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我的同桌了。
远处灰色的云在寂寞地涌动着。我紧了紧衣领,有点凉。我从口袋里掏出玉佛,细细把玩。玉佛的花纹已经被完全地磨掉了,只能依稀辨别出形状来。从我坐着的这个位置可以清晰看到在操场上打篮球的学生。几个人影来回地晃动间,篮球呼地一下掉进了篮网里。
我从天台的边缘缓缓站了起来。然后轻轻地呼吸。玉佛在我手心稍稍地泛出一些凉意来。我低下头去,大片大片的风嘶嘶地朝我袭来。我想了一想,抬起脚跳了下去。
西风像是要把我卷起,我看见楼房呼呼地我眼中倒退,我想我终于飞起来了。虽然用死亡换来的只是三四秒钟的飞翔,但那已经足够了。我将要摔死在寂寂无名的一棵树前,然后惊醒全世界的人,像是绽放的一朵玫瑰。
我握紧了手中的黄玉。
窗外的枯枝在风声里头簌簌作响。所有的候鸟,所有的歌声,所有的鲜花,都会死去在这样的冬天吧。
上完政治课后,新的政治试卷发了下来。我在姓名栏上写名字,写了一半突然停了下来,我抬起手刷刷地把名字涂掉。然后从座位上站起身。走出教室。
我的名字叫李木。
【1972】
天太冷了,以至于我颤抖的指头不允许我拾起笔来,去一笔勾销掉我的生命。
我现在坐在病床上,窗外飞来两只小鸟,一些桃花的枝叶伸了进来。
我将我的手伸到我力所能及的地方,终于摸到了那枚玉佛。我颤抖着手将它抓住,像是完成了一件心头大事。它安然地躺在我的手心,乖巧地任我摩挲。
护士走进来为我换了一遍药。那是今天的第几次药?我忘了。早上大儿子来医院的时候换的是第二次,那么……这次是第三次吗?噢,你看,我可真健忘。我常常看着窗边的天空发呆。看着那些妖媚的柔弱无骨的白云或匆匆或悠然地流走。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声音,忘记了身旁的一切。有时候甚至会忘掉自己的名字。
我想起很多年前,那年我第一次来到桐城。那一年所有人都拿着锄头挥汗如雨。我和小李坐在草梗上看着桐城的天空发呆。那时的太阳把整个天空烧得摧枯拉朽。只有那些白云,是和现在的云一模一样的。那么寂寞,那么妖娆。有时我看着窗外,就会忘了自己到底是在哪里。是在医院,还是坐在桐城郊外的草梗上。是躺在床上,还是站在炼钢厂巨大的倾泻而下的火焰前。缓缓流过我的胸腔的空气像是要把我的整个人给融化掉了。
我在最近的日子里,每天夜里都能听见黑暗中的喘息。在我每次呼吸的罅隙间,在我每天仰头的动作中,我清晰地听见了它。我知道的,死亡在一步步向我逼来,一步一步、不急不缓地。我早就知道它总有一天会来带我走。我躺在床上,每天每夜地静静等待它的到来。这总令我想起分娩的过程,在子宫里的时候,我也是这样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那一个伟大的时刻。等待着一声令下,然后飞奔向另一个世界。人的一生实际上就像是一场梦。一睁眼一闭眼的工夫。太多太多的东西在那一瞬间白驹过隙地从你眼前经过,以至于很多当时的心境已被我忘掉了。挥向世界的那一拳。锄头指着的那片天空。炼钢厂像是一千个太阳熊熊燃烧的那一炉火焰。枝头的每一朵桃花。菩提树下的每一片叶子。我曾经拥有过那么多,而今,我躺在床上,除了手里的那玫黄玉和那片天空,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