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东风卷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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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岁寒三友园(3)

天色黯淡,院内点了石灯,泛着淡黄的光晕。玉夫子就站在拱门外,墨色颓唐的身影几乎要与夜色融成一体,若非头上肩上落了白雪,也难教人发现那里站着人。他依旧穿着未时的那件单薄衣裳,显然自苏蕉回房后,他果真一直守在此处。

听到脚步声,玉夫子惊讶地抬起头,见苏蕉揣着手走过来,他一时激动,欲开口却不知话从何起,于是望着苏蕉露出歉意,两手作揖。

这举动让苏蕉不知所措,慌忙地低下头,道:“你走吧!”

玉夫子见她红着眼,揣测她方才定是哭得很厉害,愧意更深,道:“你是执意赶我走了?”

苏蕉摇头。

“那是为何?”

“我……我是叫你去沐浴,天下着雪,你做什么傻站在这儿?”

“我怕你不肯原谅我。”

苏蕉一怔,眼睛望着自己的脚尖儿道:“你一走了之又如何?何须在意我能不能原谅你?反正你也说了,你走之后亦不能损失什么……”

“对不起。”

苏蕉惊讶抬头,见他一本正经就更不自在了,心慌道:“呃,我已经不气了,总之你快回去沐浴!一会儿冻病了,我嫂子要骂我了!”她双颊绯红,腼腆的样子十分柔和,再没有白日那样盛气凌人。如今回想起下午的争吵,她都觉得有些荒唐可笑。她心底明白的,夫子是无心之过。

知道苏蕉不是赶人,玉夫子松了口气,道:“多谢苏小姐。”随即朝苏蕉拜了拜,肩上的白雪纷纷抖落,惹得苏蕉一笑,千金难得,他悬的一颗心总算是真的放下了。他说道:“你笑起来当真是好看。”

苏蕉忙收敛笑容,顿时涌出一股怒意,与其说是怒意,不如说是羞赧。她嗫嚅道:“你见过许多姑娘,笑得好看的定然多了去,我既然不气了,你又何须奉承我?这真是让人……让人……”让人难堪!

玉夫子料不到她会有此反应,以为她又要生气,便解释道:“我见过的姑娘是不少,但长得像你这样的,却是不多。”

苏蕉面色更红,道:“我这样,又是怎样?”

玉夫子瞅了她一眼,小声道道:“我若说了,你要骂我是采花贼了。”

苏蕉心虚道:“那,罢了……”

“那我从今往后,依旧是你的夫子?”

苏蕉点了头,走到一株梅树旁,轻轻压下一枝绿萼梅,眼角却小心地注意玉夫子的神色。她说:“你知道我爹因为什么要请你来么?”

玉夫子道:“大约晓得,苏老爷是为你将来的婚事而烦恼吧?”他陡然联想到苏蕉屡屡赶走夫子之事,便惊讶道:“莫非,你不肯嫁给那位三公子?”

“三公子?”

“咳,便是韩太师的幺儿,你未来的那位夫家。”

“嗤,他排老几我哪里记得?反正我不中意他,你别胡说,我可没有什么夫家!”

玉夫子见她愠怍,疑惑道:“这件美事,是京中许多闺秀都求不来的,你又为何不肯嫁给他?”

苏蕉腆着脸问:“那夫子成亲了没?可有心上人?”

“没……没有。”

“那夫子成亲以前,是要自己找娘子还是托媒人找?”

玉夫子一怔,随后唇抿成一线。

“说呀。”

“自然是自己找。”

“那不就得了,那个姓韩的,我不管他是何人,反正我不识得他,弄不好他是颗歪瓜裂枣,我嫁过去天天对着他岂不是吃亏了?”

