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昔日令人神往的都城,如今只剩一具残壳。昭帝颓然坐在宝座之中,空荡荡的大殿内,没有一个人影。高大的门窗外,倒映出几个慌乱的身影,身为一国之君,他已无法阻止宫人的叛逃,想来,大臣们也是如此。前所未有的恐惧与孤独感,笼罩了这个年轻帝王。过往的一切,就如同走马观花一般,在昭帝已经变的混沌的脑袋中闪回。他忆起先帝行院中,一串串的笑声,冲天的雅乐之声,吟诗的雅声,还有那一群群着锦披缎的精致人物;他忆起自己被强行按在龙椅之上,看着一伙剑拔弩张的老臣朝自己行礼,对幼小的昭帝来说,这张龙椅实在太大、太宽,如今,他好不容易成长到可与这张龙椅相堪的身量,一切,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化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会是从他一再猜疑八皇叔,屡禁其于南清宫中开始的吗?会是从他服下第一颗道家仙丹开始的吗?还是,从他打第一场败仗开始的?……昭帝想着,觉得身上很冷。
他迟缓的抬起头,呆滞的眼睛透过高大的雕花格子门,看到的却是往日一幕选秀女的情景,尔后,一个清丽的身影跳入他的脑海。他曾经拥有过想用一生去保护的女人,但是最后,却因为对这个女人的父亲的不信任,强行按住对她的刻骨思念,疏远了她。女人的父亲死后,昭帝曾远远的看望过她。那时,她在深秋的下午独自坐在石凳上绣花,鬓角染上一丝白霜。她仍然美丽,但是,已经不再年轻了。想到这儿,昭帝情不自禁的重重抹了一把自己的面孔,苦笑连连。——原来他们都一样,不年轻了。
晌午,金人大破镇河的消息传入长安,引起民心大乱。张默不愧为天朝男儿,与金人斗至镇河男死女绝,仍然不肯投降,完全可以说,金人是踏着无数天朝百姓的尸体,开往长安的。但不管怎么说,张默还是败了。金人在运河城畔扎下大营,与长安城两相遥望,他们不急着扎舟渡河,对天朝水师的挑衅也毫不理睬。因为他们正忙着另一件物事:破龙大弩。
这种弩,比平常用的弩大十几倍,须的四五个人才能用的起来,一次可连发五十支箭,射程长达五里半。金人在箭上涂毒,源源不断的朝长安城射箭。在这种武器的作用下,长安等于是赤身裸体暴露在野外。原本用来保都城的护城河,如今却成了围困长安至死的枷锁,长安在一轮轮的箭波中,渐渐归于寂静。
是夜。一名黑衣客扛着一个极重的大布袋,由长安城高耸的城墙上跃下。他双足轻点,悄然朝护城河边奔去。恰河岸边有一截飘浮的断木,黑衣客右足朝断木点去,将它完全推入水中,身形一晃,已稳稳当当的站在浮木之上,也不知他使了什么办法,竟驱使浮木慢慢向前游去。明月当空,凉风飒飒。黑衣客皱眉,看了看对岸灯火通明的大金营帐,身子向右一斜,浮木已朝左侧的大乐佛像飘去,他身形一纵,已跳上佛像的脚趾,抬头一看,只能隐约看到斑驳的小半张佛面。在月色的照拂下,显的暖昧不清。黑衣客轻叹一声,将布袋放了下来。布袋下方,露出一张俊俏的女子面孔。
珍珠皱了皱眉,浑身骨头都似断了般疼,她勉强睁开眼睛,只见面前一张影影绰绰的面孔,声音轻颤:“你醒了?”“白鹭大哥?!”珍珠猛的清醒过来,眼的黑衣客,不是别人,正是失踪多年的白鹭。
白鹭苦笑一声,摘下面纱。他的面容沧桑,似有说不尽的哀愁。这一对多年未见的无缘男女,此刻骤然相见,竟全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半晌,白鹭才道:“珍珠姑娘,近来……近来可好?”其实珍珠的近况,白鹭此前已听青云说过,但他仍是不放心,非得再问一遍才好。一想到青云,白鹭心中一紧,又是一叹。
