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代散文鉴赏(中国经典名作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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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家乡的阁楼(1)

赵翼如。

爱家乡,难道只是蘸着油漆粉刷那古老的庭院?

—题记。

过去,我常爱用五颜六色的赞美词串成项链,献给我亲近而古老的家乡。忽然有一天,线崩珠散,散珠呻吟着落向尘间,似在声声怨我:“别化妆了,还我无粉黛的素面!”

还你素面,原是何等苍白!

但我还是撩起久远的运河水,为家乡洗面。

铅粉飘走了,于是,碧沉沉的水面映出一排飞檐阴森的阁楼,依稀带着影子般的宁静,微微倾斜着,似在向水中的蓝天诉说它们遥远的过去……

“好一片小桥流水人家!”某电影导演来我家乡,惊叹道:“以后拍古装片可要来这哟!”

可不是小桥流水人家?望不到头的十八条巷,似乎十八年也走不完,它弯弯曲曲,仿佛在几世纪前,它们还年轻而左瞻右顾探索道路的时候,突然被一道御旨立地封疆,从此再不活动了。人站街中,几乎能脚踏两边的门坎;在阁楼上吸烟,烟能熏黑对面的房檐。青石牌坊与七阁八楼挤在一起,压低了一线天,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咯噔,咯噔……”踏着石板路,绕上罗锅桥,望那碧水青苔,听那吱吱橹摇,岂不发人怀古之幽情?今人不见古时楼,今楼曾经住古人;今人古人若流水,长住阁楼皆如此……

看,小巷深处走来一人,虽没有穿长衫,裹青巾,却也斯斯文文地背着手,低首沉吟,缓缓踱步。再看,小桥上驰来一辆推土车,推车的小伙子像是从天而降的哪吒,虽然缺少文化,却不乏气力……这一慢一快,一文一武,多么和谐地统一在古老阁楼的背景上!

然而,和谐终究被打破了—外出两年还乡,十八条巷已从大地上消失,被拉成一条宽直的马路;那位导演若来拍小桥流水人家,滚滚的车辆声该回答他:我们要跨上高速公路!

仿佛每块石头,每寸土地,都张开嘴吐着热气,一排六层楼房在号子声中拔地而起,显赫大方,与当初那婉约的阁楼相比,不啻是铜琶铁板唱大江东去!大江东去,浪淘尽……

小阁楼的废墟正在消除。大绳套在残壁上、断墙上,几十副赤膊拉紧大绳,一、二、三!又一障碍轰然倒地,腾起迷人的烟尘,留下一片碎砖。在工人抽烟喝水的空隙,却有几个居民呆呆地在废墟前站定,目光中流露出无限的依恋。半晌,他们又悄悄抱起一捧一捧的砖头木片,修补残剩的小屋去了……

我走进阁楼,抚摸着被白蚁蛀出空洞的墙柱,望着那像一页读腻了的书似的昏黄天花板。它的主人,何以还要留恋这些呢?

推开木窗,一眼望见古运河水,我蓦然明白了—雨后的河水,浓绿光滑,浮着阁楼的倒影,映着故乡人的明眸……啊!这条河,没有浩浩荡荡的气势,也没有开阔的远景可以让人游目骋心,它披着暗绿色的外衣,凭着它柔和的曲线,妩媚的姿态,在慢节奏的小城市里懒懒地伸展着,像美女般缠绕那围它而立的一排排阁楼……

是啊,小阁楼内外的生活,就像这凝滞的河水,一点一点地浸润了故乡人的心,不知不觉地改变了故乡人的气质,他们与小阁楼几十年、几百年酿成的情感,怎能一旦消脱呢?

我想起自己家的阁楼。她藏着我童年的甜蜜,寄着我少年的憧憬。我常常在楼梯的窗口临河眺望,好似悬在波心的云朵,随波逐流地跟着河一起去了—和缓的微风吹过,轻灵的飞鸟掠过,我的梦幻在怡然自得中飘过……忽然,木楼梯一响,是妈妈带好吃的回家了;木梆子一敲,准是门口卖馄饨的老汉又唤我了……我还记得我家屋檐下有棵被蛀空的老树,树上常见一个小东西,那是蜗牛,它背着个小房子,小心翼翼地伸出触角,探一探路,爬一爬。我曾用小棒棒去捣它,骂它窝在“小屋里”爬不快呢。岂不知我们的祖先早巳“常笑蜗牛带屋行”了!而我自己住的阁楼—正室厢房,门窗关闭,布置井然,恰显出缓慢的生活节奏!