玉夫子明白了,苏蕉是要宝窗自选,也难怪今日提到韩太师时她反应激烈,毕竟是终身大事啊,唉!于是也附和道:“你说得是,弄不好他鼻坍嘴歪,你长得这般好看,嫁给他确实是吃亏了。”

苏蕉瞪了玉夫子一记,却不阻止他,不知怎地,这话今夜听来十分受用。不过她也解释道:“这与他丑不丑委实没有一丝关系,只是我连他都不认得,他亦不认得我,两个素未谋面的人,居然有朝一日要被告知成亲,我不甘心终生大事就此受人摆布。现下我在外边的名声也不好了,我不在乎,但是忤逆我爹让他老人家生气,这也确实非我所愿,所以这回才答应听话跟你念书,也好缓和一下我与他老人家的冲突。”

“我看得出你本性不坏,只是,只是刁蛮了些。”玉夫子匿笑。

“我哪里刁蛮了?我好的时候你都没见着!”没有姑娘喜欢被人说刁蛮,苏蕉也是一样。

玉夫子连连称是,险些忘了今夜一切都不能忤逆她。

“这两个月内,只要你肯好好教我,我……我也就不找你麻烦了。”苏蕉忸怩道:“不过我可说好,《女诫》我是不学的,那些‘七戒’还是‘八戒’的?我可守不来!”

“不学,不学,你就是想学我也教不来。”玉夫子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爽朗的笑声缠绕在苏蕉耳旁,教人听了觉得心情甚好,但烛光打在他脸上,映得他左脸的掌印清晰起来,倒多了几分滑稽。

苏蕉愧疚道:“你的脸,不要紧吧?”

玉夫子抚了抚脸,摇头道:“你这点劲儿哪里打得疼我?一会儿便好了。”

苏蕉知道他一定很疼,只是不想她有愧意,否则这红印已经过了几个时辰,怎么还不消退?她说:“我也是第一次打人,性急了就下了重手,夫子——对不起!”

见苏蕉低声下气地与他道歉,玉夫子莞尔:“以后我也绝不用戒尺打你的手了,你这样娇弱,是我唐突了。”

苏蕉听了,眼睛蓦然湿润,玉夫子吓怔了,抬起手来想抹一抹她的眼角,却发觉这不合礼数,一时不知该将手放往何处,但见苏蕉瘦小的肩膀抽搐不听,最终轻轻拍着苏蕉的肩膀柔声道:“好了你别哭,我又哪里不对了?”心中却是懊恼至极:“一日之内让她哭了两回,我曾几何时让一个姑娘如此伤心过?真是该死!”

“我……我是想到你今日画的那幅丹青,就这么可惜了,我心里就难受得紧,呜呜……夫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弄坏的,呜呜……”不知究竟真的是因为那幅丹青宝贵,还是只想宣泄一把今日受的委屈,苏蕉捂着脸哭泣,哭得站不稳了,就靠在玉夫子胸前抽噎,把眼泪鼻涕一并擦在他衣服上。

这一靠,让玉夫子慌了神,身子禁不住发软后退了两步,抵在树上,任由苏蕉在他胸前发泄。院子里除了风声就是哭声,寒风吹起少女这一头蛛丝墨发,搔得他的脸有些痒。见苏蕉发髻松散,玉钗摇摇,他心跳止不住地加快,于是小心翼翼地扶正苏蕉,尽量避免肢体上的接触,不料见到的是一张湿粘的脸,教人想笑。

玉夫子说:“我再为你画一幅便是了。”

苏蕉变扭道:“我就喜欢那一幅!”

“这,别做这些无所谓的坚持。”

“呜呜……”

“唉,你真是小孩子脾气……”

苏蕉不知哭闹了多久,只记得最后,她肿着眼睛与夫子各自回房了。至于那幅丹青,是不可能还原了。

她浑浑噩噩地回到房中,苏罗氏把她拉到床边坐下,拨去她沾满泪水粘在脸上的头发,感慨道:“玉夫子真是个好人,以前有哪个夫子受得了你的脾气?他被你甩了一耳光还不走,已经够好的了。”

苏蕉赞同地点了点头:“他确实是个体贴的人。”

苏罗氏禁不住笑:“这才一会儿,你便对他刮目相看了。”

苏蕉也不否认,道:“嫂子,你叫人给他送瓶伤药去。”

“好,好!”苏罗氏捋了捋苏蕉的头发,要看清苏蕉的脸,道:“小叶子知道心疼人了,总算是长大了。”

苏蕉愣了一下,随即露出窘笑。

而此时客房内,家丁谨慎地为玉夫子擦拭伤药。

玉夫子盯着窗外,见院中栽有许多芭蕉,于是问道:“这里本是你家小姐的闺房吧?”

家丁惊讶:“是呀,夫子如何晓得?”

