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的桃,离人近,抬眼可看,伸手可摘。乡间的桃,握在手里就想起春风,想起那一枝桃花绽放在哪一场春雨里,想起哪一天花瓣零落,哪一天果实成形。你是这样熟悉它生长中经历过的一花一叶,一枝一节,像一对青梅竹马深谙对方的岁月在自己的心底覆了多少层。像胳膊上枕了三十年的那个人,没什么心下轰然的初见,没多少触目时的新奇,可是里里外外都是亲。与它相对,心安,实在。不像面对超市商场的保鲜柜里的名贵水果,看它摆在精巧的小盘里,蒙上保鲜膜,贴上标注着品名产地重量价格的标签,在几百瓦的节能灯照耀下泛着诱人的光。柜台前流连,像迎接远道的贵宾,场面奢华,心里战战兢兢。这样的水果,至多偶尔买买,满足好奇,或是给家里的水果盘子装一回门面。能爱得久的、放心去爱的,还是手边竹篮里的桃。体己,随心,坦然,没有拼命攀一个阶层所遭受的疏离之苦。
初夏小镇上买桃,没有陈货,新鲜就放心好了。围着圆圆的大竹筐蹲下来,一个个青的红的半青半红的桃像小脑袋在手心底下翻跟头,浓眉样的绿叶子还嵌在里面助阵。咬一口,山歌似的脆,泉水似的纯。乡人卖桃都是当天下的桃当天卖光,完了再回去摘。来来去去的路上没有冷库,没有精明饶舌的水果批发商。那桃的身世清清白白,干干净净,没有隐瞒的婚史前科,没有一身抖不清的旧帐。它是平民家的子弟,没有显赫的家世背景,没有占据几张纸的豪门陈规。它不招人,不惹眼,不像陈年的苹果,能面不改色地熬过一冬,依然没落贵族似的鲜红着。它就那样真真实实地新鲜着,脆嫩着。
桃似你身边平凡的亲人,是你命里来得早或走得迟的人,他没有财力,没有头衔,可是几十年你蹭着他的胡碴,听着他的呼噜,与他安静相守在锅碗瓢盆里。
桃更似你不示显赫,不事张扬的平民生活姿态,不仰视权势,不附和权威。屏弃了台上浮华的光与影,藏身于万人如海的寂寞谦卑里,懂得去礼赞阳光,空气,水,还有泥土……
一 棵 野 桃 树
在我家和我的二伯家之间,曾经垒起了一座两三米高的土篱笆墙,有一年的春天,土篱笆墙下生了一棵树苗,起初没在意,后来发现它的叶酷似桃叶,便也时常关注起它来。我猜想,这棵桃树可能是我无心种下的。我喜欢到处捡一些桃核杏核回来玩,玩过之后便随处丢撒。也许,这棵桃树就是在我随意丢撒间有了一次幸运。他幸运地在瓦砾间抓到了一棒泥土,幸运地在两堵墙之间抓住了几尺阳光,然后是空气和湿度,接着萌芽,破土而出,有了一次脱胎换骨的超然。
我想,我也是幸运的。在时光的河流上,属于我的生命流程充其量不过七八十年,一棵桃树的流程也不过十来年,而在这其间,我的生命和他的生命竟有一小截叠合。这与其说是巧合,不如说是幸运。
小桃树便在我的珍视和盼望里渐渐长高长大,五年之后的一个春天,它打了些红红小小的花苞,可是开得却很迟。当别的桃树谢尽了芳菲时,它才三三两两地次第开放。花朵很红,红艳艳的一片,红得热烈,张扬,活泼,似乎想淋漓尽致地宣泄它开放的热情和美丽,那土篱笆墙因此而多了几分热闹。奶奶来看了,然后冷冷地丢下了一句:是棵野桃树!原来野桃树的花开得红而迟,奶奶说它成不了气候,结不了什么好果子。可是,我还是不愿相信奶奶的话,因为一直以来,她就没说过什么好听的话,她总爱在父母面前唠叨,说一个丫头还读什么书,将来好了别人家,真是浪费,以至于我后来十几年的读书生涯一直怀着负罪的心理。
