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这时候到处香得凶,
这几天连绵的雨,外加风,
弄得这稀糟,今年的早桂就算完了。”
果然这桂子林也不能给我点子欢喜;
枝上只见焦萎的细蕊,
看着凄惨,唉,无妄的灾!
为什么这到处是憔悴?
这年头活着不易!这年头活着不易!
西湖,九月
干着急
朋友,这干着急有什么用。
喝酒玩吧,这槐树下凉快;
看槐花立掉在你的怀中——
别嫌它,这也是一种的爱。
胡知了到天黑还在立叫?
(她为我的心跳还不一样?)
那紫金山头有夕阳返照
(我心头,不是夕阳,是惆怅!)
这天黑得草木全变了形
(天黑可盖不了我的心焦;)
又是一天,天上点满了银
(又是一天,真是,这怎么好!)
秀山公园
八月二十七日
在病中
我是在病中,这恹恹的倦卧,
看窗外云天,听木叶在风中……
是鸟语吗?院中有阳光暖和,
一地的衰草,墙上爬着藤萝,
有三五斑猩的,苍的,在颤动。
一半天也成泥……
城外,啊西山!
太辜负了,今年,翠微的秋容!
那山中的明月,有弯,也有环,
黄昏时谁在听白杨的哀怨?
谁在寒风里赏归鸟的群喧?
有谁上山去漫步,静悄悄的,
去落叶林中捡三两瓣菩提?
有谁去佛殿上披拂着尘封,
在夜色里辨认金碧的神容?
这病中心情,一瞬瞬的回忆,
如同天空,在碧水潭中过路,
透映在水纹间斑驳的云翳;
又如阴影闪过虚白的墙隅,
瞥见时似有,转眼又复消散;
又如缕缕炊烟,才袅袅,又断……
又如暮天里不成字的寒雁,
飞远,更远,化入远山,化作烟!
又如在暑夜看飞星,一道光
碧银行的抹过,更不许端详。
又如兰蕊的清芬偶尔飘过,
谁能留住这没影踪的婀娜?
又如远寺的钟声,随风吹送,
在春宵,轻摇你半残的春梦!
二十年五月续成七年前残稿
先生!先生!
钢丝的车轮
在偏僻的小巷内飞奔——
“先生,我给先生请安徽哪,先生。”
迎面一蹲身,
一个单布褂的女孩颤动着呼声——
雪白的车轮在冰冷的北风里飞奔。
紧紧地跟,紧紧地跟,
破烂的孩子追赶着铄亮的车轮——
“先生,可怜我一下吧,善心的先生!”
“可怜我的妈,
她又饿又冻又病,躺在道儿边直呻——
您修好,赏给我们一顿窝窝头,您哪,先生!”
“没有带子儿,”
坐车的先生说,车里戴大皮帽的先生——
飞奔,急转的双轮,紧迫,小孩的呼声。
一路旋风似的土尘,
土尘里飞转着银晃晃的车轮——
“先生,可是您出门不能不带钱您哪,先生。”
“先生!……先生!”
紫胀的小孩,气喘着,断续的呼声——
飞奔,飞奔,橡皮的车轮不住的飞奔。
飞奔……先生……
飞奔……先生……
先生……先生………先生……
一小幅的穷乐图
巷口一大堆新倒的垃圾,
大概是红漆门里倒出来的垃圾,
其中不尽是灰,还有烧不烬的煤,
不尽是残骨,也许骨中有髓,
骨坳里还粘着一丝半缕的肉片,
还有半烂的布条,不破的报纸,
两三梗取灯儿,一半枝的残烟。
这垃圾堆好比是个金山,
山上满偻着寻求黄金者,
一队的褴褛,破烂的布裤蓝袄,
一个两个数不清高掬的臂腰,
有小女孩,有中年妇,有老婆婆,
一手挽着筐子,一手拿着树条,
深深的弯着腰,不咳嗽,不唠叨,
也不争闹,只是向灰堆里寻捞,
向前捞捞,向后捞捞,两边捞捞,
肩挨肩儿,头对头儿,拨拨挑挑,
老婆婆捡了一块布条,上好一块布条!
有人专捡煤渣,满地多的煤渣,
妈呀,一个女孩叫道,我捡了一块鲜肉骨头,
回头熬老豆腐吃,好不好?
