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新史记·绝代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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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从绝境中走出的强者(2)

破坏陈平美梦的不是别人,恰是汉王刘邦。他率军打到刚被陈平收复的殷地,司马印无所谓跟哪个主子,二次反楚,归降刘邦。此时距陈平受赏还没几天。(居无何,汉王攻下殷。)

项羽听说司马印再次反楚,大发雷霆。但项羽气的不是司马印,而是他派出去的人没有把司马印打服。于是愤怒的项羽先拿自己人开刀,把当初派出去打司马印的人全捉起来斩首。陈平大难临头,只好再次逃走。

叫人惊讶的是,陈平跑路之前,派人把项羽给他的官印及四百八十两黄金,如数奉还项羽。

不贪无功之禄,不受无功之爵,这就是最本真的陈平。

这时的陈平,不由不对自己发出无奈的自嘲,都说命运多舛,也不要这样舛个不休吧?

尽管如此,陈平依然是打不死的小强。他收拾好心情,再次上路——下一站,刘邦。

陈平遇到刘邦,人生才算稍稍走上正轨,但在此之前,要请你再倒霉一次。

陈平逃走时,只带了一把剑,准备渡过黄河,投往刘邦大营。然而当他坐船渡河时,突然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船夫没有用心摇船,反而是紧盯着他。陈平立即醒悟过来,这是一条黑船,般夫看他长得这般鲜美可人,以为是一个有油水可捞的逃将!原来长得太帅真的是一种错误。

陈平此时终于有了一瞬间的绝望:一叶扁舟飘于滚滚黄河水上,天地苍茫,无所依凭,唯有船上这两个一强一弱的男人莫名的对峙着。船越来越靠近江心,船夫每动一次船桨,都仿佛用利刃在陈平鲜美的身体上划一刀。

到此刻,再无应对之措,陈平将会成为喂鱼的肥料。

急中生智,陈平想出了一招脱身之术。

所谓脱身,就是脱掉身上所有的衣服。陈平颤抖着手在一个男人面前宽衣解带时,应该明白,他将亲手铸就自己平生最严重的屈辱。

但唯有这样做,陈平才能证明他身无分文。面对裸男,船夫失望了,还好他没有别的嗜好。陈平为了安抚船夫,只好裸体和船夫一起撑船过河,至此才终于逃过一劫。(渡河,船人见其美丈夫独行,疑其亡将,要中当有金玉宝器,目之,欲杀平。平恐,乃解衣裸而佐刺船。船人知其无有,乃止。)

或许因为陈平是个谦卑的人,所以很多人潜意识里觉得他遭受屈辱是应当的,活该你忍着;而韩信是个骄傲的人,所以大家觉得他受到侮辱而能忍下来,实在是大将风度。

所以韩信的胯下之辱我们耳熟能详,但都不记得陈平曾裸体摇橹。

平心而论,谁心头的那口气最难咽下?

陈平终于安全地渡过黄河。当他跳到岸上那一刻,感觉就像从地狱深渊跳上了光明之门,他一刻也不敢停留,立即赶往刘邦驻军所在地。

他也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显赫的功绩让刘邦刮目相看,甚至未必能见到刘邦,但他没有犹豫,只是向前。

或许是因为陈平吃的苦足够多了,命运的天平开始第一次向他倾斜。

陈平遇见了他一生中最难忘的一个人——魏无知。

魏无知只是个小人物,司马迁和班固都没有分别在《史记》及《汉书》里给他留一个列传什么的,但他是陈平的伯乐。韩信的伯乐是萧何,陈平的伯乐就是这么个普通人。

陈平以前与魏无知有一面之缘,上岸后找到他,请他代自己向刘邦求职,魏无知一没认为陈平是间谍,二不觉得陈平寒酸,立刻拜托刘邦身边一个叫做石奋的侍卫官带他去见刘邦。

但魏无知和石奋毕竟不是萧何,也只能做到让陈平参加一次集体面试。

说是面试,实际上是吃饭。

饭是主考官刘邦赏的。刘邦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七人,心思却全不在此。过去的几个月中,他率军一路征讨,先后降服了河南王、韩王和魏王,攻克陇西、北地、河内,俘虏殷王,可谓挡者披靡,端的是意气风发。一个领导人在意气风发的时候,往往就不那么求才若渴了,所以当秘书告诉他有七个人前来求职,他只是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我不需要他们。刘邦心想,我有张良、萧何、韩信。够了。下一步是南渡黄河……

