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帝贼之天香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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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灵璧水长

张陵张少主是谁?

想来整个灵州的人都不怎么清楚,但他在烽天亦的铁蹄之下拯救了凤城,而今更是拥军数万自领凤城令,心思叵测。

灵州灵璧新府之中,谦维礼靠在床沿上,稍许清醒,却只是看着窗外一言不发,旁边,立着众多文臣武将,他们无不神色凝重,更是生怕这位卧病在床的老人,就这么闭上眼睛逝去,谦维礼谦使君一直是灵州的天,二十年如一日,灵州能在纷乱的九州大地上偏安一隅,何尝不是他的能耐,但如今,他终于老的不能动了,今后,谁又能护得灵州安宁?

谦维礼生就两个温文尔雅的儿子,此刻正跪在床边,俯首痛哭,他们都不是继承者,因为谦使君清醒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让他们滚出灵州,再也不要回来,原因,他们在中州军来临之际,贪生畏战,竟然带着暂时昏迷的父亲,也带着烈阳兵仓皇出逃,就这么把灵州凤城赤裸裸的丢在那里,任由中州军践踏!

不过是在战场上小败一场,谦维礼并不觉得如何,他相信,纵使烽天亦用兵如神,有他在,凤城总是守得住的,可他真的不曾想到,他一辈子的名声就这么败在自己的儿子手中,两个畏惧兵戈的弱子,就这么把他辛辛苦苦几十年苦守的东西丢掉了,他真的很想回去凤城,看看那里怎么样了,但他已经没有脸再回去了,他只是望着北向的窗外,似乎能看到凤城的影子,那是他的根,根没了,命怎么能长久?

“使君但且下令,我等这就领军杀回凤城!”一个神态激昂,身姿魁梧的大汉将军,踏步上前请命,他是公认的灵州第一名将,刚从南边沛城归来,相从十年,他知道眼前的老人心中,此刻最想要的是什么。

谦维礼没有说话,但终于回过神来,把在场的所有人挨着看了一遍,更在烈阳兵主将烈风身上多停留了片刻,却在瞬间老泪纵横,上次一战,这位被他寄以厚望,甚至打算百年之后,寄托后事的人,已是双臂尽没,如今,谁又能当下这副重担?

“使君!”

阶下跪倒一片,二十年了,谁又曾见他哭过?

却正在一屋悲痛之时,一人拐门而入,更在老远就跪伏在地,大哭道:“使君啊,你要为我等做主,那张陵张少主何止是该杀,居然敢吞没我等的私物,誓不归还不说,更扬言要为凤城令,说是从今往后凤城就是他的,凤城就是他的啊!”

是齐家家主齐知从凤城回来了。

“好胆!”烈阳兵主将烈风冷哼一声,之后,却是脸色苍白,看着自己的双臂神色沉郁。

谦维礼已经止住情绪,待平复之后,看着地上撒泼的齐家家主,缓声道:“你既见过那张少主,也与我说说,他是哪里人从哪里来?”

这些问题,齐知一个都不知道,他是一早跟着烈阳兵跑的,待回头,那张陵张少主早已拥兵入营,声息全无,待见了人更是话不投机,半句都嫌多,又哪里知道那人是何许人也!

这时候荆家家主荆竺自外面进来,二三十岁的样子,身姿出众,神态尔雅,他也是刚才凤城过来,顺便带了一张纸令。

“凤城却是如何了?”

谦维礼的大儿子谦韦向来与荆竺交好,这时候也顾不得悲苦,只是急声上前询问。

荆竺却没有搭理他,更是径直从他身边走过,他在用行为表明自己的态度,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与眼前这个人有交集,哪怕这人是主君的长子!