一队的褴楼,好比个走马灯儿,
转了过来,又转了过来,又过来了,有中年妇,有女孩小,有婆婆老,
还有夹在人堆里趁热闹的黄狗几条。
小影(The Portrait)(译)
奥文满垒狱斯(Owen Meredith)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一位诗人,他的位置在文学史里并不重要,但他有几首诗却有特别的姿趣。我下面翻的一首《The Portrait》是英国诗里最表现巴黎堕落色彩——“Blase”的作品,不仅是悲观,简直是极不堪的厌世声,是近代放纵的人道——巴黎社会当然是代表——一幅最恶毒的写照。满垒狄斯的真名是Bulwor Lytton,他是大小说家Lord Lytton的儿子。
半夜过了,凄情的屋内
无有声息,只有他祈祷的音节;
我独坐在衰熄的炉火之边,
冥念楼上我爱的妇人已死。
整夜的哭泣!暴雨虽已敛息,
檐前却还不住的沥淅;
月在云间窥伺,仿佛也悲切,
满面苍白的神情,泪痕历历。
更无人相伴,解我岑寂,
只有男子一人,我好友之一,
他亦因伤感而倦极,
已上楼去眠无音息。
悄悄的村前,悄悄的村后,
更有谁同情今夜的惨剧,
只有那貌似拉飞尔的少年牧师,
她去世时相伴同在一室。
那年青的牧师,秉心慈和,
他见我悲愁,他也伤苦;
我见他在她临死时祈祷,
他亦阵阵变色,唇颤无度。
我独坐在凄寞的壁炉之前,
缅想已往的欢乐,已往的时日,
我说“我心爱的人已经长眠,
我的生活自此惨无颜色。”
她胸前有一盛我肖像的牙盒,
她生时常挂在她芳心之前——
她媚眼不厌千万遍的瞻恋,
此中不涵有无限的温情绻缱。
这是我宝物的宝物,我说,
她不久即长埋在墓庭之侧;
若不及早去把那小盒取出,
岂非留在她胸前,永远埋没。
我从死焰里点起一盏油灯,
爬上楼梯,级级在报惧颤震,
我悄步地掩入了死者之房,
我爱人遍体白衣,僵卧在床。
月光临照在她衣衾之上,
惨白尸身,无声静偃,
她足旁燃有小白烛七支,
她头边也有七烛燃点。
我展臂向前,深深地呼吸,
转身将床前的帐幔揭开;
我不敢直视死者之面,
我探手摸索她心窝所在。
我手下落在她胸前,啊!
莫非她芳魂的生命,一度回还?
我敢誓言,我手觉着温暖,
而且悚悚的在动弹。
那是只男子的手,从床的那边,
缓缓的也在死者的胸前移转;
吓得我冷汗在眉额间直沉,
我嚷一声“谁在行窃尸身?”
面对我,烛光分明的照出,
我的好友,伴我度夜的好友,
站立在尸身之畔,形容惨变;——
彼此不期的互视,相互惊骇。
“你干什么来,我的朋友?”
他先看望我,再望望尸身。
他说“这里有一个肖像,”
“不错有的,”我说,“那是我的。”
“不错你的,”我的好友说,
“那肖像原是你的,一月以前,
但已仙去的安琪儿,早已取出,
我知道她把我的小影放入。”
“这妇人爱我是真的,”我说,
“爱你,”他说“一月以前,也许。”
“哪有的事,”我说,“你分明谎说。,
他答,“好,我们来看个明白。”
得了,我说,让死的来判决,
这照相是谁的就是谁的,
如其恋爱的心意改变,
你我谁也不能怨谁。
那相盒果然还在死者的胸前,
我们在烛光下把盒子打开,
盒内宝石的镶嵌,依然无改,
但只肖像却变成非我非他的谁。
“这钉赶出那钉,真是的!
这不是你也不是我,”我嚷到——
“却是那貌似拉飞尔的少年牧师,
他独自伴着她离生入死。”
十二年六月十日
无题
原是你的本分,朝山人的胫踝,
这荆棘的伤痛!回看你的来路,
看那草丛乱石间斑斑的血迹,
在暮霭里记认你从来的踪迹!
且缓抚摩你的肢体,你的止境
还远在那白云环拱处的山岭!
无声的暮烟,远从那山麓与林边,
渐渐的潮没了这旷野,这荒天,
你渺小的孑影面对这冥盲的前程,
像在怒涛间的轻航失去了南针;
更有那黑夜的恐怖,悚骨的狼嗥,
狐鸣,鹰啸,蔓草间有蝮蛇缠绕!
退后?——昏夜一般的吞蚀血染的来踪,
倒地?——这怯懦的累赘间谁去收容?
前冲?啊,前冲!冲破这黑暗的冥凶,
冲破一切的恐怖,迟疑,畏葸,苦痛,
血淋漓的践踏过三角棱的劲刺,
丛莽中伏兽的利爪,蜿蜿的虫豸!
前冲;灵魂的勇是你成功的秘密!
这回你看,在这决心舍命的瞬息,
迷雾已经让路,让给不变的天光,
一弯青玉似的明月在云隙里探望,
依稀窗纱间美人启齿的瓠犀——
那是灵感的赞许,最恩宠的赠与!
更有那高峰,你那最向往的高峰,
亦已涌现在当前,莲苞似的玲珑,
在蓝天里,在月华中,浓艳,崇高——
朝山人,这异象便是你跋涉的酬劳!
月下雷峰影片
我送你一个雷峰塔影,
满天稠密的黑云与白云;
我送你一个雷峰塔顶,
明月泻影在眠熟的波心。
深深的黑夜,依依的塔影,
团团的月彩,纤纤的波鳞——
假如你我荡一支无遮的小艇,
假如你我创一个完全的梦境!
沪杭车中
匆匆匆!匆匆匆!
一卷烟,一片山,几点云影,
一道水,一座桥,一支橹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