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代学生经典必读:一生必读的名家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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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除夕及祭其书他

[台湾]高阳。

本刊主编打电话给我,问我有没有除夕与书籍有关的掌故?我说有一个“祭书”的故事。她一定要我谈一谈,定在除夕刊出,作为应时文章。岁尾栗碌,而且想趁春节难得五天休息的机会,到向往已久的澳门去度假,正在料理出国手续,实在没有工夫来谈。无奈情不可却,只好勉力而为。时日急促,唯有采取简便办法,排比资料,加以必要的笺注。

叶昌炽《藏书纪事诗》卷五,黄丕烈绍甫条:

得书图共祭书时,但见咸宜绝妙词,翁不死时书不死,似魔似佞又如痴。

同治苏州府志:黄丕烈字绍武,乾隆戊申举人。喜藏书,购得宋刻本百余种,学士顾莼颜其室曰“百宋一廛”。

黄丕烈,苏州人,一字荛圃,生于乾隆二十八年,殁于道光五年,得年六十三。他的别号最多:荛夫、老荛、复翁、复初氏、复见心翁、廿止醒人、知非子、抱守老人、秋清逸叟;藏书印亦然,最著名的有三个:士礼居、百宋一廛、陶陶室。王芑孙《黄荛圃陶陶室记》:

同年黄荛圃得虞山毛氏藏北宋本陶诗;继又得南宋本汤氏注陶诗,不胜喜,名其居曰“陶陶室”,饮余酒,嘱余为记;余未及为也。后两年,又得南宋本施、顾两注东坡和陶诗,于是复饮荛圃家而卒为之记。

按:黄丕烈最初所得者,为常熟汲古阁毛子晋原藏《陶渊明集》,系北宋宣和六年刊本十卷,不仅为诗,中如《桃花源记》,北宋本与今本不同,此外尚多,足以诠释为什么书愈古愈有价值的道理。又此书题签系元人笔;见黄丕烈在《百宋一廛赋》所注。

藏书是雅事,但藏书者的人品,高下不同。巧取豪夺者,大有人在。至于藏书的动机,亦自各异;有的好名,附庸风雅,未必内行;有的为财,鉴别纵精,未必能读;有的好古,藏书只是他雅癖的一端,情非专属,而纯为兴趣。收书、藏书、读书,兴趣专注,且能公诸同好,嘉惠后学者,实不多见。清朝的藏书家,我最佩服的是两个人,一是吾乡丁丙;一是黄丕烈。《清稗类抄》“鉴赏类”有一条云:

荛圃初得一书,即加题跋,隔日出现,又为续之。尝有一本而积至四、五首者,甘苦自知,寸心如见。问题小诗,或以纪缘,或以写怀;盖其欢愉之思、悲愤之怀,无不寄之于露抄雪购、手校目诵之中也。

黄丕烈以书为性命;书的一切,是他生活的全部,因此在书上想出许多花样来丰富他的生活内容,是毫不足奇的事。自来文人好事,黄丕烈亦不例外。但他的好事,亦可谓“谨守法度”,不会超出书的范围以外。叶昌炽在《纪事诗》后记:

先生得一奇书,往往绘图征诗,有“得书图”、“续得书图”,今皆散逸。其名之可考者:曰“襄阳月夜图”,得宋刻孟浩然诗作也;曰“三径就是图”,得蒋篁亭所藏三谢诗作也;曰“畅卢松竹图”,得北山小集作也。余所见“玄机诗思图”,为得咸宜女郎诗而作。

在此诸图以外,又有前后“祭书图”。沈士元《祭书图说》:

黄君绍甫,家多藏书,自嘉庆辛酉至辛未,岁常祭书于“读未见书斋”,后颇止。丙子除夕,又祭于士礼居,前后皆为之图。夫祭之为典,钜且博矣,世传唐贾岛于岁终举一年所得诗祭之;未闻有祭书者,祭之自绍甫始。

按:嘉庆辛酉至辛未,为六年至十六年;丙子则二十一年。至于贾岛祭诗,如《唐才子传》卷五所记:

岛貌清意雅,谈玄抱佛,所交接尘外之人,况味萧条,生计穦緅。

自题曰:“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每至除夕,必取一岁所作置几上,焚香再拜,酹酒祝曰:“此吾终年苦心也。”痛饮长谣而罢。

照此看来,贾岛不过是自我犒劳的“生祭”而已,与黄丕烈祭书不同。“祭书图”题咏甚多,不能尽录;录翟中溶所作《题在书第二图》三绝句如下:

祭书图作后先论,妙绘同进道子孙;叹我风尘沦落久,奇书空向箧中存。

浪仙嘉话古来无,周墨黄书接步趋;我有痴情同是癖,也思补画祭钱图。

烟云聚散本无常,只合流传在四方;但得主人真好古,校雠刊布似黄郎。

按:“祭书图”先后两幅,作者都姓吴,故云“道子孙”。贾岛字浪仙,祭诗以后有清初周亮工的祭墨;再下来便是黄丕烈的祭书,此为第二首起两句的由来。第三首自注云:“时荛夫藏书,已多转归他姓。”此必生计所迫,不能不割爱,是则在书之举,犹同生离死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