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开了带来的那个黑袋子,里面是一些烧纸和香,又回过头来在围观者中找到了刘凤,语气严厉地吩咐说:“到大门口去,先分出三张纸三炷香烧给土地公,剩下的另外做一堆烧了,把恶鬼都请走。”
她说话的声音近乎夸张得地大,似乎是要把鬼给吓跑。一屋子的人屏着鼻息不敢说话。刘凤不甘不愿接过东西,却白了她一眼,出了门去。她走到了门口,终于嘀咕道:“不知道又要装什么神弄什么鬼!”
围观群众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老太太在朱佩兰的折腾下平静下来,迅速恢复了意识。这个时候,朱佩兰把王麻子和刘凤都叫到床头来。刘凤刚开始不肯,但是这么多双眼睛在看着她,不得已终于不情不愿与王麻子并排面对着老太太,齐齐站着。
老太太睁开了眼睛,斜着眼望了望他们俩,确定了他们都在之后,又慢慢闭上了眼。
“我恐怕命数就要到了。”她说。
“姐,不会的。”朱佩兰又斩钉截铁下了一个论断,“我帮你算过了,你的日子还长着呢。你还要跟着儿子媳妇好好过日子呢!”说到这里朱佩兰用胳膊捅了捅王麻子。
王麻子皱着眉头,但终于还是说:“是啊是啊。”他犹疑了半天,最后还是加了一句,“妈。”刘凤则干脆把头掉转到了另一边。
就在这个时候,老太太笑了,片刻,又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这叹息深得像是一口望不见底的枯井,也就是在这声叹息之后,终于,她不可遏制地哭了起来。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链子一样沿着深深的皱纹纹路落下来,她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发出声音——这样看上去,显得越加地伤心。
她艰难地张开嘴,又合上了。最后,她说出了那两个字:“进生。”
“我要去城里找进生。”她说出这句话,终于崩溃了,像一个小女孩那样号啕大哭起来。然后,用一只手捂住了满脸的眼泪,另一只手,发着抖,死死攥着床单,两条腿不安地伸伸缩缩。
见者心知肚明,却都于心不忍,都说:“你去吧,你去吧。”
老太太就这样要往城里去了。
这一天,老太太从家里走到镇上是早晨7点,天还没有大亮。镇上起得最早的是卖蔬菜的小贩和早餐店的老板。面对着这样一位古怪老太太的出走,这些人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惊讶。菜贩子瑟瑟缩缩沿街蹲着打盹儿,米粉店的老板揉好了油饼正准备一个一个将它们扔进油锅。老太太从街上走了过去,就好像没有出现过一样。她就那样施施然在街的第一个转角消失了。
如她所愿,第一班车仍然静默地排在车站的最前头,像一枚待发的子弹。她上了车,拣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以便观览沿途的风景。
坐定之后,她才以一种缓慢的姿态将车子里的人打量了一遍。这么早乘车的大多是生意人,从乡下收购了土产,去市里的早市卖出。老太太看着这些人,几乎没有一个陌生的。每一张脸都见过三次以上,或者更多。于是她一个个看过去回忆着自己是在哪里与之谋过面。后来她发现,这些脸无比惊人地互相相似着,难以分辨。到最后,每一张脸都变成了她自己的脸。他们却并没有把对方认出来,或者说,他们假装成互不相识的陌生人,睁着一双惊恐不安的眼睛,唯恐轻易就被彼此看穿。——她被自己吓了一跳,开始头晕目眩,索性开窗闭眼,把头伸出窗外,不再去看那些人的脸——一张张分明写满证据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