就因为此人的回避锋芒,就因为此人的撤军命令,差点让凤城毁于一旦,更差点让荆家遭受难以承接之痛。

“使君安好。”荆竺越过地上的齐知,走到床前看着谦维礼。

“凤城可是无恙?”谦维礼并不责怪什么,他此刻最关心的还是凤城,他知道眼前的年轻人也是。

“可以算是完好无损,只是城墙破了些许。”荆竺心有余辜的笑了笑,一个月前他在更南边的景州,突然听闻烽天亦挥军相向,凤城危在旦夕,就是心中一颤,立刻马不停蹄的赶回来,只在齐知后脚一步踏入凤城。

他的话让谦维礼略感安慰,脸色也好了许多,虽然已经知道凤城保住了,但他总是心中记挂,那种抵死想念却不敢回的心,如此深沉。

“我回去之后见到了一个有意思的人。”荆竺自然而然的坐在床沿边上,看着这位一向令人敬重的老人,暖声道:“他叫张陵,名为少主,是北边灵山太平寨的寨主。”

“太平寨,匪徒?”烈风隐约对这个寨子有点印象,似乎是去年冬天来到灵州的,本来他要出兵剿灭,可谦使君受了风寒,不宜说起兵戈之事,他就拖了下来。

“没错,还不算是普通的匪徒。”荆竺的语气永远那么缓和,也不理众人难看的脸色,继续往下说道:“据说此人是年前进犯中州的巾贼首领,被烽天亦所破之后,落入我们灵州。”

“岂可如此!”地上的齐知忽的跳了起来,一想起那匪徒的嘴脸更是怒不可赦,大声道:“还清使君速速下令,这就拉起烈阳兵杀回去,那匪徒竟敢觊觎我们凤城,当真不知死活!”

“齐大人暂且稍歇,容荆某说完不迟!”荆竺蓦然语气一重,阻止了他的叫唤,据说,暂且撤离凤城的主意就是这个人出的。

齐知神色一顿,稍稍有些不安,却又很快恢复,他所知道的荆家之主只是个喜欢舞文弄墨的老实人,荆家这十年来,也只是挂着个天下四大家族之一的名头,唬不到人。

他正要上前与之争辩,却蓦然听到一声。

“滚出去!”

是谦维礼的声音,不大,却那么有力,居然是冲着他来的,更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直立在一侧沉默不语的将军曹力,突然上前一步,就这么把他抓在手中,一挥臂,活生生的将人扔了出去。

“紫方继续往下说。”

少了一个聒噪的人,屋里顿时安静许多。

荆竺点头,稍稍整理思绪之后,继续说道:“去年此时,烽天亦领军入中州,击溃百万巾贼,其中就有这张少主一支,他被击溃之后,率领些许贼兵逃入我们灵山,可能,烽家在灵山左近被伏击,就是他们所为。”

“可恨!”烈风一时神情狰狞,他的两条胳膊,他身上的骂名都是因此而来,一时悲戚道:“请使君下令,让末将与烈阳兵重回凤城,拿下那贼首,生吞活剥!”

谦维礼却只是缓缓摇头,他不是回不了凤城,而是没有那个脸面回去,再去面对凤城的父老乡亲,而且,此刻的他心里很清楚,灵州是烽天亦必得之物,今日不过是借机生事,准备却不足,是以来去匆匆,但等明年中州稳固之后,他的大军还是会杀过来的,彼时,谁又能抵挡与他?

“使君!”烈风整个人跪俯在地,没有胳膊的身躯显得那么苍凉。

“起来,像个什么样子。”谦维礼挣扎着下了床,把他搀扶着站起来,“你是我们烈阳兵的首领,让手下儿郎看见成什么样子。”

“可凤城呢,难道就这么丢给贼人了?”

谦维礼被问得一怔,凤城没有被中州铁军焚毁,却到底落在贼寇手中,纵使不想回去,可难道就能弃之不顾么?

“这是那人亲笔所书的行文。”荆竺从怀里掏出一张文书,展开递给了谦维礼。

“他说什么?”谦维礼并没有接手,只是这么询问一声。

“请求使君赦免罪责,原为帐前从使。”荆竺把文中的意思归纳为了两句话。

这是在请求归降么?

