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重整之前,诣泫皇帝出事的第二天清晨。
暖暖听见轻声关门的声音,才自病床中睁开双眼。
一直陪伴在病床边的柳么么见她合上眼睛许久了,以为她已经睡着,才出去要张罗她的早餐。
其实她一直没有睡,父母在她眼前双双被汽车撞飞最后落在地上浑身浴血的画面,一直在她脑海中重复出现,在她晕倒醒来之后,她就已经躺在了病床上。那时候,她的床边只有战战兢兢地瞅着她等待她或哭或叫喊的柳么么。
眼中失去了往日的晶莹和澄清,暖暖开口的声音还是跟思棋皇后一样柔软:“皇阿玛呢?”问得非常轻。
倒是柳么么先忍不住掩嘴痛哭起来,多可怜的孩子阿,才六岁,就失去了双亲。
“皇额娘呢?”暖暖睇着激动的柳么么,显得异常平静。
“小主子……”柳么么忽然倾身紧紧地拥住坐在病床上的暖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像是明白了什么,暖暖心中一阵抽搐,却困难地挪动着小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柳么么哭得战抖的背脊。
她的平静,她的安慰,让柳么么觉得越发的难受,她只是一个六岁的小女孩阿……
直到半夜,见暖暖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睁着大眼始终盯着天花板,要不是她偶尔眨动的睫毛,柳么么还真的怀疑她是不是还有呼吸?
“公主……合上眼睛……休息一会好吗?”柳么么忍不住哀求。
没想到,闻声,暖暖果然闭上了苦涩的双眼,只是觉得眼睛干得发疼,就一直到清晨了。
暖暖徐徐地自病床上站了起来,穿着白色棉质樱桃睡衣的她,知道这里是皇家医院的vip病房。昨晚夜里,有个宫女蹑手蹑脚地进来,告诉柳么么太后也倒下了,就住在隔壁。
她连拖鞋都没有穿上,就打开门,5点钟的vip病房走廊上,一个人都没有。她悄悄地来到隔壁病房,轻轻地打开门,只见里边的老么么坐在沙发上打盹,皇奶奶憔悴的容颜即使在睡梦中也是皱着眉的,她大概在做恶梦。暖暖不舍,片刻之后,才合上门,独自往医院外走去。
她赤脚不知走了多久,对于小脚上的疼痛甚至浑然不觉,娇贵如她,是第一次走那么多的路。沿着大马路,她一直走一直走,她记得回去故宫的路,皇家医院离故宫不远,要是直接跟柳么么说要回去,一定会遭到反对。
急速的刹车声如记忆中的声音突然在清晨的浓雾中划响,暖暖心中一阵刺痛,就看见前边不远,一辆小轿车停在那里,驾驶者下车查看,很快就离去。然后,暖暖看见一只大黄狗浴血横在马路边,这一场面,让暖暖呼吸困难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无力地站在原地,接着,有另一只脏兮兮,满身掉了不少毛的黄色小狗跑了出来,不停地用嘴巴舔着那死去的大狗。它一会舔舔它还在流血的伤口,一会用嘴咬着它的项背,想要把它拖到人行道上,因为即使是清晨,可偶尔呼啸而过的汽车,也会让它忍不住战抖起来。
可惜力量太过悬殊,小狗根本没有办法将大狗叼起来放到路边。它只能如此反复,舔舔它,直到它的血已经流完,它都还默默地站在原地,瞧着地上一动不动的大狗不肯离去,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随着马路上的汽车越来越多,暖暖根本不知道自己站在这里,远远地陪着这只小狗,看着这一幕多久了?
直到有一辆快速的车差点又要撞到路边的它们,暖暖才有了反应。她飞快地来到两只狗的身边,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然将它们一起抱到了人行道上,不少行人对这奇怪的一幕驻足观望。
雪白的樱桃睡衣已经染上了大黄狗的血,暖暖就站在小黄狗的旁边,跟它一起睇着地上依然一动不动的大狗,然后,她能听见小黄狗的呜咽声,凄凉的呜咽声……
它是你的妈妈吗?心里,暖暖这样问着。
像是能听见似的,小黄狗呜咽声更大了。
你在哭吗?
