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养的茉莉,曾经星星点点地开满枝头,一屋子锁不住的清香,觉得掺了花香的空气和时光真是美好。后来花期过了,我不忍心弃了她们,仍然放在屋子里,偶尔几尺阳光几滴清水地伺候,像君子之交。冬天的时候,她们早枯死得不成样子。总是这样,我的爱,爱到冰冷。爱着的花儿和叶儿从不肯为我把她们的生命走得久远一些,不招呼一声,就弃了我和我的尘世。
在QQ上和一女友聊天,我说:这世上还有没有一种男人值得我们去为他一死?女友笑我幼稚,说:我才不问呢,我首先要看他肯不肯为我一死!我说:死亡并不可怕,没有比活着更勇敢的事了,情急之下,为红颜跳楼跳海的也有,只是肯为我们好好活着的男人有没有?只是为了对方,选择好好活着!
假如和某个男人欢欢喜喜地爱一场,临别之时,没有什么愿望,只希望他好好地活着。无论思念绵长还是忘个干净,知道在尘世的一角,还有个人和自己一样,在勇敢地,活着。多好!可是他给你一个冷面孔,再转过身去,说:这是我的事!爱情山河破碎之后,只剩下从此生死贵贱,概不相干。那多么悲哀!
像我清水养的那些花和叶,一半芳香为我浓烈地释放,一半芳香烂在冰凉的躯体内,再不肯为我走完一个完整的花期,为我把一片绿荫撑到老死。
我养的花儿,我记得她们浓烈地开过,但是我和她们的缘分,薄得从来穿不过一个冬天。
嫁衣
小时候,喜欢看妈妈晒霉。芦荻编的席子当中,一件白底的平布上印着细竹叶图案的褂子,母亲总要拎出来,说上一阵。无非是那年,和父亲订婚,在荻港的街铺上……。那年是哪一年呢,我未出生就应是很老很久的时光了,很老很久的衣服,再没见母亲穿上身,可也不见她扔,只留着,年年掏出来晒。这一点上,女人不似男人,男人面对很老很久再不肯抚摸的女人,大约早一纸休书干脆了事,女人婆婆妈妈却不舍得弃。也许,那件印了青葱竹叶的嫁衣,母亲是把它当青春一样来凭吊的吧,在外人不解的目光里,在自己的心里。
我房下大妈家的女儿多,她的六女儿比我大四岁,却和我要好。她告诉我,她大姐定婆家了,婆家给买的衣服叫什么“的丝”来着,大约和的确良的关系就像现在的MP4之于MP3吧。她说洗的时候放在搓板上滑得很,拿到水边棒槌也使不上劲,从水里拎上来都几乎不用拧。心里当时羡慕得很,只觉得那轻滑的“的丝”离自己还是很遥远的。
开了眼界是在表哥订婚时,经过媒人两头周旋,订下衣服是十二套半。现在猜,大约是冬四套,夏四套,春秋再四套,至于半套则是图个吉利说是有“伴”了。似乎奢侈得很,其实那刚吃饱了饭的穷年月,那些衣服是要婚前穿到婚后的,甚至孩子十岁了还在穿。记得当时随奶奶的一把蒲葵扇摇到了表哥家,未过门的新媳妇躲在房里被探到房门口的一个个脑袋瞧着。新衣服高高地叠放在大桌上,白底的“的丝”上印着粉红的花儿,一朵朵,不蔓不枝的样子,独生女似的,粉嫩而娇贵。大红的缎面的袄,整齐的一排盘扣显出慎重而矜持。还有嫩黄的草绿的毛线绳,不知道那姑娘的纤指到时会在几根棒针上飞绕出怎样的花儿叶儿……
如今,我那大妈家的大堂姐腰已经粗过大号水桶了,穿过十二套半的我的表嫂,已经成了地下的人,四十不到,直肠癌。不知那些嫁衣还在否。