“我见这阁楼建造得精致秀气,估计府里唯有那座岁寒三友园可比,又瞧这院中栽有许多芭蕉,便想这原本并非客房,应是给什么重要之人住的,而你家小姐喜欢岁寒三友园,名中又有一个‘蕉’字,便如此联想到了。”

“夫子好伶俐,这芭蕉阁确实是仿岁寒三友园修筑的,只是规模不若隔壁二分,景致逊色不止一层。”

“芭蕉阁,苏蕉……你家小姐以‘蕉叶’为名,却是有典故罢?”

家丁忍不住大笑,道:“有典故,有典故!小的悄悄与夫子说,夫子别说出去了……”

景真十四年,丙午年二月。苏子望刚步入而立中期,爱妻苏柳氏又为他诞下了一个女儿。

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苏柳氏抱着小小的女儿坐在被窝里,盯着襁褓中那团红彤彤皱巴巴的小肉丁,心情一如当初长子诞生时那般激动。她满心欢喜道:“我合计着,是该早点给这小娃娃取名字。”

苏子望暗道不妙,却问:“取什么名字?”

“过段日子便是暖春了,届时草长莺飞、花红柳绿。我以为,给小姑娘起个花花草草的名字倒是不错!不如这样,今日我见着的第一种植物,便是小娃娃的名字了。”

苏子望一怔,笑眯眯道:“你决定便好。”随即想起门外种着几棵芭蕉与老槐树,便悄悄嘱咐下人匆匆砍了。不怪他如此紧张,当初苏柳氏为长子取名时亦是如此提议。

还记得她当时是道:“天下江海湖泊都是以水积成,世间万物皆离不开水源,可见这‘水’又比‘山’更富含深意。这样一想,水竟如此重要,那些个盛水器具当真是不容忽视。是以我决策好了,我今日见着的第一件盛水器具,便是小娃娃的名字了。”吓得苏子望赶紧将屋里的茶壶、水杯、盆子搬走,却仍是绕不开这“盛水器具”。

那日苏柳氏于午间散步时,在园中见着一方水塘,心情大好,便为长子定名为“苏塘”。实则苏子望对这名字很不满意,却觉得总比叫“苏茶壶”好,以他宠溺妻子的程度来看,当时是绝不敢反驳什么。如今为小女儿取名,妻子竟故技重施,无怪他有些慌神。

正当他心心念念着想方设法要给女儿起个好名字时,九岁的苏塘拿着一片卷缩的芭蕉叶走进屋来,道:“爹爹,为何将院里的芭蕉树砍了?”苏子望如遭晴天霹雳。

与苏柳氏经过一番“激烈”探讨,探讨过程美其名曰“讨价还价”,实则是“摇尾乞怜”,而“摇尾”的那方必然是苏子望。他费尽口舌,终是征得苏柳氏同意,从“苏芭蕉”中剔除一字,为女儿定名为“苏蕉”。因是以蕉叶命名,又为女儿取了个小字叫“叶”,是以苏府的亲信长辈宠溺苏蕉时,常唤她“叶儿”“小叶子”“阿叶”。

自古美人命薄,苏柳氏便是这命薄美人中的一员。她先天体弱,不宜生产,能硬撑过几年,接连为苏子望诞下两子,不可谓不是奇迹。在她诞下苏蕉后,苏子望为她担惊受怕地度过了半年,既是添补品又是请名医,却终敌不过天命。算命先生曾给苏柳氏卜过卦,道她活不过花信之年,此番真是应验了。

苏蕉对亲娘可谓是没有印象,幼时还曾因“苏芭蕉”一事暗暗埋怨过亲娘。随后她年岁渐长,便听苏子望道起,她亲娘是个性格极其乐观之人,明知命不久矣,却执意要生下她,她能有今日,全是托了她亲娘的那点“执意”。是以幼时对亲娘的那点小小不满,渐渐转变为思念。

因苏蕉对亲娘的思念日益加深,苏子望一人的宠爱早已令她满意不足,是以她性子越发挑剔,分明生在大富大贵之家,却仍是觉得事情诸多不顺。每每她发脾气,都要与苏子望不依不饶地闹上半日。怒火中烧的苏子望当真是恨不得打死她,却只是想想,下不得手实行。

每当如此,苏子望都叹道:“都说没娘的孩子像根草,你哥是‘家草’,你就是根‘野草’!”

此“野”乃是指野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