秘书走到他的身边,悄声告诉他,饭吃完了,该正式面试了。

刘邦从沉思中抬起头来,那几个人都在看着他,十四只眼睛里齐齐放射出热切的光芒。刘邦在心里笑了笑,摆摆手,敷衍地说: “吃完啦?去招待所休息吧。”

十四道光芒一齐暗淡下去。陈平心中一凉,直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汉王竟然如此无礼,完全没把他们放在心上。

一旦走出这个大门,谁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进来?

想到这里,陈平心中一热,血气上涌,站起来大声说道: “我今天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吃饭,而是有话要说。今天的话就要今天讲,绝不能等到明天!”

刘邦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高大英俊的年轻人,陈平的眼神坦然迎上去,没有丝毫的示弱。刘邦被微微打动了一下。

嗯,有点意思。那你就说吧,说说看。

一个有真材实料又有口才的人,很容易通过HR那一关。刘邦很快被陈平的谈吐和经历再次打动。最后,刘邦爽快地问: “你以前在项羽手下当什么官?”

陈平: “都尉。”

刘邦:“好,从明天开始,你就是我的都尉。”

果真,第二天刘邦就向汉军宣布,拜陈平为都尉,兼任陪车侍卫(参乘)和军队督察官(护军)。

吁!让我们陪陈平长出一口气,为他短暂的幸福。

嗯,这个幸福是很短暂的,甘来,苦却未尽。

陈平被刘邦拜为护军,是继韩信登坛拜将之后,汉军中出现的又一个爆炸性新闻,立即引来汉军诸将的一片骂声和牢骚声。在这些人当中,吵得最凶的是周勃及灌婴等高级将领。他们最不满的是,刘邦凭什么任命陈平监督诸将。

周勃和灌婴等人都是从沛县就跟着刘邦出生入死的兄弟,而陈平不过是项羽手下一名逃将,刘邦对他还没有经过全面摸底和检修,就要把这个有安全隐患的监视器安装在汉军当中,万一他是项羽派的间谍,那汉军不是死翘翘吗?

再说,一个韩信已够他们受了,如果每次来一个外人说自己有才,刘邦就把军中重要位置给他们,那周勃这帮兄弟往哪摆?他们在战场上拼死拼活,难道永远都挂着十年不变的军职吗?

不行,这个叫陈平的人是一定要轰走的。

周勃闹得厉害,却不料反而帮了陈平,陈平在被周勃锋利的言语刺伤时,也获得了另外一种安慰,这一切都因为刘邦的帝王心术。刘邦冷眼旁观,你们越是不爽陈平,我越是要用他,你们跟他蜜里调油,那他还有什么用?

陈平的位置在刘邦的保护下得到了稳固,但事情就此完了吗?

当然没有。接下来将是影响陈平千古名声的大戏开场。

周勃和灌婴联合首先发起了攻击。为了这一天,他们早就做了精心准备,搜集到陈平两大人生污点:

第一,陈平与其嫂通奸;第二,陈平贪污受贿。

准备好材料后,周勃和灌婴便跑到刘邦跟前,拆陈平的台:

“汉王,你千万别被陈平美丽的外表迷惑了,他尽管长得帅,肚子里未必有真东西。我听说陈平以前在老家曾经跟他嫂子有过一腿,后来投奔魏咎,魏咎不容他,于是又投项羽,又混不下去,最后就来投奔您来了。

“您爱才,让他当护军,可他却大肆收黑钱,给钱多的军官就派好的差使,钱少的就派苦差。”

周勃和灌婴言辞之间,并没有喊打喊杀,信号却很明确:这个帅气的小白脸留不得,要么就杀了,要么就撵滚蛋。

刘邦听了果然一惊,这还了得,盗嫂就算了,竟还敢贪污?

