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古来征战几人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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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伤口

先是热水洗伤口,尚不碍事,经过这么长时间,王经的伤口早就麻掉了,不觉太疼。可浇酒的时候就不行了,那股疼劲直冲脑门,身子不由自主地弓起来,想大叫一声,可咬着根木棍,嘴里只发出“呜呜”的声音。

“按住按住!”老枣叫道。

习武赶忙上去一把按住王经的屁股。

接下来就是缝合,王经只觉得抽筋扒皮一般地疼,感觉身子像是被人沿着那条伤口一刀一刀切成两段一样,疼得两眼发黑,手脚上青筋暴起。末了,他也记不清老枣缝了多少针了只是趴在那里直哼哼。

缝完,王经已几乎虚脱,大滴大滴的冷汗从下巴上往下挂,习武把那根柴火棒从他嘴里取出来,只见上面留下了一排深深的牙印。

老枣临走时对习武说:“缝完之后,发几天烧,烧退结痂便是好了,要是流脓出来,就凶多吉少,要预备后事了。这两天你照看着点,留你半管金疮药,一日敷两次。另外,这小子脸虽黑,背上却还细皮嫩肉的,不像个吃过苦的。”

习武说:“我刚听说,他是个读书人。”

“读书人?怎么又是个读书人……”老枣边走边嘀咕着。

王经的烧只烧了两天,第三天便退了。

第四天,背上开始结痂,王经只觉痒得很。

第五天,王经已能下床走动,只是身份不明,还不能出门。

这几天习武还是每天来送饭,每次送饭都要和王经攀谈一番,一来二去两人也挺熟络。从习武嘴里,王经得知此地正是大唐边关重镇连云堡,那个带他来这儿的那个老军叫老枣。费尽周折后终于能到了边关,王经不禁一阵欣喜。当然,他也得知他的最终命运要等一个叫做“李校尉”的人来决定,听习武的口气这个人很厉害,军士们都怕他。王经不知道这个人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命运,但他觉得既然老天让他绝处逢生,也就理应不会在这里为难他。

第六天,王经已经能很自如地爬起来走动了,只是右手还牵连着后背的伤口,不能举得太高。他在那间小房里闲得无事,每天就趴在窗前看着军营里的兵士们结队、操练、站岗、换岗,开始还觉得挺有意思,但连着看了三天就觉得很无聊。不过这一天,他再次看到院子里的士兵时,陡然感到哨楼里充斥着一种不同以往的气氛。人人披甲戴盔,戎装整束,那些平日里牛气冲天的陌刀手,今天竟提着陌刀操练起来,左挥右砍,杀声震天,很是卖力,全无前几日的疲沓之气。早上习武来送饭,居然也腰别箭袋,穿一身皮扎甲,煞是有模有样。

王经问:“今儿怎么啦,要打仗?”

习武赶忙朝他摆摆手,说:“你别瞎打听什么,也不要探头探脑地瞎看,今天就躺床上装出一副病样来,到时候有人会来看你。”

王经大约明白了一些,赶忙问:“可是李校尉?”

“知道也要装作不知道,”习武紧张兮兮地说,“知道太多就真成奸细了。”

“知道了,你放心。”王经答应着,胡乱喝了几口粥就老老实实趴榻上静听窗外动静。

大约晌午时分,屋外传来阵阵碎马蹄声,后来又有吱吱呀呀的车轮声,还间或几声羊叫。不一会儿,军营里马嘶驴叫,一片沸腾。军汉们忙着卸货,脚步声来来往往不曾停歇,久未谋面的老乡,相互攀谈,插科打诨,时而爆发一阵爽朗的笑声。在喧闹声中,有两个声音王经听得分外真切,一个像是老枣的声音,问:“这次冬粮运了真是不少啊。”

另一个声音王经不曾听过,只觉十分洪亮:“高中丞开恩,近年的粮草翻往年一翻,粮食三百石,草料五车,酱菜两大缸,还有二十头羊,只等过年时宰了犒劳弟兄们。哈哈,过年吃上涮羊肉,老子当兵十三年也从没碰上这等好事。对了,你出山巡哨可有敌情?”

“没有,吐蕃人早跑得远远的了,今冬看样子是不会再来了。”

“营里可有事端?”

“咳,你看看弟兄们这士气,哪会有事端。井然有序,只管放心。”

“这就好,老子先去扒两口饭,再去睡一觉,这几日押送粮草,连个囫囵觉都不曾睡过,真个累煞人。剩下的事过回再理会。”

“行,你去吧,这里我替你看着点。”

接下来王经就听不见他们说话了,他猜想另一个人一定是李校尉,赶忙爬起来张望,但是他没有认出来,到处都是穿着一样衣服的军人,看不出哪个是个军官,于是他又躺了回去。

下午的时光一晃而过,王经一觉醒来已是日沉西山。落日又大又圆,让军营里每个人都拖着条长长的影子,伙房开始备饭,一缕炊烟慢悠悠地飘向空中,在落日余晖中分外显眼。真个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王经暗自叹道,他依稀记得这诗还是乡里的先生给他看得,作者好像叫王摩佶,也到过边塞。当时都说这是好诗,可好在哪里,王经现在才品出来,只可笑自己也算是读书人,此景近在眼前却憋不出半句话来,真不知自己十年寒窗到底学了个啥。王经估摸着习武又快送饭来了,就倚在榻上静静地等他。这两天时光过得忒慢,每天唯一值得盼望的时候就是开饭,唯有这时才能和人聊几句。