小黄狗看看已经死了的大狗,再抬头悲伤地看看暖暖,知道已经离开了危险的路面,暂时安全了的它们,它才干脆趴在了地上,不再尝试要“叼”走那只大狗了。它只趴在原地,睇着它,伴着它。
“天阿!公主!”医院一阵慌乱之后,柳么么终于带着数十个人马,迅速在周围寻找,当瞧见不远处的她,就马上飞奔过来,对她全身上下来检查起来:“怎么会满身都是血?”这一惊吓着实要了柳么么的命。
见她呆若木鸡的神情一直睇着地上的两只黄狗,在确定她没有任何伤势以后,柳么么才松了口气,她跪在地上,抱紧了暖暖:“公主请您振作起来,别吓么么啊。”
她要牵她离开,暖暖却不肯离去。
柳么么不明所以,暖暖才开口解了她的疑惑:“带它回去可以吗?”说时,她的双眼始终没有离开趴在地上,一撮撮毛发脱落,瘦骨嶙峋的小黄狗。
当天,暖暖坚持不回医院,她要回皇宫。
一路亲自紧紧地抱着发着动物臭味的小黄狗,就连柳么么也不明白她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表现出如此任性,甚至连旁边的宫女们都开始窃窃私语,对那满身臭味的狗颇有怨言。
暖暖却不在乎,反而将它抱得更紧了,因为在她怀中的小狗,抖得厉害。
回到东暖阁,暖暖竟然亲自给它洗澡,亲自为它梳理毛发,亲自给它抓跳蚤,还亲自喂食,甚至,开始跟它玩耍,哪怕它看似对皇宫的一切还感到害怕,哪怕它似乎对暖暖的逗弄不感兴趣,可暖暖却为了它跑得满头大汗,甚至弄得自己脏兮兮的,却始终不肯去冲洗自己:
“看!小黄,去阿,那里有骨头,去咬回来好不好?”听似精神,看似兴奋的表情居然“过分”地出现在暖暖已经忙得满头大汗的小脸上——她像是忘记了,父母才在昨天去世,整个皇宫上上下下,都在为他们的离去而哀痛和忙碌,可是小公主在从医院回来之后,就一直兴奋地忙于逗弄一只丑不邋饥的小黄狗?甚至为它取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小黄。
她的脸上,居然具有笑容。这让所有人,包括柳么么都觉得无法接受。
柳么么忍不住要去拉她奇怪的小主子:“公主陛下,休息一下好吗?宫里这几天都非常忙,你乖乖地呆在屋内,不要大声叫嚷好吗?”
暖暖若有所思地低头听着么么的话,同时看见再次无神地趴在地上,哀伤地呜咽着的小黄:“来!小黄,我们到房间去玩好不好?”然后,她算是妥协了,抱起小狗,脸在它的鼻子前磨了又磨,因为被它鼻子上流出的鼻水沾湿了脸庞而失笑:“小黄真的好脏喔。”
“……”柳么么默默地看着小主子的背影,更加担心了。
宫女们开始传言,公主患病了,大概吓坏了,所以才会表现异常,不少媒体透过宫内的眼线,纷纷报道了皇上皇后去世后,暖暖公主的状况,稍微有道德的报道标题是:
“暖暖公主借脏狗疗痛失双亲之伤,表现坚强。”
至于一些比较犀利恶毒的标题,则是:“双亲骤逝,温温王子彻夜痛哭,暖暖公主与狗共乐。”
诸如此类的恶毒标题,尽管得到了皇家官方的谴责,可落入淑宁太后的眼中,只是加速她的病情恶化。
第二天清晨,当宫女们如往常一样,一早前来乾清宫,想要为皇上皇后的卧室打扫之时,却发现房门打不开了。
这引来了一阵扰漾,负责打扫的宫女是个信鬼神之人,已经开始簌簌发抖了:“怎么办……?打不开……”皇上皇后都去世了,是谁会反锁他们的房间?谁又敢反锁他们的房间呢?
在宫女们都聚集在乾清宫,不知所措之时,施总管来了,他是看着诣泫皇帝从小长大的侍官,对于诣泫的死,他是非常自责和悲痛的,原本花白的头发底下的皱纹就更加深邃了,这会看见宫女们居然谣传皇帝皇后的鬼魂归来作怪,当然是被气死了:
“都下去!找你们管事来,让她去找先帝房间的钥匙!”
很快,另一位宫女慌慌张张地跑来,等她站到施总管的面前,就开始低头报告:“先帝……先帝……房间的……钥匙……不见,不见了……”
在场听见的宫女很多,不禁引来一阵哗然,蛊惑的气氛瞬间席卷着整个皇宫,有宫女在沉默中不安地开口询问施总管:
“请问……需要找开锁工人吗……?”一听这个建议,不少害怕的宫女都摇头反对。
只见施总管哀伤着老脸,靠近了房门,满是皱纹的手轻轻地抚摸着豪华的红木雕花大门,心里询问:真的是您回来了吗?陛下?