珍珠是不明白对方这种复杂的心情的,她心中又喜,又惊,又怕,徒然记起了什么似的,“啊”的一声,从布袋中爬出,抓住白鹭的腿拼命的摇晃:“白鹭大哥,我的女儿!!!”她此际双眼带泪,面色苍白,虽说已沦为一介中年妇人,但风韵犹存,白鹭见了,不禁心中一动,叹道:“珍珠姑娘,你的女儿……抱歉,我已经尽了力,实在是回天乏术啊……”珍珠听了这话,如遭雷劈,她想着自己的亲生孩子死了,现在居然连这个抱养的女孩儿都保不住,将来该拿什么脸面去见德芳?思及此,珍珠“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声凄厉之至。
白鹭也不去劝她,只等她哭的差不多了,方将一只厚实的大手轻轻拍在珍珠的肩膀,柔声劝道:“人死由命……”话未说完,珍珠忽向后一退,避开了他的手,她凄然一笑:“珍珠嫁为人妇多年,白鹭大哥,这‘姑娘’的称呼,还是改了罢!”白鹭一愣,苦笑道:“是我唐突了。”复收回手去。
原来,昭帝自德芳处探得他的家眷去向,终是不放心德芳,遂秘密派人将珍珠等人接至长安,好钳制八贤王。德芳忙于军务,一时竟想不到这上头,珍珠及女儿被一干宫人连哄带骗的撺至宫中,软禁在一所别苑。仲鲸不同于一般女孩儿,性格颇为刚烈,一会儿不吃不喝,一会儿用剪子将新做成的衣裳剪成一条条,又时时隔窗大骂,闹的宫内人人皆知。昭帝想着金人将要来犯,眼下唯有仰仗一班忠心耿耿的老臣,靠他们守住城池。为表亲近之意,便决定下嫁皇女,与之联姻。想来想去,这仲鲸年纪合适,相貌不差,正是联姻的不二人选,忙赐了“护国公主”的衔,着她出嫁。仲境听说皇帝要把她嫁给一个须发全白的老头,心中已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奈何皇命难违,虽有母亲从旁百般护持,但抵不过他们人多,女儿终于还是叫他们抢了去。仲鲸想到以后的日子,更觉难过,便一头碰死在喜案上。白鹭赶到时,她已咽了气,故此有“回天乏术”之语。
珍珠女儿没了,丈夫远在前线,正是不知该怎么区处,怔怔的,只顾发呆。白鹭也顾不了那许多,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动情的道:“珍珠!这数十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我对你的痴情,你该明白!当初我就跟你说过,皇宫内苑不同于普通百姓人家,你跟着八王,根本就不会有好日子过!现时你的女儿也没了,八王又不在这里,你就是断了念想。现在,跟我一同回金国吧?!”珍珠呆呆的重复道:“金国?”白鹭点了点头:“这些年,我一直在金国生活,人转的地方多了,眼界也宽阔了许多。那金国虽不是你我的故乡,但这天底下,哪还有我们的故乡?不如跟我塞外放牧,做一对潇洒夫妻,岂不是……”
这白鹭虽贵为金国上宾,但一腔痴情,并不因身份而改。珍珠虽被他感动,但仍不改本心,只是哭泣着摇了摇头:“白鹭大哥,你我都是一样的人,我是不会跟你走的。”说毕,她颤悠悠站了起来,放声唱了一支小时候爷爷教的《卖馄饨歌》,绵软的口音,如甜似蜜,却裹着一股挥散不去的忧伤。就在这时,珍珠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个卖馄饨的小姑娘,灶头滚滚的白烟遮住了她的视线,她麻利的驱散热气,便见三个气韵不凡的公子哥向自己走来,为首那个,更是直接走进了她的心里,歌尽的时候,珍珠眼睁睁看着自己爱了一世的人从心里走出,踏着护城河死寂的波涛,直接走入沉寂的重重宫阙之中,她的生命,也到了尽头。
白鹭眼睁睁看着珍珠撞死在面前,想哭,却没有了声音。
大乐佛的肩膀,站着豆大的一个人影儿,静悄悄的俯视着下方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