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林松,一丛竹,红叶纷纷。
艳色的田野,艳色的秋景,
梦境似的分明,模糊,消隐,——
催催催!是车轮还是光阴?
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
难得
难得,夜这般的清静,
难得,炉火这般的温,
更是难得,无言的相对,
一双寂寞的灵魂!
也不必筹营,也不必评论,
更没有虚骄,猜忌与嫌憎,
只静静地坐对着一炉火,
只静静的默数远巷的更。
喝一口白水,朋友,
滋润你的干裂的口唇;
你添上几块煤,朋友,
一炉的红焰感念你的殷勤。
在冰冷的冬夜,朋友,
人们方始珍重难得的炉薪;
在这冰冷的世界,
方始凝结了少数同情的心!
古怪的世界
从松江的石湖塘
上车来老妇一双,
颤巍巍的承住弓形的老人身,
多谢(我猜是)普陀山的盘龙藤。
青布棉袄,黑布棉套,
头毛半秃,齿牙半耗,
肩挨肩的坐落在阳光暖暖的窗前,
畏葸的,呢喃的,像一对寒天的老燕。
震震的干枯的手背,
震震的皱缩的下颌,
这二老!是妯娌,是姑嫂,是姊妹?——
紧挨着,老眼中有伤悲的眼泪!
怜悯!贫苦不是卑贱,
老衰中有无限庄严——
老年人有什么悲哀,为什么凄伤?
为什么在这快乐的新年,抛却家乡?
同车里杂沓的人声,
轨道上疾转着车轮;
我独自的,独自地沉思着世界古怪——
是谁吹弄着那不调谐的人道的音籁?
天国的消息
可爱的秋景!无声的落叶,
轻盈的,轻盈的,掉落在这小径,
竹篱内,隐约的,有小儿女的笑声。
呖呖的清音,缭绕着村舍的静谧,
仿佛是幽谷里的小鸟,欢噪着清晨,
驱散了昏夜的晦塞,开始无限光明。
刹那的欢欣,昙花似的涌现,
开豁了我的情绪,忘却了春恋,
人生的惶惑与悲哀,惆怅与短促——
在这稚子的欢笑声里,想见了天国!
晚霞泛滥着金色的枫林,
凉风吹拂着我孤独的身形;
我灵海里啸响着伟大的波涛,
应和更伟大的脉搏,更伟大的灵潮!
她是睡着了
她是睡着了——
星光下一朵斜欹的白莲
她入梦境了——
香炉里袅起一缕碧螺烟。
她是睡熟了——
涧泉幽抑了喧响的琴弦;
她在梦乡了——
粉蝶儿,翠蝶儿,翻飞的欢恋。
调匀的呼吸,
清芬渗透了她的周遭的清氛;
有福的清氛
怀抱着,抚摩着,她纤纤的身形!
奢侈的光阴!
静,沙沙的尽是闪光的黄金,
平铺着无垠——
波鳞间轻漾着光艳的小艇。
醉心的光景,
给我披一件彩衣,啜一坛花醴,
折一支藤花,
舞,在葡萄丛中,颠倒,昏迷。
看呀,美丽!
三春的颜色移上了她的香肌,
是玫瑰,是月季,
是朝阳里的水仙,鲜妍,芳菲!
梦底的幽秘,
挑逗她的心——纯洁的灵魂——
像一只蜂儿,
在花心,恣意的唐突——温存。
童真的梦境!
静默;休教惊断了梦神的殷勤;
抽一丝金格,
抽一丝银络,抽一丝晚霞的紫曛;
玉腕与金梭,
织缣似的精审,更番的穿度——
化生了彩霞,
神阙,安琪儿的歌,安琪儿的舞。
可爱的梨窝,
解释了处女的梦境的欢喜,
像一颗露珠,
颤动的,在荷盘中闪耀着晨曦!
五老峰
不可摇撼的神奇,
不容注视的威严,
这耸峙,这横蟠,
这不可攀援的峻险!
看!那岩缺处
透露着天,窈远的苍天,
在无限广博的怀抱间,
这磅礴的伟大显现!
是谁的意境,是谁的想象?
是谁的工程与博造的手痕?
在这亘古的空灵中
陵慢着天风,天体与天氛!
有时朵朵明媚的彩云,
轻颤的,妆缀着老人们的苍鬓,
像一树虬干的古梅在月下
吐露了艳色鲜葩的清芬!
山麓前伐木的村童,
在山涧的清流中洗濯,呼啸,
认识老人们的嗔颦,
迷雾海潮流似的喷涌,铺罩,
淹没了谷内的青林,
隔绝了鄱阳的水色袅渺,
陡壁前闪亮着火电,听呀!
五老们在渺茫的雾海外狂笑!
朝霞照他们的前胸,
晚霞戏逗着他们赤秃的头颅;
黄昏时,听异鸟的欢呼,
在他们鸠盘的肩膀怯怯的透露
不昧的星光月彩,
柔波里,缓泛着的小艇与轻舸;
听呀!在海会静穆的钟声里,
有朝山人在落叶林中过路!
