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古来征战几人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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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命不该绝

弩手和众军士都不作声了。吐蕃细作的大名他们久有耳闻,可也只是听老兵们说,谁也没有亲眼见过,不知道这细作到底是红脸还是麻脸,也不知道这细作有多大的手段。只是眼前这个人,他们怎么看都不象是神通广大的细作。

半晌,还是那个弩手开了腔,这回他换了套路,嬉皮笑脸地对老枣说:“嘿嘿,头儿,还是您见多识广,这吐蕃细作真那么厉害?弟兄们可都没见识过。小的们资历浅薄,虽也跟吐蕃接过三五仗,可哪比得都头身经百战,枣都头在这里过的桥比我们走的路还多……”

老枣道:“嗤……就你小子嘴油,你在安西也不短了,见过这里有桥没?什么过的桥啊走的路,净扯些没用的作甚。”

弩手见老枣颜色有些松动,胆子便又壮了几分,接着说道:“呵呵,我那不是随口一说嘛……可话又说回来,这吐蕃奸细,多少年才闹过这么一回,也就都头您见识过,哪这么巧被我们荒郊野岭地撞着啊?而且还是个半死的,等着被拿去领赏?天底下没这等好事。再说,这边地的人,汉胡杂处,风俗不比中原,汉人穿身吐蕃袍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就听说长安城里的公子小姐们,也都兴穿身回鹘衣裳,这年头人们都好个新鲜……”弩手咽了口唾沫,稍带着看看老卒的神色,见无异常,又说:“我看这人不准是个亏了本的边地贩子……呵呵,都说都头平日待士卒宽厚,要不,您再仔细看看,可别屈杀了好人?”

弩手扭头给众人使了个眼色,于是大家伙儿都附和道:“对对……”

老枣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说:“要是这细作也能看出来就好啦,我当年那群弟兄何至于……唉!不提也罢!既是弟兄们一片善心,我也就不为难诸位了。可我把丑话丢在前头,今日我留得他,李校尉那里怕也容不下他。到时候校尉动怒,挨骂吃鞭子,可别怪我没提醒喽。”

弩手一听老卒同意了,立刻笑道:“放心,李校尉那边我去打点,到时候我和弟兄们轮流看着他,就算是个奸细,也保管他兴不得风起不得浪,枣都头只管把心咽肚子里吧,哈哈。”

于是众兵士七手八脚拿来一块扎营的毡布,四个兵骑马上,手里各扯住毡布的一角,另两个兵士抬着伤者,把他放到布的中央。军士们就这样抬着受伤的王经,折回大路,向哨楼前进。

队伍在平路上行进了二十余里,便到了哨楼。哨楼名曰“镇胡营”,隶属大唐连云堡管辖,里面驻扎着约一团的人马。连云堡原是吐蕃手里的要塞,扼守西域诸国朝贡之路,地形及其险要,易守难攻。天宝六年吐蕃作祟,联合小勃律国阻断西域朝贡,朝廷派安西节度副使高仙芝率军西征,沿路攻下此堡,并分兵把守,连云堡遂成安西重镇。后安西都护府见其地形险要,是个用兵之地,便拨银将城堡加高加固,增兵驻防。并在朝吐蕃方向各隘口建造哨楼,以为连云堡前哨。建成后,连云堡连同新筑的十二座哨楼共驻兵四千,辖地百里,前后呼应,自成一体。吐蕃接连进犯,竟不能破城,于是视连云堡为死地。吐蕃军士有歌唱道“铁打连云堡,铜铸十二哨……”,其堡城坚固可见一斑。

镇胡楼便是十二哨中前出吐蕃最远的哨楼。虽然只是个前哨阵地,但也修筑得极为坚固。四围夯土作墙,高丈余,上开垛口,可凭城射箭。墙内设碉楼一座,高三层,周身开满箭孔,楼顶为烽火台,吐蕃兵来时则施放狼烟,二十多里外的连云堡即可发兵来救。哨楼内驻兵一旅百人,设一校尉统领。平时备马二十余匹,供驼运粮草之用。

方今秋去冬来,吐蕃军大举进犯未克,已于数日前引兵归去。哨内士卒半数战死,粮草匮乏,幸存的士兵身心俱疲,因而站岗执勤多有懈怠。哨队傍晚回营,城楼上只站着两个兵,举着火把懒洋洋地四处张望,直到哨队走近了,方才看见。

“何处兵马?”城楼上士卒喊道。

“是我们,巡哨回来了。”老枣回答道。

城楼上的军士拿火把照了照,隐约看清了老枣的面目,急忙说:“哦,原来是枣都头,等着,我这就去开寨门。”

不一会儿,厚实的枣木寨门便吱吱呀呀地打开了,城墙上的两个兵士急匆匆地擎着长矛跑出来,迎接队伍入城。

“都头,可见着了吐蕃人?”一个兵士问道。

“嘿嘿,见着了,就在那边山口,准备今晚上杀个回马枪。”老枣奸笑道。

“啊……”士兵差异了一下,立刻明白过来,笑着说:“军中无戏言,老枣这话说得真不地道,哈哈。”

“哼哼,你也知道这是军中,”老枣冷笑着说:“瞧瞧你自己那样,站岗连盔也不戴,就不怕吐蕃人一箭射穿你脑门?再看看你手里这矛,怎么拿的,整一个扛锄头的庄稼汉,哪像个和吐蕃人干过三五仗的兵,刚打过仗就连规矩都忘了?”