可等了好久习武都没有来,反倒是一阵喧闹声搅乱了王经的思绪,好像是有个军汉在骂人,骂的是什么听不清,后来就有脚步声,还没等王经起身做个准备,门就被一脚踹开了。

进来了三个人,带头的一个是个壮汉,一脸横肉蓄着络腮胡,腰里还别着把刀,杀气腾腾的样子。后面跟着的两个王经都认识,一个是习武,另一个是老枣。习武一脸的惶恐,老枣则板着脸一言不发。

“校尉切莫动怒,这便是那个人。”习武说道。

“闭嘴!老子眼睛不瞎!”那个被称作校尉的人训斥道。

王经听出习武话中的暗示,赶忙纳头便拜:“小民拜见校尉大人。”

“哼哼,还挺乖巧的。”校尉冷笑着说。

王经偷偷抬头看看李校尉的脸色,却只觉两道凶狠的目光直射而来,吓得赶忙低下头去。

校尉看见了这举动,已是看低了他三分,于是单刀直入地说:“怎么,莫非本校尉是天煞星,不敢抬头来见?还是心里有鬼!”

王经战战兢兢地说:“校尉大人在上,小民不敢抬头。”

“既是不敢抬头,为何又看了?满嘴的瞎话,分明是哄骗于我!”校尉喝道。

王经见无理可辩,心中暗自叫苦,赶忙顿首说:“小民不敢……”

“不敢?哼哼……那军爷我开恩一回,抬起头来!让你看看仔细。”

王经壮着胆抬头,看着校尉的脸,只见校尉也恶狠狠的盯着他,王经觉得这副表情不似凡人,倒是和门神爷尉迟敬德很是相像。

校尉说:“我看你面色黝黑,不像是我们唐人,怕是吐蕃人吧。”

“校尉大人明鉴,小民确是中原人士,不是吐蕃。”

“哦,中原人?”校尉故作惊讶状,“家在何处啊?”

“家在河东。”

校尉好似恍然大悟:“噢,河东……那里我也曾去过,是个风调雨顺之地,经商务农,吃喝不愁,你跑这里来作甚?再说,那里水土也好,人脸白白净净,和白面馒头一样,哪有你这样的黑汉?”

还是因为自己的黑脸,王经只觉好生无奈,看来不说清楚今天万难过关了。

“回军爷的话,小民原在家念书,不料场上无运,几番应考不中,遂生投军报国之念,不料半途中……”

校尉冷笑着打断他:“哼……不料半途中,被吐蕃掳去,又辗转到此,接着报效朝廷,是也不是?”

王经大为差异,这番往事他对习武都未曾提起,眼前的李校尉怎会知道?于是他赶忙问:“校尉大人怎知此事?”

不料校尉勃然大怒,“大胆!果然是个奸细!今日算是露了马脚了,看我一刀砍杀了你!”说着,便真的拔刀要砍。

习武一看急了,赶忙上前阻拦,被李校尉一把推开。校尉转身指着习武的鼻子骂道:“你这厮的账还没算完呢!边关重地,擅自带人进堡,你可知罪!全营弟兄差点被你害死,还不他妈闪开!”说完便又要去砍。

“住手!不可妄杀!”在一旁久未开口的老枣喝道。

校尉愣了一下,收住了刀,转身对着老枣,压着怒气说道:“妄杀?什么叫妄杀?”

老枣说:“无凭无据,怎可夺人性命?”

“哈哈哈……”校尉怪笑着,“无凭无据!老曹,你年岁大了,当兵日子也久了,崔之浩的事你他娘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屋里一阵寂静,老枣没有说话。

王经此时在一旁惊得大气不敢出,只觉得命运弄人,生死就在这一刻了。

半晌,老枣开口了:“我觉得他不像。天下蹊跷事多了,就出了一个崔之浩,所有被胡人掳去的汉民都成细作了?你说我忘了崔之浩的事,那你可记得你李二手头这把刀惹下过多少祸端!”

又是一阵寂静。

终于,李校尉气鼓鼓地把刀插回鞘里,盯着老枣说:“老曹,你可以忘了崔之浩,老子他妈忘不了。你我多年的老交情了,我向来敬重你,这个营里的弟兄们也都敬你,看这份上我买你一次面子,过几天赵将军来校阅队伍,我把这厮交给他发落,是死是活,全听参将的,你也别记恨我李胡子!”

老枣沉默了半天,终于抬头说道:“行!就依你的。不过我还是信我这双眼,老子看错了一个崔之浩,决不会看错第二个,你也别因为这把刀,再栽一回!”

李校尉没理会老枣,气呼呼地摔门出去,叫道:“来两个人,把那小子扔牢里去!”

从屋里到牢里,时间过得就越发漫长。

说是监牢,其实和王经先前睡的小屋也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将那扇一踹就开的木板门换成坚固的粗木栅栏。这间牢房原是哨楼内暂时关押俘虏的地方,房里地上铺了些草,角落里一个便桶,除此以外在没有任何陈设,幸得安西地干气燥,即便是睡地上也沾不到湿气。监房每日由士兵轮流看守,兵士们性情多纯朴,不像中原的狱卒那样作威作福,王经在里面倒也没受谁的气,日子一如从前,每天吃着伙房的剩饭,听着外面军士的操练。只是闲得发毛,自从他进了牢,习武就来过一回,偷偷塞进半管金疮药,之后再没出现过,只剩他一人,形单影只,毫无乐趣。

王经于是常常想起些过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