谦维礼默然坐回床头,闭上眼睛考虑着什么,旁边,烈焰兵主帅烈风欲言又止,却终于还是没有开口,在这种时候,所有人都等着这位睿智老人的决断。

“与我说说他是什么保住城池的?”

良久,他睁开眼睛,却只问了这么一句。

“如同街头巷尾的传说,他一人冲进中州军中,夺去中军大旗,更当场诏反旧部万余人,致使十万中州军乱成一团,烽天亦无奈之下,溃逃!”荆竺说着一些自己都难以理解的话语,没有过多描述,却已经让人难以置信。

“这不可能!”烈风暴怒出口:“那烽天亦坐下能者无数,仅其子烽卫一人,就万者难当,区区贼寇,怎么可能击败与他!”

不是他不相信,他的胳膊正是与烽卫交手的时候被生生锤断的,那猛虎恶龙一般的身躯,至今还在他脑中盘桓,那已经不是人可以战胜的东西,区区一个贼寇又怎么可能逃过他的铁锤!

“我也不信,但这是事实,他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人,这一点我可以确定,因为中州军攻城之时,他就在我府中。”荆竺依然保持这平静,也不顾众人神色有异,只是慢慢的叙说着:“是我家小妹把他从洛水中拉起来的,那时候还不知道他的身份,只当是无意溺水的普通人,在我府中修养了一个月,正赶上烽天亦进犯,他就出去了,身边没有一个人,只他一个。”

他的话依旧不紧不慢,但已经没有人去打断,尽管越发不信。

“他遇上了虎痴烽卫。”

众人神色一凝,就是这个人!

“绕过了,又直冲中军大帐,烽卫只能追在他身后,虎啸之下无人敢当,他借此接近中军大旗,生生的夺了去,致使中州军混乱之际,更将红巾高挂,高唱巾贼之曲,诱使诸多中州军当场反叛,形势逆转,烽天亦下令退兵。”

烈风神情怔然,绕过了,这简单的三个字,却让他心思恍惚,只是下意识的反问道:“那烽天亦一向治军严谨,怎么会有兵卒反叛?”

“中州兵卒大多是由巾贼青壮编成,合该有此变化。”曹力感叹一声,也解了诸人心中的疑惑。

烈风默然不语,只是抬头看着荆竺,想听他继续说下去!

如果传说属实,似乎连烽天亦都被活捉了?

“烽天亦重振军心之后,趁夜袭击,烽卫一马当先,已然攻上城墙。”荆竺继续叙说道:“他被烽卫击伤落下城墙,烽天亦亲自过来查看,被他生擒。”

几句话的事情,但似乎包含了许多,许多让人难以相信。

“随后逼迫烽天亦立下血誓,自此退兵,一年之内,不得侵犯我灵州。”

如此人物,当真是可惜了。

众人都在思量当中,一时间没有人开口说话。

“你可曾亲眼见过他?”谦维礼突然这么问了一句,他了解荆竺的为人,诚实厚重,用来评测人物算是恰当。

“见过。”荆竺回想起初见那张少主的情形,那人居然正在补衣服,是的,针线活不算娴熟,但,他是在自己给自己补衣服!

“此人如何?”

“到让使君失望了,我却是说不清楚。”荆竺摇着头,没办法说出自己心中的感觉,“只是很年轻,可能尚不及加冠。”

如此年少!

这般回答无疑让谦维礼有些失望,他沉吟半响之后,突然想起什么,看了看摆在床头的文书,伸手拿了起来,他想从这文书的字态与语气中,看出些什么来。

当他打开文书的那一瞬间,就愣住了,这些字似是而非,但方正平直,满是正气与洒脱,当真是别具一格!

“陵自少从贼,所为不是富贵,也不是通达,只为一口饱肚稀汤,混沌十年,今孑然一身流落凤城,也是天意使然,但求安身之所,为民为吏,皆无不可,愿府君谅生之困苦,应允我等落地生根。”

“张陵敬上!”

