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苍龙蚀日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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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冰与火的绝唱(下)

顾揭飞握剑的右手感到一阵强烈的酸楚麻木,险些就要握不住剑。

战场瞬息万变,战机稍纵即逝!

就在颜若苏双脚还未站稳在地上的时候,他仿佛完全不需要回气生力,於千钧一发之际伸出左手一把扼住顾揭飞的右手腕!

颜若苏左手上狰狞扭动的绿色纹身如怒蟒一样顺著手指吼叫著扑向顾揭飞的手腕。噬骨的剧痛从手腕处传来,顾揭飞感到意识在一刹那飘然轻举,冥霜魄骨!当落地!

几乎是在剑落地的同时,金光汹涌横溢,“扑哧”一声,颜若苏一刀刺进顾揭飞的腹部。

那边瑞军的欢呼声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掐断了喉咙一样,戛然而止,转而爆发出一声声恐惧的惊呼和绝望的呻吟。

相较之下,颜军这边倒是没什麽惊讶的反应,他们觉得这样的结果是理所当然的。不过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还是对顾揭飞这种大无畏的非凡勇气感到由衷的敬服与尊崇,并为了能看到这样精彩的一场决斗而感激他。

顾揭飞颓然地跪倒在地。他低头注视著贯穿自己腹部只留下刀柄的苍龙刀,嘴角凝出一个无声又无力的笑容。他为了顾家为了大瑞奋战了一生,到此时此刻才终於无力再支撑他那疲惫的身躯,他现在有理由歇一歇了。挨了颜若苏的这一刀之後,竟然让他全身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轻松,好像已经还清了他一生的债一样。

“你有什麽遗言?”颜若苏低声问道,声音没有刚才那麽嘶哑了。这时他身上的藤蔓正渐渐凝固、褪色,最後回到了决战前的状态。脸上虽然还有那条暗绿色的痕迹,但基本恢复了人色。

“希望你能遵守诺言……不伤城中军民的性命……”顾揭飞十分艰难地说话。他感到浑身的血在身体内封闭了三十多年以後终於找到了一个突破口,正朝那里疯狂地涌泄。苍龙刀在他腹中搏搏而动,发出饮血时那种咕咕的声音。

“只要他们献关投降,我答应你,不伤及一人的性命。”颜若苏做出了庄严的承诺。

“谢谢你……动手吧。”顾揭飞缓缓闭上了双眼,等待著死神的降临。

这一刻,城头上所有的瑞军几乎都低下头,不忍去看。史明堂失魂落魄般垂著头,双手狠狠插进头发里;史应元铁青著面孔,将拳头紧紧握住,发出咯咯的声响。

“不!”一个女人的喊声从远处传来。人们循声望去,见到一辆马车从不知何时打开的城门里驶了出来。马车哒哒哒地行到顾揭飞与颜若苏那里停下,从车上先跳下一名妇人,搀扶著车里另一名身怀六甲的孕妇下了车。

“宓璎!你怎麽来了?”顾揭飞大吃一惊地问道,“我不是让婉之带你从西门逃了吗?”他接著把目光移到先下车的妇人脸上,好像在质问:“你为什麽要带她回来?”

“对不起……”白婉之垂下头,“我……”

“不要怪她,是我以性命相逼,才逼得白姐姐将我送回来的。”苏宓璎咬著牙,看到顾揭飞腹部的致命伤,脸上流露出一副痛彻心扉的神情。“你为什麽这麽狠心,把我们全丢下,自己来当什麽破英雄?!”泪水决堤了似的从她眼中奔涌出来。

“我有什麽……办法呢?”顾揭飞嘴唇哆嗦,因失血过多而唇上发白。

“飞,我没有你,独自活著还有什麽意思呢?”苏宓璎朝顾揭飞走去。

“等等。”颜若苏一步踏前,挡在苏宓璎面前,目光直逼著她问:“你不是大瑞的珞妃麽?为什麽会在这?皇帝在哪?”

