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康桥再会:徐志摩浪漫诗歌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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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上卷(5)

一林松,一丛竹,红叶纷纷。

艳色的田野,艳色的秋景,

梦境似的分明,模糊,消隐,——

催催催!是车轮还是光阴?

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

难得

难得,夜这般的清静,

难得,炉火这般的温,

更是难得,无言的相对,

一双寂寞的灵魂!

也不必筹营,也不必评论,

更没有虚骄,猜忌与嫌憎,

只静静地坐对着一炉火,

只静静的默数远巷的更。

喝一口白水,朋友,

滋润你的干裂的口唇;

你添上几块煤,朋友,

一炉的红焰感念你的殷勤。

在冰冷的冬夜,朋友,

人们方始珍重难得的炉薪;

在这冰冷的世界,

方始凝结了少数同情的心!

古怪的世界

从松江的石湖塘

上车来老妇一双,

颤巍巍的承住弓形的老人身,

多谢(我猜是)普陀山的盘龙藤。

青布棉袄,黑布棉套,

头毛半秃,齿牙半耗,

肩挨肩的坐落在阳光暖暖的窗前,

畏葸的,呢喃的,像一对寒天的老燕。

震震的干枯的手背,

震震的皱缩的下颌,

这二老!是妯娌,是姑嫂,是姊妹?——

紧挨着,老眼中有伤悲的眼泪!

怜悯!贫苦不是卑贱,

老衰中有无限庄严——

老年人有什么悲哀,为什么凄伤?

为什么在这快乐的新年,抛却家乡?

同车里杂沓的人声,

轨道上疾转着车轮;

我独自的,独自地沉思着世界古怪——

是谁吹弄着那不调谐的人道的音籁?

天国的消息

可爱的秋景!无声的落叶,

轻盈的,轻盈的,掉落在这小径,

竹篱内,隐约的,有小儿女的笑声。

呖呖的清音,缭绕着村舍的静谧,

仿佛是幽谷里的小鸟,欢噪着清晨,

驱散了昏夜的晦塞,开始无限光明。

刹那的欢欣,昙花似的涌现,

开豁了我的情绪,忘却了春恋,

人生的惶惑与悲哀,惆怅与短促——

在这稚子的欢笑声里,想见了天国!

晚霞泛滥着金色的枫林,

凉风吹拂着我孤独的身形;

我灵海里啸响着伟大的波涛,

应和更伟大的脉搏,更伟大的灵潮!

她是睡着了

她是睡着了——

星光下一朵斜欹的白莲

她入梦境了——

香炉里袅起一缕碧螺烟。

她是睡熟了——

涧泉幽抑了喧响的琴弦;

她在梦乡了——

粉蝶儿,翠蝶儿,翻飞的欢恋。

调匀的呼吸,

清芬渗透了她的周遭的清氛;

有福的清氛

怀抱着,抚摩着,她纤纤的身形!

奢侈的光阴!

静,沙沙的尽是闪光的黄金,

平铺着无垠——

波鳞间轻漾着光艳的小艇。

醉心的光景,

给我披一件彩衣,啜一坛花醴,

折一支藤花,

舞,在葡萄丛中,颠倒,昏迷。

看呀,美丽!

三春的颜色移上了她的香肌,

是玫瑰,是月季,

是朝阳里的水仙,鲜妍,芳菲!

梦底的幽秘,

挑逗她的心——纯洁的灵魂——

像一只蜂儿,

在花心,恣意的唐突——温存。

童真的梦境!

静默;休教惊断了梦神的殷勤;

抽一丝金格,

抽一丝银络,抽一丝晚霞的紫曛;

玉腕与金梭,

织缣似的精审,更番的穿度——

化生了彩霞,

神阙,安琪儿的歌,安琪儿的舞。

可爱的梨窝,

解释了处女的梦境的欢喜,

像一颗露珠,

颤动的,在荷盘中闪耀着晨曦!

五老峰

不可摇撼的神奇,

不容注视的威严,

这耸峙,这横蟠,

这不可攀援的峻险!

看!那岩缺处

透露着天,窈远的苍天,

在无限广博的怀抱间,

这磅礴的伟大显现!

是谁的意境,是谁的想象?

是谁的工程与博造的手痕?

在这亘古的空灵中

陵慢着天风,天体与天氛!

有时朵朵明媚的彩云,

轻颤的,妆缀着老人们的苍鬓,

像一树虬干的古梅在月下

吐露了艳色鲜葩的清芬!

山麓前伐木的村童,

在山涧的清流中洗濯,呼啸,

认识老人们的嗔颦,

迷雾海潮流似的喷涌,铺罩,

淹没了谷内的青林,

隔绝了鄱阳的水色袅渺,

陡壁前闪亮着火电,听呀!

五老们在渺茫的雾海外狂笑!

朝霞照他们的前胸,

晚霞戏逗着他们赤秃的头颅;

黄昏时,听异鸟的欢呼,

在他们鸠盘的肩膀怯怯的透露

不昧的星光月彩,

柔波里,缓泛着的小艇与轻舸;

听呀!在海会静穆的钟声里,

有朝山人在落叶林中过路!