我探身窗外,欲再寻几片颤抖的回忆,可是机器的轰鸣使我心头猛惊;老运河仿佛也在激动、震颤,一股湍流冲向小阁楼的倒影,把它拉长,扯碎,带走了……难道我还处在童年和少年?我不该进入青年和壮年吗?我不该在完成了古老的使命之后把空间让给更新的生命?留恋往日的遗迹和光荣,会促使人前进,也往往会缚住人手脚,特别当你留恋的旧物,已经转化为陈腐的时候!我们民族的长期停滞,不也阻于“留恋”么?

[鉴赏]

赵翼如(1955~),江苏人。女作家。报纸文艺副刊编辑。近几年发表散文,报告文学多篇。

“家乡的阁楼”,封尘着作者童年的记忆。今日作者家乡的变化又何止是一些阁楼……作者只是以此为切入点来反映家乡的进步,同时,告诫人们不要沉湎于过去,而要与时俱进。

大凡爱家乡的人,总不免对家乡的一景一物有着难以割合的感情,因为这一景一物能唤起往事的回忆,能荡起情感的涟漪。《家乡的阁楼》的作者正是沿着这种情感的线索抒写着自己对家乡景物的一份情爱。然而这种情感又是复杂的:家乡柔和的运河是宁静的,它是家乡的特色,然而它也和落后与闭塞等义;家乡的“小桥流水人家”是可亲的,但那“人站街中,几乎能脚踏两边的门坎;在阁楼上吸烟,烟能熏黑对面的房檐”的拥挤,又几乎使现代人感到喘不过气来,家乡的阁楼藏着童年的甜蜜,木楼梯的咯吱声,带着妈妈的温馨;木梆子的敲响,是家乡熟悉的节奏。然而婉约的阁楼已被白蚁蛀成空洞,成为陈旧的象征,熟悉的节奏在今天正显示出它迟缓的缺憾。于是,随着时代的大潮,家乡开始了巨变。面对这种巨变,作者以极其复杂的心情写出了她以及家乡人对旧居、旧物的难以割舍,同时又以理性的眼光评价分析着这种巨大的变化。随着这种叙述与描绘,文中的理性因素渐渐突出,渐渐地深沉起来:“机器的轰鸣使我心头猛惊,老运河仿佛也在激动、震颤,一股湍流冲向小阁楼的倒影,把它拉长,拉碎,带走了……难道我还处在童年和少年?我不该进入青年和壮年吗?我不该在完成了古老的使命之后把空间让给更新的生命?留恋往日的遗迹和光荣,会促使人前进,也往往会缚住人手脚,特别当你留恋的旧物,已经转化为陈腐的时候!我们民族的长期停滞,不也阻于‘留恋’么?”在这里作者意在表达这样一种思想:阻碍人前进的,便应当摒弃。无论家乡还是祖国都应以这种态度来面对过去。这是爱的反思,是理性的,也是情感的,它体现了作者爱的深度,也体现了作者理性的高度。这时我们若再琢磨一下“家乡”的深切含义,再回头看看作者的题记,便会有某种新的领悟:“爱家乡,难道只是蘸着油漆粉刷那古老的庭院?”

文章语言朴实、感情真挚,深深地感染着读者。

为你自己高兴。

刘心武。

朋友小凌自幼双腿萎瘫,在一家印制包装纸的福利厂工作,业余爱好文学书,常到我家来借,我有一天就对他说:“你怎么不立个大志向,发奋写作,也成个作家?”我自然举出了中外古今的一些例子,又借给他《三月风》,激励他登上“维纳斯星座”;当时他没说什么,过些天来还书,他告诉我:“我没有写作的天份,我就这样当个读者挺好。”临告别时更笑着说:“我活得挺自在。我为自己高兴。”

上个星期天我在大街上看见了他,他骑着电动三轮车,后座上是也有残疾的妻子,搂着他们完全健康的小女儿,三个人脸颊都红喷喷的,说是刚从北京游乐园玩完回来,真的,他们全家都为自己高兴,那是人生中最扎实最醇厚的快乐!

