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浪漫青春最小说(2011年4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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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天地之心 罗浩森(6)

玉佛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外表的一些花纹已经磨去了。只是那种伟大的淡黄色还是那么不卑不亢地渗透出来。我在摩挲它的时候,它就像我的爱人,竭尽全力地去配合我。

这枚玉佛是我离开北平时父亲塞给我的。那一年全中国的人都在打鬼子。父亲让我和母亲去上海投奔亲戚,而他要守住祖宗的家业。那一天清晨正好。院子后面落满了大片大片树叶。母亲和仆人的马车停在门外。父亲牵着我的手,把玉佛塞给我,什么话也不说。然后从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父亲为什么明知会死还是不肯离开北平。他的心是坚硬的。无论被这个世界磨得再怎么圆滑再怎么剔透,谁都磨不掉他骨子里的倔犟。

我想,我也是一样的。

护士突然关上了窗。冷风倏忽地服帖地穿过我的衣袖,然后就消失不见了。我看见她朝门口处点了点头。抬眼间,我看到了三个儿子站在门外。他们推搡片刻,然后大儿子走了过来,跪在我床前。

我看着他。他手里拿着一份合同。那上面写着什么,我看不清楚。我不知道那是份什么样的东西。那上面有密密麻麻的一大堆字,但是我看不清楚。他一页一页地翻着,然后翻到最后,我看到了几个字。这几个字那么小,但是将我的瞳孔刺得一阵发痛。我感到一千个声音在我心中咆哮着。

那上面写着:“甲方:李木”。

我突然觉得很慌张。我不要这样。我分明听见了死亡。我知道它会来的。我那么默默地安静地等待了它那么久。我要求的并不多,但是为什么连一个等待的机会都不给我。在那个瞬间,我竟然寂静地想起了我生命中的每一声啼哭。想起了我生命中的每一次接吻。想起了我生命中的每一束鲜花。我孑然一身来到这个世界上,即将孑然一身地奔向另一个世界。为什么,连我的死亡,你们都要来左右?想着想着。我心里面委屈极了。我很想哭,但我哭不出来。我眼角瞟到那一瞬间的天空,空虚懒惰。

大儿子递过来一支圆珠笔,然后让我用手握住它。我握住圆珠笔以后,他引导着我的指节慢慢移向白纸上的一条横线那里。在圆珠笔笔尖就要碰到白纸的那一刹那,我一哆嗦,圆珠笔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我颤抖着指头,天太冷了,我握不住笔。

我想起来昨天夜里的梦。我睡在中心公园外一天一地的大雪中。看着白茫茫的世界将我掩埋,将我带走。

我等了那么久,它终于来了吗?

【终】

小时候的我住在寺庙的后院。那时的我每天都要打坐念经,我想吃饭。但师父每次看到我不专心都会过来,轻轻抚摸一下我的额头。那样我就会安静了。每天傍晚候鸟在夕阳前飞过。我看着它们拍翅,心猿意马地神往着。

稍大一点的时候,师父患上了一种病,发病的时候四肢抽搐浑身无力。他在一个早上蓦然惊醒,然后看着天空说:“命运即将来带我走了。”第二天清晨,我和洛桑离开了我生活了十多年的寺院,面朝太阳落下的地方。师父说,在他有生之年,他要带我们去神灵居住的地方。

一年后,师父死在一个鲜花盛开的春天。我和洛桑将他埋葬。埋葬掉师父的那天晚上下起了小雨,洛桑对着一片荒凉的原野沉默不语,然后说:“我要去南方。”而我想着师父临走前让我们一定要到拉萨去,手心渗出了汗。

三年后,我来到了洛桑去往的城市。我穿着袈裟,像每个出家人那样化缘。直到有一天,我被人打断了一只手,敲断了双腿,丢弃在公园的门口。我挣扎着找到一辆板车,然后在那个冬天号啕大哭起来。

黄褐色的玉佛躺在我胸前,惟妙惟肖,不苟言笑。它的每个衣褶、每条根须,随着我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怒吼体贴地给予我冰凉。它见证了我的生老病死,见证了我的喜怒哀乐。

我忘记了我的人生是怎样的。我见过的每一个人,他们带着同样的面容,悲天悯人居高临下。面容在岁月的风沙里变得模糊。我想要向他们嘶吼,对他们呐喊。但他们都只是轻轻扭过头来不屑地抬抬眉头。我不明白这个世界到底为什么乱套了。我记得候鸟夕阳下的拍翅。我记得鲜花春天的盛开。我记得我念过的每一段经文。

而现在,大雪将我掩埋,我的手脚僵硬。我想,我终于要死了吧。

【跋】

我站在一片一望无际的海洋中央,脚下是一片荒凉的原野。风在我耳边温柔地抚摸。我缓缓抬起脚,屏住呼吸,走出七步,步步生莲。我像是立在了世界的中央。

天地在我眼中辽阔而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