陡地远隔了一个字。人的感情就是这样,固执,不讲道理。
城南的登瀛旅社倒是没怎么变,至多,中间有会儿把“旅社”二字改成“宾馆”。一张旧面孔,略作描画,无论如何,叫人还是能认出门楣的。只是有些房间好象光线不大好,空间也不大,但价钱不贵。现在生意好不好,我也不知道。偶尔路过,看见站柜台的中年阿姨老了,还是一副喜笑的面孔,略带沙哑的嗓音。
读书时,跟美术老师学写美术字。老师在黑板上随意画出的一行竟是:月亮城大酒店。那时候,月亮城大酒店也在城南,大约也是一家集餐饮、住宿、娱乐为一体的酒店吧。美术老师是个喜欢赶热闹的人,想必,那时的他,那时的月亮城定然是夜夜笙歌曼舞。不知道月亮城现在还在不在,反正我是没听过它的名字了。即便还在城南,我想,我那老师大约也早换地儿了。只是月亮城的名字实在动听,多少年不能忘去。
也是从前,出无师校门。过马路,经大陶巷、小陶巷,到绣溪公园。穿过两溪间的拂柳长堤,途经六角飞檐的两座亭子,便能直上南门的环城路了。我那时挺喜欢看城南外的几座大烟囱,问人,说那是陶瓷厂。十几年前的陶瓷厂,周围似乎都是田地,有冬小麦和油菜。那红色的房子,高耸的烟囱,隔着环城河遥望,陶瓷厂成了童话里的城堡。而瓷器也是极能勾起我的想象的。常想着,在陶瓷厂的车间里,一只只深的碗,浅的碟,瘦高的花瓶,或端庄大方,或清秀小巧,一层层排列。冬天的风从门缝里挤进来,穿过瓷器与瓷器间的缝隙,摩擦生声,一车间的碗碟花瓶回应,共鸣,仙乐似的。那瓷面上有冷面的美人,有盛开的夏荷,像寂寞嫦娥在瑶池里和着古乐曼舒广袖。那时心里的陶瓷厂,该是一个音乐和图画的城堡。如今,陶瓷厂早倒闭了,那些流落进千家万户的瓷器想也不存多少了吧。现在,每次进城出城,途经陶瓷厂大门口,看里面,破败得很。十几年的想象,贴近了,落空了。
城南的街上,没有大超市,也没有大商场。靠近市中心,是杂七杂八的店铺,修钟表,卖小电器,卖西药,洗头理发,卖南货,银行。往老车站方向靠近,吃饭的小馆子多些,现在少了,随老车站的命运一起沉浮。十几年前,我常吃饭的那家馆子还在,只是老板娘胖了,走出来,当着路口卖起了猪头肉。有时路过,看风里的她卧着腰对着漠然的人群招揽生意,叫人顿觉人世的可疑。而那老板,依然火气大,把眼睛瞪圆了对着她吼。也偶尔能看到卖水果的,多半停在银行前的那个巷口,是个中年的男人,嘴拙得很,想必下岗的年头不深。他的水果摊也只一副板车,停下来时就用一条长凳支着,不似西门的鞍子巷口,那些水果商都有着好大的一块地盘。冬天,陪他在那个路口的,是一位烤红薯的阿婆,那时,他的生意已经淡了。他们的斜对面就是文化馆了,只是也旧得怕人。在如今这样一个有烟花之嫌的城南,还挤着那么一个文化馆,只让人想起一位拖着长衫的老书生,架着小镜框的老式眼睛,之乎者也,声音微弱。
在无城,旧房子旧巷弄遗存较多的是城东和城南,只是,城南更容易勾起人的沦落之恨。
有一部欧洲二战电影。里面一个美少妇,她冷漠艳丽而高贵。面对夹道而立的几百个男人热辣注视的目光,眼睑都不肯偶尔地抬一抬,她用漠然的目光把所有的男人踩在脚底下,粉碎。后来,战争带走了她的丈夫和财富,她被迫用自己香艳的身体去交换男人的面包,包括从前被她目光践踏的男人。再后来,战争结束,丈夫回来了。影片的结尾是:她挽着丈夫的手臂漠然穿过人群,衣袂在半空里翻飞,回归高贵。
沦落于世间的人和物,倘是于坎坷和劫难后,回归于矜持和高贵。这过程何尝不是一场华美的大戏。只是,城南,此刻……不提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