为自己高兴吧!我为什么不完美?—别钻那牛角尖。要是别人问,你为什么不如何如何,那么,让我们都像小凌那样,坦然无愧地看待自己,珍爱、享受平凡而实在的人生!

一个作家朋友得了个奖,却很不高兴。为什么?因为有人问:为什么只是个地区奖,而不是全国奖?如果他得了个全国奖,那么又可以问:为什么不是最高奖?如果是最高奖,那么又可以问:为什么国际上没有得奖?如果国际上得了奖,那么还可以问:为什么不是诺贝尔文学奖呢?倘真地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也仍然可以极为好奇地、激励他向上地、不问白不问地问他:怎么你得奖后反倒写得不那么多,而且,怎么写出的作品倒不如以前的好,怎么也没有新的突破了呢?……这样一路问下去,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也许会有正面的例子,但我举不出来,我只知道美国海明威和日本川端康成都是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不久后自杀身亡,也许那自杀的心理因素非常复杂,但一些评论家讥讽海明威的“江郎才尽”,社会舆论对川端康成达到至美至丰境界的高于富士山的期盼压力,很可能是那诸多因素中相当重要的一种。

不要为自己立下高不可及的标竿,更不要被别人往往确实是出于好奇好意的刺激而陷入自卑自怨自责自苦的泥潭!

开电梯的小倪有一天刚从发廊理完发来上班,楼梯里乘电梯的人们都说她这下更像电视里出现过的某位歌星了;说一次也罢,后来有的人确实出于好心,出于善意,往往也是出于无聊,出于没话找话,更有出于起哄的,便不断地用这类话来激小倪,此如你为什么就不去试试,也当个歌星,也上上电视呀;你为什么就甘心窝在这个小笼子里呀;你这么好的相貌这么活泼的性格,为什么不起码当个广告模特儿呀……有一天,众人正在电梯里哄着,小倪就高声宣布说:“你们说的那位,顶多算个三流歌星,我可是个一流的电梯工!不是我像她,是她长得像我!”说完哈哈大笑起来。小倪在为自己高兴。她高兴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平凡,自己的不必上电视,自己的适得其所,自己的不为他人左右……

是的,要为自己高兴,你的个人最适合于你,你的相貌为你所独有,你的身体状况即使不佳即使有残也无碍你内心的自尊与自爱,因为你在诚实地生活,在认真地工作,在挣得你应有的一份,在享受社会应为你提供的那一份快乐,你每天晚上问心无愧地安睡,你每天清晨兴致勃勃地迎接又一个平凡而充实的日子……是的,你不一定要成为维纳斯,不一定升为星座,但你可以尽情欣赏“维纳斯星座”;你不一定要出现在电视上,但你在生活中完全可以拥有比那更多的乐趣……

争取不凡诚然可敬可佩,然而甘于结结实实的平凡,如小凌、如小倪,则更可爱可羡……这个世界很大,机会确实很多,然而这个世界也很小,机遇又极为难得,我们应在奋力进取与适可而止之间取得一种平衡,我们要懂得这个世界不单是为不平凡的人而存在的,恰恰相反,这个世界是为平凡的人而存活。

为你自己高兴,因为你的努力奋进已取得了一些成果;为你自己高兴,因为你能够如现在这样也真是挺不错;为你自己高兴,因为你不为自己设置徒添烦恼的标竿,更不受他人那出于好意而设置的缥缈标竿而蛊惑;为你自己高兴,为你那平凡而充实的、问心无愧的存在而高兴!