看门的兵被臊的一阵脸红,赶忙立直了,理理衣角,提起长矛屁颠颠地跟着老枣进了哨楼。

“李校尉呢?”老枣问看门的兵。

一个兵答道:“前些日子带人押运过冬的粮草了,过些日子才能回来。”

老枣瞟他了一眼,说道:“原来如此,敢情校尉不在连个门都看不像了。要是他今晚上回来,你们俩小子又是二十皮鞭,还不快戴上头盔上城守着!”

“遵命!”两个兵应了一声,嘻皮笑脸地跑开了。

“习武在哪儿?”老枣又唤道。

“有!”刚才发现王经的弩手应声道。

老枣想了一想,吩咐说:“你去柴房旁边收拾一间空房,把那个受了伤的安顿一下,他饿了几天了,喂他些水和粥米,不要给他吃面饼。你在一旁盯着他,不要离开。”

“是!”弩手应声跑开了。

“其余各军士,系马卸鞍,兵器归库,再到伙房用饭!”

“是!”众人应声,各自散开。

老枣让一个兵帮他把马牵走,自己径自一人走到伙房。伙房里的几个火兵正热火朝天地预备晚膳,见老枣回来了,急忙又开了个小灶,切几块羊肉下锅,煮了一锅羊汤,蒸了点粟米饭,分装在碗里,满脸堆笑地端上来,请老枣享用。

虽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对于一个在山里啃了十来天冷馍的人来说,只要看上一眼,就觉得菜香扑鼻。老枣登时来了兴致,又叫火兵搬出他藏了几年的那罐老酒,倒上一碗边吃边喝。每次战事一过,无论胜败,老枣都会喝点酒,以庆贺自己又一次百战余生。这次吐蕃人退了兵,等到冬日大雪封山就再难进犯了,老枣料想今年的战事就算到头了,喝点酒也正是时候,于是便独自小酌,自饮自乐。不一会儿,一碗酒下肚,饭菜也吃了个干净,老枣想到了路上抬来的那个负了伤的小子,又倒了半碗酒,端着回到营房,从自己的包袱里取出一根纳鞋底的粗针,弯成个小钩模样,在烛火上烤了烤,又拿了一卷线,半管金疮药,端着酒径直朝柴房边的空屋走去。

此时,王经刚刚进了些水米,浑身来了些力气,背上也没有什么感觉了,正趴在榻上和看守他的弩手习武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

“你叫个啥名?”弩手问他。

“王经,三横王,满腹经纶的经。”

“呵,这三横王字认得,那个什么金字我却不认得。”习武笑着说,“你真是唐人?”

“正是,老家河东赵家庄,离洛阳也不远。”王经答道。

习武想了想说:“既是赵家庄,你怎么不姓赵?”

王经想他这是在有意无意地盘问自己,于是愈加小心翼翼地答道:“我们是外姓人。据村上老人说,我家祖上也是当兵的,当年随窦建德走南闯北。后来窦建德为太宗皇帝所擒,部众星散,祖上就跑到赵家庄住下了,给人帮工混口饭吃,后来家里也有了几亩薄田。”

“噢……”习武若有所思地说,“洛阳可是个好地方,那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唉……一言难尽。”王经苦着脸叹口气说。

习武道:“听你说话,文邹邹的,不像是这边跑西域的生意人,你读过书么?”

王经苦笑着说:“在家念过几本,可考场上总是不得志,我本也不是读书的料,走不得这条路。其实,我从家里跑出来,本也就打算过要投军,混个出身。”

习武摇了摇头,笑着说:“当兵有啥好咧。我就弄不明白如今这读书人,怎么都爱往我们这儿跑。不瞒你说,就这连云堡大军中,我就见过四个读书秀才,只一个立了军功升作游击将军,其他全都死了,没一个活过一年的。你要是能逃过这一劫,听老哥一句话,回家,好好念你的书,就算种地也比在这里强。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脑袋别裤腰带上,朝不保夕。”

王经笑而不答,跳出了习武的话头,反问习武,“老哥贵姓?”

“没姓,就叫习武,军中口令:习武知兵。哈哈哈。”

王经诧异地问:“怎么会没姓?”

习武答道:“父母死得早,三岁就进了军营,全赖一个老军养活,后来也就随队伍走南闯北到了这里。别看我年纪还不大,要说着当兵啊,在这营里,除了老枣,就没有资格老过我的,就连李校尉也还差我一半呢……”

“唉……也是个苦命人。”王经叹口气道。

习武还想说什么,可此时突然一人推门进来,他回头一看原来是老枣。老枣把碗和针线放在一边,动手将屋里的一盏油灯挑亮,放到王经的榻边,说:“我来帮他把背上的口儿缝了。”

“你来,成么?”习武不太信任老枣的手艺。

“嗤,”老枣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你小子知道什么,这种刀伤,我亲手给自己缝过六回,救过十几个弟兄,我干这个时,你小子不知开裆裤可曾穿上哩。”

“包好?”

老枣牛逼烘烘地说:“包好虽不敢夸口,但着实比连云堡里那个杀猪郎中强,他剜肉锯腿五个里死三个,我干这个十几回里就死过一个。去,到火房要一壶开水,再弄几根麻绳来。”

习武应声颠颠地跑了出去,一会儿又颠颠地跑了回来,几样东西都预备齐了。两人三下五除二把王经手脚牢牢捆在榻上,又给王经一根柴火棒,让他咬嘴里。老枣便开始动手了。

“小子,忍忍疼,一会儿就好。”王经听见老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