苏宓璎被他乍然一问,惊得一时不知该说什麽,面色惨白。

这时顾揭飞的生命已经几近走到尽头,灵魂正在挣脱肉体的束缚,急欲飞升,仿佛随便一阵微风便能吹灭他的生命之烛。他用尽最後的力气,神色凄婉哀伤地说:“若苏……你不要逼她,她什麽都不知道……我求你……答应我,不要伤害她……她已有了六个月的身孕了……那孩子是……”他说到这恰好将生命完全耗尽了,瞳孔扩散,气息终止,说出的那最後几个字细得几乎让人听不见。

毁灭生命的死亡罩住了他的双眼。

“揭飞!”苏宓璎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呼,跟著两眼一黑,坐倒在地上(白婉之赶忙冲上去把她扶住)。巨大的痛苦袭击著她的心灵,前所未有的忧伤吞噬了她的灵魂。她哽咽难语,悲痛万分地啜泣呻吟起来。

白婉之见她的丈夫已死,也低声抽泣起来,两个苦命的女人抱在一起放声痛哭。

颜若苏从尸体中拔出苍龙刀,刀刃上一滴血也没沾,全被吃得干干净净。刀面上流动著波浪似的水纹,焕然如新。他举刀指向苏宓璎,问:“说,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苏宓璎把埋在白婉之肩膀里的脸抬起来,眼神恍惚地望著颜若苏。她还沈浸在痛苦的忧思中,暂时没听懂他的问题。

“我再问你一遍,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颜若苏冷冷地又问了一回。此时对大瑞朝刻骨铭心的仇恨像黑云一样遮蔽了他的心,他既然不能手刃乾武帝为颜家报仇,那麽只有父债子偿,乃至孙偿。因此,如果苏宓璎怀的是当今皇帝的血脉,那颜若苏绝不会放过她。可想到顾揭飞临终时对他的苦苦哀求,他又不得不心软下来。於是他心想,只要苏宓璎说她怀的是顾揭飞的孩子,那他就放过她,并给她一份安宁富足的生活。哪怕她是骗他的,他也可以不追究的相信。

“我的孩子……”苏宓璎愣愣地重复著,没有立即作答。

“说啊!你孩子的父亲是谁?”颜若苏死死握住刀柄,刀锋直指苏宓璎的眉心。他满眼血丝,近乎是吼著大喊:“只要你说怀的是顾揭飞的孩子,我保你性命!只要一句话,哪怕是……”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用满含著企盼和焦灼的眼神望著她那双不断往外冒著泪水的眼睛。

苏宓璎沈默了许久许久,忽地哈哈大笑起来。之後用她最大的声音(大到连城头上的瑞军都听得一清二楚)说:“大瑞朝的珞妃怀的自然是龙种!皇上,请恕臣妾先走一步了!”说完猛地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小锋利的匕首,毫无犹豫地一刀捅入自己的心窝!

颜若苏大吃一惊,想不到她竟会如此刚烈。突然间,他明白了一切,举刀的手臂一下子软了下去,刀锋指地。

白婉之紧紧抱住苏宓璎,心痛如绞地哀泣。她也同样深深了解苏宓璎心中所想:苏宓璎之所以这麽做,完全是为了保住顾揭飞为後世留下的英雄名。他是为了守护大瑞流尽最後一滴血的柱国将军,是顾家的好子孙,绝没有做出任何玷污顾家名声的事──绝没有与皇帝的妃子有染。

苏宓璎滴在地上的鲜血很快汇成了一条小河,汩汩流向颜若苏手中苍龙刀的方向。这把妖刀竟诡异至此,用隔空吸血来满足对鲜血的贪求。

颜若苏愤懑而厌恶地将刀一抖,收刀入鞘。转身将苍龙刀连鞘一起扔给了後面的亲兵,让他跑回大营,远离这里。

苏宓璎感到她的生命正在一点一滴地枯竭。她躺在白婉之的怀中,气息极其微弱,像个垂死的小动物。眼睛望向死去的顾揭飞,手不由自主地慢慢抬起,慢慢朝他所在的地方伸去,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气。她望著他的那种凄婉悲凉的眼神,真是连老虎看了也会心碎。她的手就那麽非常缓慢地朝他移动了一小段距离,而後又一寸一寸地退回来──大瑞朝的珞妃又怎麽能够与柱国将军有什麽瓜葛呢?

顾揭飞是那麽的近在咫尺,可对苏宓璎来说,却是远如天涯。

她微微启开嘴唇,对著顾揭飞的尸体说了一句谁也没听清楚的话,就安静地阖上她美丽的双眸了。悲惨的黑暗永远遮住了她的眼睛。

白婉之哭得越来越厉害,哭得她浑身一阵阵地发抖。她既哭苏宓璎与顾揭飞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她早已知道两人之间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了);又哭自己嫁给了一个因用情笃深而不爱她的人,可她由於这个男人对别人的痴情而深深地爱上了他……

颜若苏悲悯又痛惜地叹了口气,吩咐道:“将他们……分开厚葬吧……”

风儿满怀凄恻地在耳旁呜咽,宛如一支永远唱不尽的悲戚忧惋的情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