那棵野桃树因为在土篱笆下,没有多占一份泥土,也没有多占一份阳光,因而获得了继续生存下来的权利。那花儿确实开得好看,每片花瓣都染上一片红晕,显得更加生动,健康,我觉得那片富有活力的绯红似乎更能承载一份秋天的希望。三月过了,花儿落了,红红的花瓣随风飘扬。有的落在瓦砾上,归入泥土;有的落在屋顶的砖瓦上,高高地干枯在四月的阳光里;有的飘到小河上,随流水而去。瘦弱的树枝显得颇为忧伤和冷清。美丽总是就那么一刹那,总是太短太短!就像乡下的新娘们。童年的乡下最热闹的事就是看新娘子,我那时以为女人做了新娘的就永远是新娘,就会永远那么干净而美丽,天天坐在房间里,只是偶尔出来羞涩地笑笑,那只是对着我们这些孩子。可是只是三天,这些新娘便扛锄拿锹地下了地,一年后便是手里捧着饭碗怀里搂着孩子,门口晾了花花绿绿的一大片尿布。走起路来快了,说起话来嗓门大了,脸色黄了,皮肤皱了。乡下的姑娘就像桃花,出嫁的那天开得最美最艳,然后一夜风雨,便凋谢了。
当别的桃儿已经长得肚大腰圆,满脸涨红时,野桃树的桃儿还是那么小小的,青青的,躲在枝叶丛里,它的生长似乎比别的果实总要慢一拍子。中秋过后,田里的稻子已收割回仓,家里的人闲闲地坐在门口,我看见野桃树上的桃儿都已经泛起了红晕,很多已经长得开裂。我摘了一个轻轻一掰,开了,里面是鲜红的瓤:原来野桃是从里往外红的,它成熟得那么谨慎而谦虚。我尝了尝,绵绵的,软软的,香香的,甜甜的。我又摘了几个捧到奶奶面前,奶奶尝了尝,咂了咂嘴说,苦中还有点甜柔,就是太小了点。可是我已经很高兴了,我的野桃树她终于捧出了自己的果实!
现在,奶奶早已去世,我的父母已经老了,他们常常喜欢站在门口,看我回去。在乡下,他们常常引我为自豪,引我为欣慰。他们觉得,在书声朗朗的校园,在抑扬顿挫的讲课声里,有他们女儿的一个声音;在报刊的大大小小的豆腐块里,偶尔有他们的女儿的一个名字;在读书不多的祖祖辈辈里,有我这么一个子孙,用墨香巧扮自己。
可是,我心里很清楚,我就是那棵野桃树啊,艰难地抓住了一棒土壤,固执地想结些果子,我不愿我的生命里只有三月,只有那短暂的绚烂。而我那些儿时女伴,她们也都和我一样,早已出嫁;她们依然如从前的新娘,走路快了,嗓门大了,脸色黄了。我不知道,当她们在门前门后种桃插柳时,是否想起,这样的风景已是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了。我愿她们的女儿做一棵真正的桃树,能够理直气壮地站在土地上,站在阳光里,她们有三月的美丽,更有八月的果实。
千年紫柳
在海拔一千米之上的高山沼泽里,紫柳,生长了一千多年。
时间像一条体形细长正在修炼的小蛇,蜷了身子,一圈一圈,在紫柳黝黑的躯干里,禅坐成纹理缜密的年轮。在人迹罕至的高山密林之间,这些紫柳,它们仿佛是秦汉时守边的老将军,白髯飘拂之间,依然不失那一股铮铮的英雄气。
在夏日浓醇的阳光里,我踏在一条蜿蜒穿过沼泽的木桥上。木桥窄窄的,田滕一般窄,这样的窄,是只合一个人伫足流连,不适合众人喧哗对谈的。赭黄色的木桥,仿佛祖传的已经泛黄的白丝带,牵引着我就这样走进古旧的时光里。