[鉴赏]

刘心武(1942~)四川成都人,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母校留念》、《班主任》,长篇小说《钟鼓楼》获茅盾文学奖。

人生是一个古老而常新的话题。哪怕是生活中极其平凡的一件小事情,只要认真去挖掘,也能折射出富有新意的人生哲理。

人生在世要学会随遇而安,过于奢求,往往适得其反。我们长期张扬的人生立意毫无疑问地是拚搏、奋发、向上……这当然没有什么不对的。但事实上,如果仅仅朝着这一条人生线索机械地想下去做下去,也容易导致人生的偏面。说不尽的苦恼,脱不了的愁绪,本来好意的人生攀登却成了自己生命的沉重包袱,这难道能算有意义、有价值的人生?

社会是多维度的,人生也应该是多维度的。刘心武以作家的敏锐从两件小事中发现了人生所需要的另一面态度—我们应在奋力进取与适可而止之间取得一种平衡,我们要懂得这个世界不单是为不平凡的人而存在的,恰恰相反,这个世界是为平凡的人而存活。

这篇散文从形式上看似乎平常又平常。主要结构由两件几乎人人都遇到过的小事组成,加上一些带有一定抒情色彩的议论。它的妙处就在于把这简单的事件和普通的道理经过组合后自然得到了一个十分深刻的哲学命题,而这一哲学命题又通过这简单的事件和普通的道理使许多常人感觉得清清楚楚,丝丝入耳。

平常的形式产生了神奇的内容。大彻大悟本应以大智大慧为前提。不但知其然,而且知其所以然。这就是作家特有的心灵感悟。

渺小与伟大,欢乐与痛苦,贫穷和富有,名人和常人……世间的人事本身就是这样对立而统一地运行着、变化发展着,难道我们听了作家这么诚恳的话语还不能领悟其中的道理吗?

这是一篇难得的充满普通人激情的哲理散文—虽然它的语言是那么的通俗又通俗,所讲的事情是那么的平常又平常。

我们相信,无论是伟人名人,还是黎民百姓,无论是走红社会的歌星,还是默默于机床边操作的工人,读后都会有不同程度的彻悟感、解脱感或轻松感。不满、愁闷、嫉妒、埋怨……都有可能从自己的灵魂中逃走。一篇小文章能有这样的神奇!但我们看得出来,作者确确实实在用诚恳的语言尽力对你讲说这样一种良好的人生态度。并劝慰人们要善待自己的人生。

离不开你。

茹志鹃。

一。

她是谁呀?有三十多岁了,长得可真称得上美丽。高高的身量,典型的鸭蛋脸,挺直而线条优美的鼻子,沉稳的大眼睛,但又有细长的眼梢,更透出一股灵秀之气。

她抱着一个用网兜兜着的有盖瓷缸,一个盐水瓶里,灌满了原汁鸡汤,站在萨尔图医院门口,站在凛冽的冷风里。这可是一九七六年元月的风呀!冷得刺骨。

“让我进去吧!”她对医院的门卫说。

“不行,有外宾要来。”

但是从早晨站到了日中,外宾还没来,她焦急了,求门卫说:“让我送上去吧!我回去还要赶三十里路呢!”

“不行。”

“我家里还有孩子呢!”

“不行。”这可是门卫的权力。有一种人就善于把不大的权,发挥出最大的威力来,这也是一技。

她抱着拆去骨头的鸡肉,鸡汤,自己却不想吃,也不想喝。她望着三楼的病房,那里有她的丈夫,一个刚刚失去双臂的丈夫—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需要她去喂,去洗,去穿,去……去帮他活下去。她不知跟门卫怎么说好。她不会说话,她只有哭了。这是从丈夫受伤以来,她第一次当着人流了泪。

大颗的泪珠儿啊,慢点流吧!不要落到地上,也别用衣袖去拭,应该从彩虹里抽出那七色的线,把它穿起,挂到天上,让西方的一切爱神在它下面黯然飞翔,让东方的一切观音瞪眼仰望。

下午,外国的朋友们来了,她(他)们看到了雪白的病房,整洁的手术室,但是多么可惜,朋友们却没有见到这么美的一个妇女,这么美的一颗心灵,她就站在医院的大门口。

她是谁呀,这位妇女?……因为她在萨尔图,人们只知道她是大庆人。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