我十几岁上初中时,常走村东一赵家姐姐门后过,她不读书,在家帮着做饭洗衣,自然,衣服穿得寒酸得很,几乎常年是一件洗得发白的红褂子在水边晃。某日吃饭时,听大人们说她和村西头一位小伙子定亲了。然后就常常是夏日的黄昏后,赵家姐姐穿一件及至膝下的白色连衣裙,像一朵带露的白梨花,纯洁而羞怯,低头从我家门后过,往村西去。我那时也刚学了“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句子,以为穿一身素洁的衣裙,去会情郎,真是一件美好的事。于是隐约地,似乎也惆怅得很:是继续勤奋读书做个丑小鸭,还是早早嫁人,穿漂亮衣服呢?这有点类似于今天的女孩子们的犹豫:是自己出去打拼,还是找个男人养自己。好在这样的惆怅并未持续多久,静心一想,我还是更喜欢读书的。何况我慢慢知道,那些漂亮的嫁衣是可以看,可以叹,却穿不得的。穿了,姑娘变成媳妇,变成俗不可耐的老妇人。像半夜灯下的书生,听见窗外美女的召唤,是断不能随她而去的,否则,会形容枯槁丢了魂魄。
九十年代的小镇,每天中午的广播总是深情款款:穿亚细亚服装,走遍天下都大方。听得耳朵上的茧有八丈厚,于是选结婚礼服自然是要拜访县城那家叫做“亚细亚”的服装商场。终归年纪轻,胆子小,竟不敢张扬一回选件红色的,只选了套骆驼黄的套装。现在想,我那时的结婚行头和我妈妈相比,只差手里捧一本《毛主席语录》,头上梳两根羊角辫了。当时想,一张“骆驼皮”,显得老成低调。重要的是,结婚后还可以穿,生孩子后还……。天。便是十年后的现在穿,我还嫌它老气了呢。如今那一张“骆驼皮”在家里也还留下了,作纪念,只是我从不晒它,只这个墙角扔到那个墙角。我忽然觉得,我的嫁衣里的青春被我自恃聪明地糟蹋了,它那样无声低调,不曾大红大紫。
嫁衣,该是一个女人青春里的盛世。70年代,80年代,90年代,如今,那些嫁衣都旧了,那些穿嫁衣的人呢——灵秀的和粗陋的?青春是如此苦短,仿佛是穿脱了一件嫁衣那么长的时间,让人难免生恨。也许我该学学我的妈妈,在阳光下从容地翻晒日子,在不穿嫁衣的庸常岁月里,也不歇着。
寂寞杨妃身
逛新百商场寻艳找华衣,在一面镜子前,看见一良家妇女试裙子。三十七八的年龄吧,只是裙子拎到腰际,拉链合了半截,停下了。合不了,小腹上一坨赘肉,小鬼把门似地拦在拉链边。那是一件墨绿的大摆裙子,前摆上绣着三五朵淡白的郁金香。穿不上,再好的花也是开在人家的院子里,惘然。
商场的服务员钻到了裙堆里,给她找合身的尺码,倒是举起了一件,黑乎乎像地摊货,招呼她看。良家女子一脸落寞黯然,没点头也没摇头,怔在那。我路过,瞥见这一幕,心里凉飕飕,替她悲伤。
她是寂寞的。千万件裙子在灯光下招展,可没有一件与她贴胸贴背;她心仪的,可裙子们绝情地背过脸去,不肯趋近。
还有一次,在芜湖步行街试衣。是冬天,试的是一件青草绿的中长细腰袄,领子上一圈狐狸毛,有种冷艳的华美。老板娘一路夸下来,“美女”两个字掺夹着口水淌了一地,能滑倒人。久经沙场的我,冷静,脱下,放一边,再挑别的试。镜子前转时,瞥见一位杨妃式人物,厚肩,大胸,水桶腰。她已经脱了外衣,正拣起了那件青草绿长袄,并且一只胳膊已经插进了袖子里,另一只动作艰难。眼尖的老板娘看见了,奔过来,紧张地喝道:快脱下!快脱下!没等“杨妃”脱,老板娘已经替她扒下了,她心疼她的衣服,怕给绷坏了。那“杨妃”到底不舍得,在老板娘手里又讨来衣服,手指在那绿色上摩挲,一趟又一趟,复又把衣服举在胸前,对着镜子作些渺茫的想象。老板娘说话了,这回要委婉些:你是丰满型美女,这衣服不适合你;她是骨感型的,她穿了才漂亮。临出门口,“杨妃”嗫嚅着轻轻说:下次,能给我带件大号的吗?老板娘装着没听见,理衣服,没答理她。后来,在那一条细长如美女腰的巷子里,又遇见那“杨妃”几次,除了随身拎的小钱包,她手上是空的。她彷徨在那悠长又拥挤的巷子,她的脸上有丁香姑娘的寂寥和忧伤,只是,那不是人们心里的那个娇小玲珑的丁香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