左边是斜了身子的紫柳,右边是佝偻着脊背的紫柳,眼前是紫柳,身后是紫柳,我的心倏然紧起来,只觉得身在营里,四下里尽是一股腾腾的兵气与豪气。我历来都以为柳的性别是属于女性的,可是紫柳是个叛逆,它似乎是不甘心混迹于裙钗。是的,这些紫柳,都是阳刚的男人,是壮年至于暮年的驰骋在疆场的风沙霜雪里的征人。
停了步子来看,它们的叶子,并不十分茂盛。有的是只在干顶上有疏朗的一丛,风可以展开腰身从枝叶间经过,星光也可以像白鹭似的一群群从树叶里落下来,在低处的草叶子上敛了翅。有的已经老得放浪,脱尽枝叶,只光光的一截屈曲而嶙峋的干杵在眼前,然后发笑似的在根部又发出矮矮的一丛绿叶来。那些叶子的形状,也是男性式的浓眉。跟西湖边的垂柳叶子比起来,垂柳的叶子细长单薄而纤弱,是女性的眉。而紫柳,它的叶子是稍微拉了拉的椭圆,颜色深碧,质地比垂柳的要结实浑厚。在晴空下,绿蜡一般,灼灼反射着一团团饱满坚实的亮光来。
在紫柳园,我几乎没有看见一棵笔直生长着的紫柳。它们,或斜或倒,有的已经空了心,有的也枯了梢头,孤零零的干,远看,是国画里一笔怆然折转着的老黑。恍惚中,我仿佛看见,在一个浓云密布如大军压境的黄昏,狂风叫嚣翻过山头,扑向这一片紫柳园,一棵紫柳繁茂的枝叶被收缴而去,一棵紫柳黝黑粗壮的干戛然断折,雷电的白刃唰唰砍下,剖开另一棵艰难站稳的紫柳的身躯。是啊,狂风来过,雷电来过,干旱来过,生存已经多么不易,又如何像美人一样挺胸收腹!在紫柳的身边,我看见了蕨,看见了茅草,这些来自诗经年代的久远植物,以及几样叫不出名字的细弱的藤蔓植物。品种寥寥的几类植物,似乎在无声诉说紫柳的寂寞。也许,风送过另外一些种子到达这里,但是这样容易干旱高寒的山顶上,它们又走了。或许,苦难和寂寞,原本就是一种修行,所以才有了活了一千多年的紫柳。
一千多年啊!一千年,这山下,王朝兴替了几十个。一千年,山中一个普通家族兴旺繁衍了几十代。一千年,这山野上的杜鹃花耗尽心血开落了一千次。一千年,前面的代代朝朝已经成土,山中某族的后人或许已流落他乡,而杜鹃,也或许经蜜蜂做媒,已经变异了品种。只有紫柳还在。还在这高山之上,在春夏之间的五六月里开着白花,漫天吐絮,每一朵柳絮都是一个词语,它在娓娓诉说这千年的变迁事。一千年,紫柳太老了,但姿态依然刚硬遒劲。铁一样屈曲突兀的干,如游龙,似苍鹤,还在向上,身段不肯低下来。紫柳的老,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老,是白发的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的老。时间淘洗人事万物,一棵植物,就这样巍然挺立在时间的洪流里了,成了树之王。
我穿着绿条纹的裙子,悠悠走进这一片紫柳园,像江南石桥边一片婉约的垂柳的叶子。当我离去,离开生有紫柳的妙道山,离开岳西县,一路上听着车窗外的铿锵雨声,忽然觉得我的生命经脉里似乎有紫柳的汁液在铿锵流淌。
生命是一场修行,在得道者那里,时间在他身上被成倍延长,展开。
想起草药
秋天,忽然就想起中草药。