盗嫂?好事没出门,坏事传千里,但陈平也不好跟人明辨,如果看见一个人就说,我和嫂子根本就没有那回事,你们千万别乱传哦,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但陈平的沉默似乎被当做了默认,导致千古以降,但凡人们聊起陈平,都要嗤之以鼻,这个人哪,人品不好。

人品有问题,至今仍是陈平的标签。

陈平果然人品很差吗?司马迁的眼睛很亮,他在《陈丞相世家》里说,绛侯(周勃)、灌婴等咸谗陈平。一个“谗”字,太史公的立场清晰可见。

回头看,陈平刚被刘邦任为护军时,整个军队几乎要爆炸了,无人不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转眼才两个月,就发生诸将向陈平行贿一事,这难道不奇隆吗?我们可以大胆地做一个推测,陈平受贿一事会不会是周勃等人怂恿部下弄出来的,要以此借口把他轰下台去?

刘邦很生气,但他还是决定先调查,于是立即把陈平的伯乐魏无知招来骂了一顿。

魏无知听刘邦骂完,不急不躁地说: “我向大王推荐的是陈平的才能,大王您责隆的却是陈平的品德。试想一下,大五您如果得到一个只有高尚品德却无半点才能的人,能帮你打胜仗吗?如今楚汉相争,你应该关心的是陈平的谋略到底能不能为你所用,至于他贪污受贿和偷人等事就算有,又算什么天大的事呢?”

这就是小人物魏无知的不凡之处。他既没有为自己辩解,也没有为陈平辩解,而只是从刘邦的角度进行了分析。这番话如果被儒家道德信徒听到,大概会用口水把魏无知溺死,但好在刘邦不学无术。

不学无术的人,至少不假道学,他决定不管陈平是不是不忠不义的混蛋,都要给陈平一次机会。

陈平知道自己再次被命运逼到了悬崖边上,但他这次没有再像前两次那样瞑祸逃亡,尽管这时刘邦刚从彭城被项羽打得大败而归,急需替罪羊。

陈平不走,是因为他已经找到了似乎可以实现理想的舞台,如果不能在这个舞台上成功,那就死在这个舞台上吧。

陈平可以为了求生在船夫面前脱光衣服,但他绝不会为了苟活而放弃理想。这就是陈平的无畏。

他终于等来了刘邦的传讯,刘邦的话很尖刻: “你之前跟着魏咎,后来又跑去投了项羽,现在又跑到我这里来,请问,一个有信义的人会如此三心二意吗?”

刘邦骂人一向只骂短,陈平却没有摆出士可杀不可辱的架势来,他只是淡淡一笑,足艮刘邦心照不宣的略过所谓盗嫂的无聊问题,直接说: “我跟随魏咎,魏咎听不进我的话,我才去跟项王;而项王他刚愎自用,自以为天下第一,且又只重用他家亲戚,他这种人,就算你有多大的本领也不会重用你。我是在项王那里混不下去了,但我是听说汉王您重用人才,所以才投奔过来,乱世中良禽择木难道也是错吗?”

刘邦点点头,又反问: “你受贿一事又怎么解释?”

语气变得缓和,但真正严重的问题这才到来,你到底受贿没有?

陈平毅然点了头,直视着刘邦的眼睛:“我是光着身子过来投奔大王的,大王不给我发工资,我不利用职务之便收点钱,怎么能活得下去?我贪污的钱还在我这里,如果大王您觉得我的计策没有价值,那些钱还都在,请你将钱与官印一起没收,让我净身出户。”

话说到这里,刘邦不得不肃然而坐,还有些羞惭。

以上记录,是两千多年前,世界上最经典的贪污犯和造反派领袖的精彩对话。对话双方无不胸怀宽广目标远大,且都很真诚,所以刘邦不但不为这点小事儿夺了陈平官职,反而厚厚赏赐他,甚至还提陈平为大军总督察官(护军中尉)。

刘邦的信任使陈平得以彻底放开手脚,很快,他的才干加刘邦的倚重,使他在汉军中获得了很高的威望, “诸将乃不敢复言。”