最后,他才依依不舍地转身,带走了所有的宫女,并抛下决定:“算了吧,等下一任皇帝来了,自然会有决定的。”
此时正在房内,拿着钥匙,警觉地捂着小黄嘴巴的暖暖,在听见施总管和宫女们终于离去之后,才松了口气。
这是皇阿玛和额娘的房间,暖暖半夜睡不着,抱着小黄,就不知不觉地来到这里,她甚至趁管钥匙的管事不在,悄悄地拿走了那把挂着“皇上寝宫”四字牌子的钥匙,即使看不懂“寝”字,可“皇上”二字她还能认得。
这是属于皇上的豪华寝室,金壁辉煌的设计充分体现了使用者的皇者气派。阳光透过金色的窗帘投射进来,让房内的摆设逐渐清晰地映射在暖暖的眼中,从她能走路开始,每天,她就会被柳么么领着先来这里请安:
“皇阿玛早安,皇额娘早安。”自己的声音忽然在自己的耳边响起,暖暖同时瞧见坐在金色沙发上,等待她来请安的爸爸和妈妈,他们一贯地朝她宠溺地笑着,每次规定的礼仪结束后,他们都会将她抱在怀里呵护……皇阿玛甚至会呵她的痒,惹得她呵呵直笑。
暖暖轻轻地放开小黄,朝它比了个唇部动作,示意它不要吭声。想当然,小黄从昨天进入皇宫到现在,就没有叫喊过一次,反而叫喊的都是这个人类小姑娘。
一步又一步地来回环绕于这间属于她父母的房子,一次又一次地抚摸这间属于她父母房子中的摆设,逐一感受着被他们抚摸呵护的感觉,小小的身躯,坚定的眼睛,终于还是忍不住漫出了水雾。
暖暖把自己蜷缩在他们的大床上,开始抱着自己呜咽起来:
“呜呜……皇阿玛……皇额娘……呜呜……”
小黄似乎终于发现了哭声的来源,它竖耳倾听,居然第一次朝暖暖的方向摇起了尾巴,见抱膝痛哭的她没有反应,它于是干脆也跳到了床上,用舌头舔着她的小手,表示安慰。
感受到小手中的****,暖暖才抬起泪眼,朝小黄露出了笑容,含泪的笑容:
“你在可怜我是不是?”然后,她摸了摸小黄的脑袋,抱着也在呜咽的它,低低地啜泣起来。
此时刚好不信邪的宫女再次来到乾清宫,在听见房内隐隐约约传来的哭泣声之后,更是吓得立刻辞了皇宫的工作,回家定惊去了。
从那天开始,暖暖都趁所有人不注意之时,悄悄地躲到他们的房间去呆着,一呆可能就是一个晚上。反正宫女们在侍侯她睡着后便会离去,她也正好带着狗狗溜到父母的房中,还会带来彩色的纸和剪刀,折着皇额娘教她的千纸鹤,把那一只只彩色的纸鹤,挂在金色窗帘的窗台边,或放在他们的金色大床上、梳妆台上、沙发上、组合柜上……
当然,资讯发达的今天,媒体就更是无孔不入了:“皇宫闹鬼,先帝和皇后的房间被离奇反锁。”诸如此类的荒诞消息竟然迅速地传遍了大街小巷。
甚至有些不入流的风水先生,言之濯濯道:皇上和皇后骤死,魂魄还不知道自己的离开,所以会跟往常一样,出没在生活和工作的地方,继续做着跟往常相同的事情。他们甚至呼吁,要为他们在车祸现场举行招魂仪式,以超度他们。
三天之后,国丧正式举行,举国默哀三日。
一大早,被侍侯穿上蓑衣的暖暖抱着小黄,跟抱着弟弟的皇奶奶碰面,暖暖朝她俯身施礼道:“皇奶奶吉祥。”
看着暖暖怀中丑陋的脱毛黄狗,淑宁太后立刻毫不留情地下了旨意:“扔了它。”
惹来了不少宫女的低头低呼,她们都知道,自从上次太后掌刮公主之后,婆孙之间的感情不和,早就成为了皇室的花边新闻。加上皇帝皇后骤逝,太后只安慰和担忧温温太子,却一直没有询问公主病情的事情,早就被宫女们悄悄地咬烂舌根了。
暖暖抬头迎视皇奶奶严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将小黄抱得更紧了。
淑宁太后病后整个人都消瘦了不少,甚至连两鬓原本染黑的头发,都突兀地花白了起来,嘴角边的皱纹越发清楚了,这白头人送黑头人的痛,旁人是无法理解的。只见她紧闭着嘴唇,没有表情地看着暖暖,片刻之后,就转身离去,带走了所有人,只留下了一句话:“不扔它就不要去奔丧。”
“太后娘娘……”一旁的柳么么忍不住想要求情,可是众人已经席卷而去,不少人对依然抱着小狗的公主投去奇异的目光。
柳么么焦急如焚:“公主殿下,先让么么把小黄抱回东暖阁好吗?您得跟上队伍阿。”
看着逐渐远去的宫廷队伍,暖暖居然朝么么摇摇头,抱着小黄转身朝自己的宫殿走去……
“公主……”柳么么知道没有办法强迫公主丢弃那只小狗,只好赶紧追上奔丧的队伍,公主不在场必定会引起轩然大波,身为公主贴身侍官的自己,就更不能缺席了,至少,她得在记者面前为她圆场啊。
浩浩荡荡的宫廷队伍在巍峨的太和殿广场前,跟孤身一人的暖暖背道而辞,构成了异常落寞的画面……
那天之后,官方的解释是暖暖公主因为伤心过度,所以无法出席皇帝皇后的丧礼。
可惜传媒的“狗仔”性格,轻易地便揭开了公主缺席国丧的原因:
“暖暖公主为了一只小狗,不愿意出席父母丧礼,皇太后跟其关系决裂。”
此时,纷纷有人提出怀疑,如此恶劣,不懂得不孝为大的暖暖公主是否仍具有第一公主、第三皇位继承人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