想起老式书房似的中药房,中药房里那些长长的小抽屉。这个季节,那些个小抽屉里都又重新装满了那些野花野草吧,有泥土的香,也有阳光的香。是小时候就已爱上了中药房里的草药香的,温暖而神秘。那时候,身体瘦弱,常闹咳嗽,便由母亲领着,让花白胡子的老中医按脉,听他沉吟,听他悠长的语调。站在齐至下巴或鼻子的柜台前,看那漆了深红及至褐色油漆的大橱,看那小抽屉上贴着方形的白纸,掌心大小,上面是毛笔写就的行书,咒语一般。如今忆起,我一直迷恋的,竟是草和文字之间的一种温暖而神秘的组合。一株草,还可以入药;入了药的,还可以拥有这样令人浮想的文字空间。百合,到底是镇咳祛痰,还是用来书写百年好合的愿望?金银花,这厢降了心火,那厢还会顺路捎来金银富贵吗?想起《本草纲目》,想起古老的东方文化里,一株草,甚至一株草的根、茎、叶、花或者果,在中药房的木质抽屉里,在花白胡子的老中医的毛笔里,竟有了那一份不可说不可说的天机玄妙。泥红的陶罐热气腾腾,于是脸色清白的女儿家渐渐唇颊红润,重拾花针;夜半咳嗽的书生能磨墨提笔,吟诗作文。一株草,不论从前的境遇,倘能书页间一番折转,老中医的毛笔一点化,最后俯身在温热的陶罐里,就真是香了。
也想过,好好写一篇小说,人物的名字就用那些活色生香的中草药名。当归甘温,生血补心,扶虚益损,逐淤生新。自然,当归该是一个性情温厚的妇人,玲珑智慧,颇识大体。菖蒲性温,开心利窍,去痹除风,出声至妙。所以菖蒲是个才情横溢的书生,文章清俊,他是苏东坡,或者李商隐……。甘草甘温,调和诸药,炙则温中,生则泻火。如此,甘草是通达明理的大家闺秀,上午诗书,下午女红。泽兰甘苦,是薄命红颜;车前子寒,是遭劫后的隐士;苍耳子苦,是晚景薄凉的末路英雄,是李广难封;柴胡味苦,让他做泼皮的小厮;茅根味甘,让她做乡间大脚的丫头……如此,秋野上的根根草草,在泛黄的纸间都寻着了自己的肉和灵,在人间烟火里饱受煎熬,却完成了慈悲的关怀和救赎。
于是转身,看那秋野上的草儿,就觉得一个个,竟都透出了骨子里的那一缕风雅墨香。肯定要翻一翻《诗经》的。《诗经·国风·芣苢》:
采采芣苢,
薄言采之。
采采芣苢,
薄言有之。
芣苢就是车前草,据说其子实可治妇女难产症。想象一下,两千多年前,在夏末或初秋,风和日丽,空旷的平原抑或山野间,一群妇女于农闲之间手手相携,去采车前子,他们边采边唱:鲜亮亮的车前子,快些把它采起来。鲜亮亮的车前子,快些把它采了来……。一唱三叹,此场彼和,时远时近,忽断忽续。于是,那一捧捧的车前子,便踩着那明快的节奏,跳进了田妇们兜着的衣襟里,开始过问人间的生育人丁事。
《诗经·王风·采葛》: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想来,这是一首秋天的相思情歌吧。那人去采葛了啊,一天没有见着他,就好像过了三个月啊……。曾有人将此诗解为“惧谗”,而非相思。采葛未归的人是君王,抒情主人公是个一天未见君王的官吏,他担心有人向君王进谗言,所以正惶惶不安。此解着实无味。飘着山野秋草香的句子,还是让它直白地诠释着咱小老百姓的情事,这样来得热闹且富有情味些。牵肠挂肚的人,在三千多年前的秋天里,是要被柔情地唤作“我那一个采葛的人”吧。那一日,他进山还没回来,她向灶膛里递过最后一根柴,然后去村头等。是个才过门的小媳妇吧,见了人,羞红一轮圆脸,嗫嚅道:我等我那采葛的人,一日未见了!风从山野那边吹来,捎带着葛藤葛根的香,爱情在暮色炊烟里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