更无有人事的虚荣,

更无有尘世的仓促与噩梦,

灵魂!记取这从容与伟大,

在五老蜂前饱啜自由的山风!

这不是山峰,这是古圣人的祈祷,

凝聚成这“冻乐”似的建筑神工,

给人间一个不朽的凭证,——

一个“崛强的疑问”在无极的蓝空!

在那山道旁

在那山道旁,一天雾潆潆的朝上,

初生的小蓝花在草丛里窥觑,

我送别她归去,与她在此分离,

在青草里飘拂,她的洁白的裙衣。

我不曾开言,她亦不曾告辞,

驻足在山道旁,我暗暗的寻思;

“吐露你的秘密,这不是最好时机?”——

露湛的小草花,仿佛恼我的迟疑。

为什么迟疑,这是最后的时机,

在这山道旁,在这雾茫的朝上?

收集了勇气,向着她我旋转身去——

但是啊!为什么她这满眼凄惶?

我咽住了我的话,低下了我的头,

火灼与冰激在我的心胸间回荡,

啊,我认识了我的命运,她的忧愁,——

在这浓雾里,在这凄清的道旁!

在那天朝上,在雾茫茫的山道旁,

新生的小蓝花在草丛里睥睨

我目送她远去,与她从此分离——

在青草间飘拂,她那洁白的裙衣!

石虎胡同七号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善笑的藤娘,袒酥怀任团团的柿掌绸缪,

百尺的槐翁,在微风中俯身将棠姑抱搂,

黄狗在篱边,守候睡熟的珀儿,它的小友,

小雀儿新求婚的艳曲,在媚唱无休——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境;

雨过的苍茫与满庭荫绿,织成无声幽瞑,

小蛙独坐在残兰的胸前,听隔院蚓鸣,

一片化不尽的雨云,倦展在老槐树顶,

掠檐前作圆形的舞旋,是蝙蝠,还是蜻蜓?——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境。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奈何在暴雨时,雨槌下捣烂鲜红无数,

奈何在新秋时,未凋的青叶惆怅地辞树,

奈何在深夜里,月儿乘云艇归去,西墙已度,

远巷薤露的乐音,一阵阵被冷风吹过——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雨后的黄昏,满院美荫,清香与凉风,

大量的蹇翁,巨樽在手,蹇足直指天空,

一斤,两斤,杯底喝尽,满怀酒欢,满面酒红,

连珠的笑响中,浮沉着神仙似的酒翁——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叫化活该

“行善的大姑,修好的爷,”

西北风尖刀似的猛刺着他的脸,

“赏给我一点你们吃剩的油水吧!”

一团模糊的黑影,捱紧在大门边。

“可怜我快饿死了,发财的爷,”

大门内有欢笑,有红炉,有玉杯;

“可怜我快冻死了,有福的爷,”

大门外西北风笑说,“叫化活该!”

我也是战栗的黑影一堆,

蠕伏在人道的前街;

我也只要一些同情的温暖,

遮掩我的剐残的余骸——

但这沉沉的紧闭大门,谁来理睬,

街道上只冷风的嘲讽“叫化活该!”

谁知道

我在深夜里坐着车回家——

一个褴楼的老头他使劲儿拉;

天上不见一个星,

街上没有一只灯;

那车灯的小火,

冲着街心里的土——

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

拉车的走着他的踉跄步;

……

“我说拉车的,这道儿那儿能这么的黑?”

“可不是先生?这道儿真——真黑!”

他拉——拉过了一条街,穿过了一座门,

转一个弯,转一个弯,一般的暗沉沉;——

天上不见一个星,

街上没有一个灯;

那车灯的小火,

蒙着街心里的土——

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

拉车的走着他的踉跄步;

……

“我说拉车的,这道儿哪儿能这么的静?

“可不是先生?这道儿真——静!”

他拉——紧贴着一垛墙,长城似的长,

过一处河沿,转入了黑遥遥的旷野——

天上不露一颗星,

道上没有一只灯;

那车灯的小火,

晃着道儿上的土——

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

拉车的走着他的踉跄步;

……

“我说拉车的,怎么这儿道上一个人都不见?”

“倒是有的先生,就是您不大瞧得见!”

我骨髓里一阵子的冷——

那边青缭绕的是鬼还是人?

仿佛听着呜咽与笑声——

啊,原来这遍地都是坟!

天上不亮一颗星,

道上没有一只灯;

那车灯的小火,

缭着道儿上的土——

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

拉车的跨着他的踉跄步;

……

“我说——我说拉车的喂!这道儿哪……哪儿有这么远?”

可不是先生?这道儿真——真远?”

“可是……你拉我回家……你走错了道儿没有!”

“谁知道先生!谁知道走错了道儿没有!”

……

我在深夜里坐着车回家

一堆不相识的褴褛他使着劲儿拉;

天上不明一颗星,

道上不见一只灯;

只那车灯的小火,

袅着道儿上的土——

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

拉车的跨着他的蹒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