陈平辉煌的功业终于迈出了坚实的一步,傲视天下的理想不再遥不可及,他已经准备好了,为之付出一切。

可是,考验还没有结束,就在这时,灾难如排山倒海般汹涌而来。

倒霉蛋陈平,将面对他事业上前所未有的困境。

三、荥阳夜遁逃

陈平在遭遇政治上的倾轧时,正值刘邦进攻彭城、被项羽打的大败而归。这是汉军挥师关东后的第一次惨败,也是汉军用已方的一系列惨败来证明项羽的勇武无双的开端。

于是,此时刘邦信任陈平、愿与之同甘共苦的“恩遇”,受条件所限,便只剩下共苦了。

陈平身为汉初三相之一,比萧何和曹参的出场都要晚很多。翻开《史记高祖本纪》,直到刘邦的故事讲到一半时,陈平才在荥阳(今属河南郑州)冷不丁出场。

春潮带雨晚来急。就在刘邦遭遇出道以来最大危机的时候,正是陈平横空出世,飞起黄金四万,搅得周天寒彻。

汉三年,刘邦屯军荥阳之南,与项羽隔河对峙。汉军为了取得粮草,筑了一条甬道(两边夹墙的巷道)直通黄河南岸的敖仓。项羽多次派兵侵夺甬道,截断粮草供给,这一招虽然简单却相当阴毒,汉军渐渐粮尽,不得不退守荥阳,被项羽大军围城,包了饺子。

刘邦涎着脸,提议讲和,结果派出去的使者都被范增骂了回来。

想想荥阳周围遮天蔽日的楚国军旗,刘邦心头涌起一阵绝望:我还能撑得了多久?两个月,一个月?一旦粮食吃尽,恐怕敌人还没打进来,自己军中就会爆发叛乱!今日之事,莫非天要亡我刘邦乎!

陈平进来奏事,刘邦茫然地听着,嘴里忽然冒出一句:“天下如此纷乱,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安定下来啊。”这话当然不是向这位搞纪律工作的督察官问计,事实上刘邦只是随便对着一个人抒发感慨而已,或许他潜意识里也暗暗希望有个人来说两旬安慰的话?

以智谋著称的陈平,这时才露出高智商的峥嵘一角,他先把刘邦损了一顿: “项王为人,恭敬爱人,所以有节操的志士都愿意跟着他。大王您又傲慢又不懂礼数,还喜欢随意侮辱人,志节清廉的都看不上您,您看您手下大都是些圆滑贪利没骨气的无耻之徒。”

陈平这一骂等于把自己也裹了进去,但他知道粗俗的刘邦不会介意,只是为了让他知己知彼,接下来才是献策: “大王能招揽人才,是因为你舍得重赏,能给人爵位和封邑,但是项王就不行,在他手下升官发财很难,他舍不得金银财宝,官印在手里磨平了也不愿给手下人。但人谁不爱财?志士也是人啊,我看项羽手下的骨鲠之臣也就范增、钟离昧和龙且几个人。大王如果能舍得拿出几万金,在项羽营中到处行贿,必然能离间楚国的君臣,让他们互起疑心,项王本就喜欢猜忌,等他听信了谗言,内部一定会乱。”

刘邦长叹: “范增是个老人精,钟离昧和龙且凶残如虎,要除掉他们是何其难的事。”

陈平一笑:“交给我去办就行了。”

刘邦当即拨款给陈平,一出手就是四万金,随便陈平去怎么花用,问都不问。

陈平是个爱财的人,人生目标之一就是发财,他会携黄金潜逃吗?

当然不会。刘邦拿四万金赌自己的眼光,陈平当然要跟他赌。

两个人都敢赌,也赌得起。

带着别人几辈子都没见过的巨款,陈平终于行动了,他带人乔装打扮,携着巨款潜入楚军,第一个目标就锁定了钟离昧。

项羽一直自信地认为,曾经的英布、钟离昧、龙且三人就像三把锋利的军刀护在其左右,这三大杀手向来以剽悍凌厉闻名于天下,尽管英布已被刘邦收买,但只要钟离昧和龙且两人还在,就无人可以撼动他那所向无敌的铁军。

然而在陈平看来,项羽大封诸侯时,他把许多衰人封为诸侯王,但楚军大将中除了英布、钟离昧和龙且都没被封王。这就是个大大的鸡蛋缝,留了很大的空间给人们遐想。

很快,楚军中被不知何处来的谣言所笼罩,说什么钟离昧等楚将功高盖世却没得到应当的赏赐,他们都想跟汉王联手,灭掉项羽、瓜分西楚王国。

世界上有两种可怕的东西,一是背叛,二是谣言。如今这两样恐怖的东西又恰恰结为一体,被陈平制成毒药洒在空气中。项羽呼吸着这样的空气,只觉得四处都是敌人,他决然地把钟离昧拉入了黑名单,处处提防牵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