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代学生经典必读:一生必读的名家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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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诗

[台湾]王鼎钧。

我在常来买东西的那家委托行门口又看见那个店员小姐。多年来她就在那里,等男人来买领带、衬衫,买值钱而不适用的小礼物。也许她本身也有什么等人来购买。货物的行情变了几次,她也不能不变。我们看见过她的腰身细了变粗,粗了又变细;我们看见她的两颊瘦了变胖,胖了变瘦。以前她活泼过,容易兴奋也容易激动过;现在她变了,沉静了,眼皮有向下垂的习惯了,眼角也有了皱纹。这样一件工作也能消耗人的半辈子,想来不禁感慨。

别的店员小姐可不像她。一路走过来,我们看见许多新面孔。店员这种职业流动性很大,新店员刚来不久,门外又贴上红条子招募新人,她们从郊区的木板屋里来,从稻田旁的大树底下来,从职业学校又闷又热的教室里来,来到这里。这里有不同的光线,不同的音响,不同的气味,在她们的脑子里,注入了不同的思想。她们站在柜台前面,并不是等候顾客,而是等待自己变成顾客。她们把每一件货物的价格背给自己听,也把历次听来的每一种能得到那些货物的方法跟自己商量。不久,她们走了。别人来递补;别人又走了,后面还有别人。

柜台后面的脚印,藏着多少小说和戏剧。

骑楼尽头的阳光使我觉得快乐。下午的太阳把一家现代化的商店--最不像商店的商店--指给我们看。那是一家新盖成的航空公司,那建筑师用钢骨水泥排出很多并列的笔直的线条,好像说:“这就是现代文明的雄伟的姿态。”同时,在色彩方面,他又用了大量的黑、朱红、金黄,使人想到中国宫殿的厚重富丽。玻璃门很大,光泽像水晶,可以看见里面靛青色的地毯。

李看了看表,对我们说:“等一下。”

我们都在航空公司对面站住。他看表,我们也看表;他看那扇玻璃门,我们也看。

对李来说,一定是时间过于很久之后吧,玻璃门一晃。如我所预料,里面走出来一个下班回家的女孩。如我所预料,她经得起任何一派审美观念的考核。她梳着中国古代妇女的髻变化而来的新发型,穿着天蓝色的旗袍。她步下台阶,朝着我们露了一露饱满皎洁的脸。这时我看出来,那些迎合时尚的束装(这是由于工作环境的关系)衬托出她的美,却没有加给她一分俗气。

如我所预料,她和悦地向我们看了一眼,点一点头,隔着马路朝我们摆一摆手。那像女王一般能赐人恩宠的手。倘若那手也因辛苦操作而生了硬茧,将使男人觉得羞愧;倘若那手也因岁月无情而生斑点,将使女人为之悲泣。

她向我们招手时,李急忙转过脸看我和老马,又回头用他四射的目光看我们身后的行人。等他再回过头来,她脸部的满月变成了半月,再变成月轮白色的边缘。最后是一小片方形的圣洁的光域,她的后颈。

她的背影多么引人迷恋呵!流动的线条,由她圆而小的肩膀披下来,像急流直泻跳跃变化的瀑布。地上卧着棕榈树的影子。她的脚步,量着那些树影所画成的方格。马路上有了这些方格,就像一根比例尺似的逐渐将她缩小。我们只看见上面一点黑色,中间一段天蓝,下面一段玉白。颜色之间似间断又连接的地方,我们看出极大弹性和张力。我们什么也看不见了,像送走一艘满载了音乐的船,送走黄昏中的晚霞,送走姗姗而去的童年。

在她消失的地方,只看见车流汹涌而过。

李人瘦,个子也不算高,两眼特别有精神,好像是,别人拿来生长隆起肌腱或用以堆积皮下脂肪的东西,他都拿来做了眼睛之火焰的燃料。他的眼睛看什么都很挑剔,尤其对女孩子。个子矮的人都爱挺胸膛,爱大声说话,爱用出色的表演使大家注意他,李也不例外,他发誓要娶一个惹别人羡慕的太太。他要使身旁的太太成为他在人生战场上获得的勋章。

在他看来,太太分成三种:诗、散文、应用文。他坚持他的太太该是一本诗。

“即使是应用文,也得是一本《秋水轩尺牍》。”有一次他表示这是最大的让步。

他要在男女关系中找诗。他得像赵明诚去找一个李清照,像沈三白去找一个芸娘。光阴在寻寻觅觅中流逝,别人认为应该结婚的年龄来了,别人认为必须结婚的年龄来了,甚至,别人认为不容易结婚的年龄也眼看就要逼近,但他仍是那么专注,专注地寻找生活中的诗,有的写成半首,有的写下一两行,有的仅仅写下一个题目,甚或连一个题目也没有。

如今,他打算追求这个在航空公司打字的女孩,这个全心全意要到美国去生活的女孩。

最近他经常在下班的时候来读这首“诗”。

她的确是一首诗。我们目送她的背影时,真觉得她向唐宋词人的婉约风格中走去。可是,我怕这首诗早晚要被译成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