更无有人事的虚荣,
更无有尘世的仓促与噩梦,
灵魂!记取这从容与伟大,
在五老蜂前饱啜自由的山风!
这不是山峰,这是古圣人的祈祷,
凝聚成这“冻乐”似的建筑神工,
给人间一个不朽的凭证,——
一个“崛强的疑问”在无极的蓝空!
在那山道旁
在那山道旁,一天雾潆潆的朝上,
初生的小蓝花在草丛里窥觑,
我送别她归去,与她在此分离,
在青草里飘拂,她的洁白的裙衣。
我不曾开言,她亦不曾告辞,
驻足在山道旁,我暗暗的寻思;
“吐露你的秘密,这不是最好时机?”——
露湛的小草花,仿佛恼我的迟疑。
为什么迟疑,这是最后的时机,
在这山道旁,在这雾茫的朝上?
收集了勇气,向着她我旋转身去——
但是啊!为什么她这满眼凄惶?
我咽住了我的话,低下了我的头,
火灼与冰激在我的心胸间回荡,
啊,我认识了我的命运,她的忧愁,——
在这浓雾里,在这凄清的道旁!
在那天朝上,在雾茫茫的山道旁,
新生的小蓝花在草丛里睥睨
我目送她远去,与她从此分离——
在青草间飘拂,她那洁白的裙衣!
石虎胡同七号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善笑的藤娘,袒酥怀任团团的柿掌绸缪,
百尺的槐翁,在微风中俯身将棠姑抱搂,
黄狗在篱边,守候睡熟的珀儿,它的小友,
小雀儿新求婚的艳曲,在媚唱无休——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境;
雨过的苍茫与满庭荫绿,织成无声幽瞑,
小蛙独坐在残兰的胸前,听隔院蚓鸣,
一片化不尽的雨云,倦展在老槐树顶,
掠檐前作圆形的舞旋,是蝙蝠,还是蜻蜓?——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境。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奈何在暴雨时,雨槌下捣烂鲜红无数,
奈何在新秋时,未凋的青叶惆怅地辞树,
奈何在深夜里,月儿乘云艇归去,西墙已度,
远巷薤露的乐音,一阵阵被冷风吹过——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雨后的黄昏,满院美荫,清香与凉风,
大量的蹇翁,巨樽在手,蹇足直指天空,
一斤,两斤,杯底喝尽,满怀酒欢,满面酒红,
连珠的笑响中,浮沉着神仙似的酒翁——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叫化活该
“行善的大姑,修好的爷,”
西北风尖刀似的猛刺着他的脸,
“赏给我一点你们吃剩的油水吧!”
一团模糊的黑影,捱紧在大门边。
“可怜我快饿死了,发财的爷,”
大门内有欢笑,有红炉,有玉杯;
“可怜我快冻死了,有福的爷,”
大门外西北风笑说,“叫化活该!”
我也是战栗的黑影一堆,
蠕伏在人道的前街;
我也只要一些同情的温暖,
遮掩我的剐残的余骸——
但这沉沉的紧闭大门,谁来理睬,
街道上只冷风的嘲讽“叫化活该!”
谁知道
我在深夜里坐着车回家——
一个褴楼的老头他使劲儿拉;
天上不见一个星,
街上没有一只灯;
那车灯的小火,
冲着街心里的土——
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
拉车的走着他的踉跄步;
……
“我说拉车的,这道儿那儿能这么的黑?”
“可不是先生?这道儿真——真黑!”
他拉——拉过了一条街,穿过了一座门,
转一个弯,转一个弯,一般的暗沉沉;——
天上不见一个星,
街上没有一个灯;
那车灯的小火,
蒙着街心里的土——
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
拉车的走着他的踉跄步;
……
“我说拉车的,这道儿哪儿能这么的静?
“可不是先生?这道儿真——静!”
他拉——紧贴着一垛墙,长城似的长,
过一处河沿,转入了黑遥遥的旷野——
天上不露一颗星,
道上没有一只灯;
那车灯的小火,
晃着道儿上的土——
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
拉车的走着他的踉跄步;
……
“我说拉车的,怎么这儿道上一个人都不见?”
“倒是有的先生,就是您不大瞧得见!”
我骨髓里一阵子的冷——
那边青缭绕的是鬼还是人?
仿佛听着呜咽与笑声——
啊,原来这遍地都是坟!
天上不亮一颗星,
道上没有一只灯;
那车灯的小火,
缭着道儿上的土——
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
拉车的跨着他的踉跄步;
……
“我说——我说拉车的喂!这道儿哪……哪儿有这么远?”
可不是先生?这道儿真——真远?”
“可是……你拉我回家……你走错了道儿没有!”
“谁知道先生!谁知道走错了道儿没有!”
……
我在深夜里坐着车回家
一堆不相识的褴褛他使着劲儿拉;
天上不明一颗星,
道上不见一只灯;
只那车灯的小火,
袅着道儿上的土——
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
拉车的跨着他的蹒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