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代学生经典必读:一生必读的名家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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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就家字来说

[中国]郁达夫。

家这个字,在《说文》里不知道是怎么样的解释,但从我们的直觉来解说文字,总觉得宝盖底下的一个豕字,当然有将野兽的野心野性收驯服致下去的意思。

人有了家,就不能同没有家的人一样,少不得要思前顾后,畏首畏尾;从文明进化的一点上讲,或者是人类社会的进步也说不定,但从艺术的人生观来说,家却是一副套在自由人身上的枷锁,因为艺术家的天性,多少总带有些薄命汉倾向的。

从家字出发的字,最容易使人想到的,是加上一个女旁的嫁字。

女人与家庭,正如眼睛和眉毛一样,眉毛虽则没有多大的用处,但眼睛上若缺少了这一簇毛,根本就不成一个样子。不过独身的男子,还可以开闭几次,做些视察,落泪,或睡眠的事情,但独身的女子,却不能代替牙刷、毛笔之类,收一点功用。

美国的华盛顿·欧尔文,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位独身的文学家,可是他的称赞主妇,歌颂妻室的文字,却写得比中国的许多多妻主义者还来得动人,这或者是同没有眉毛的麻风病人一样,是一种不及错觉(InferiorityComplex)的结果。唯其是如此,所以没有家室的人,只想娶妻,生子,成家,立业;而苦于家累太烦,妇权太重的立泊·凡允·格儿先生们,又在想逃到山中修仙学道,长醉不醒。一正一反,一反一正,社会人类,就永远地在这种矛盾错综之下维持过去。家若在这些地方有一点功用的话,那就因为它是一个永也不会被人猜破的长续的哑谜,永也不会被人吃厌的亚当的苹果。

当国事吃紧,民族垂亡的目下,我们自然又不得不想起国字下面的一个家字。“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这句话人人能说,但未必人人能够做到。陈伯南先生下野,先必将现银物件和莫夫人送到香港;战事未来,而军人的家眷却必同候鸟似的先搬赴安全地带。军人与国难期间的平民,不准结婚,不准成家立业的法规,虽则没有,可是到了Hektor将要去出征赴战的一瞬间,看见了眼泪汪汪的Andromache抱了小孩来送的情形,总到底不免有些英雄气短的牵挂与离愁。中国的国民,到了这里,于是就逢着了种种的难题:保国呢还是保家,没有了国有没有家?国字底下何以必定要带一个家?等等,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