言语不多,却字字恳切。

谦维礼拿着文书久久不愿放下,些许言语已然打动他的内心,落地生根,他缓缓地念叨着这四个字,一时间老泪纵横,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时候,他也是孑然一身,也是孤身入了凤城,自此一步一步,把整个灵州整顿完好,而今又有一个年轻人这么来了。

“岁月催人老,春秋谈雄英。”他这么感叹一声之后,把文书放下,闭上眼睛,却是莫名大笑起来。

他这般动作,只让他身旁的两个儿子,心惊胆颤,俱是匍匐在床边,大哭道:“父亲!”

“我好端端的,你们哭什么!”谦维礼竟然来了精神,仿佛瞬间年轻了十几岁,他挺直背躯,紧紧的盯着荆竺,再问道:“现如今凤城如何,可曾有扰乱之人?”

“扰乱之人倒是没有,想扰乱之人却是很多。”

“此话怎讲?”

“他已经将凤城所有兵卒,无论私兵与从贼,全部收到囊中。”荆竺说着这些话,语气也略有些古怪,那个人真的很有魄力,在被诸多家主指责之后,更是一不做二不休,次日就号令三万军士将整个凤城团团围住,要将所有城中武装统一收编,包括荆家在内的诸多家族,只得把仅有的私兵放了出去,而敢于不服者,被当场抄家!

他难道不知道他这么做,会得罪天下所有世家豪族么?

谦维礼微微皱眉,也不顾众人纷乱的神色,只是问道:“他是怎么做到的,那些从贼暂且不说,仅城中族兵少说也有两万,这么强自收在一起,难道不曾生事?”

“他把府库中的金银全都堆在抬上,更把军职标明在台前,所有有心的兵卒皆可自由争取,是以人人争先,再不愿听从家主号令。”荆竺说话间有些感概,他们荆家将近五千私兵,可是一个都没有回来,哪怕那个人直接对他说,凡是愿意走的你都领走。

“哈哈哈哈,如此作为,当真是……!”

当真是什么,谦维礼没有说出口,却只是拍着自己的膝盖大笑。

“当真是世间少有。”荆竺接着他的话往下说了一句,更想起三天前那张少主对他说过的话——你家里要那么多兵做什么,造反还是吃多了没事干?如果只是为了家族安全,我可以保证在我所有兵卒消没之前,你们还好端端的活着!

这个保证有些可笑,但那人说话间的语气,却让人如此相信,或者他真能做到这个地步。

“你们荆家在凤城少说也有四五千私兵,就这么给了他,你难道就不心疼?”谦维礼看他笑得开怀,不由得反问一声。

“自然是心疼的,我都恨不得扒了他的皮肉,看看他的心是怎么长的,但是我不敢那么做,因为整个凤城上上下下将近四万兵卒,全都是他的心腹之人,我怕我一旦下手,我们整个荆家将被连根拔起,自此不复世间存在。”荆竺的话似是而非,有不得已,也有钦佩在其中。

“你家中的小妹可曾说话?”

谦维礼有此一问,是因为他知道荆家这几年做主的,几乎都是那个足不出户的小女子,能把偌大一个荆家治理的井井有条,能让年岁更长的兄长服服帖帖,自然有她的过人之处。

“这封文书就是她让我带过来的。”

荆竺无奈的笑了笑,纵使他心胸宽广,可也不愿意这么败家,那可是五千青壮,只是训练与消耗,每日里就不知几许,养了这许多年,转眼却被他人夺去,又如何能不记挂?

“既然是她让你带过来的,那就同意所请吧,就让那张陵张少主坐镇凤城。”

这句话几乎耗尽了谦维礼最后的力气,他满是怅然的躺了回去,疲惫的闭上眼睛,犹自感叹道:“这么一个小女子,见识与胸襟却远胜尔等,只可惜生就女儿之身。”

此时,有这种感叹的人却不止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