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先生以细腻的笔触生动刻画了这位老而且丑的车夫,特别描绘了他那副正直善良的心肠:他为自己是单干户而“常有失群落伍的惶恐”,他为“我”家送冰,要求车费减半,送的冰比前任送的大一倍,冰价相等;“文革”中,他送钱钟书先生上医院看病,却坚决不肯拿钱;他临死前还拿着香油和鸡蛋来谢“我”。杨先生选取这几个片断,把老王包裹在丑陋外形中的美好心灵凸现于读者面前。特别是“文革”中送钱先生上医院,当时钱、杨夫妇均被打成黑帮,遭到批判,剃成“阴阳头”,处处受到人格的侮辱,丧失人的尊严的时候,当很多人丧失人性只露出兽性的时候,老王的身上却依然闪耀着人性的光辉,流露出人间最难得的真情!老王,简直就像雨果《巴黎圣母院》中那个外形奇丑、心灵极美的加西莫多。
这篇散文是一曲人间真情的颂歌。作者不仅写了老王的慈心,还写了“我们”与他心灵的沟通。全文文字精短而蕴含深意。文中第一段:“他蹬,我坐,一路上我们说着闲话。”“说着闲话”四个字,就写出了坐车的同拉车的之间的相互尊重;在写老王未加入三轮车组织时,只引用老王儿句短语,“脑袋慢”,“没绕过来”,“晚了一步”,“就进不去了。”人物对话也是选用最能切中要害、体现性格特征的三言两语。写老王“文革”时送钱先生到医院时,老王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我送钱先生看病,不要钱。”另一句是问“我”:“你还有钱吗?”头一句是表明心迹,第二句是关切“我”在“文革”中还有没有钱用。送鸡蛋和香油时,老王也是两句话,一是“我不吃。”一是“我不是要钱。”真是大手笔写的短文章,容量很大,既是老王的简史,也写了北京三轮车的变迁史,读来令人拍案叫绝。
多雨的南方。
吕锦华。
南方常常下雨。
下雨的天气我的心情会出奇的宁静。不再去想外面那个闹闹嚷嚷的世界,也不再去井台上洗刷什么。我时而找些书来读读;时而,又合上眼睛靠在沙发上,走进那些永远也无法从心灵上抹去的雨天的回忆里。
南方的许多古老的集镇。那里曾经繁荣过鼎盛过。就像曾经花容月貌般迷人、而又终于无法抗拒地走向暮年的老人,它们都曾年轻过,快活过,爱过,梦过。它们都有一页值得炫耀的很古的历史。
关于古镇的记忆总和外婆、总和雨天连在一起。高高瘦瘦的外婆,下雨天总戴一顶很破很旧的笠帽在小街上晃动。时而去打醋买盐啦;时而去河边淘米洗菜啦;当然,还要去洗刷我们踩脏了的衣裤鞋子。很远很远的,我便能从人堆里认出这熟悉的背影。
谁也不知道外婆心中的寂寞。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外婆走了这么长长一段路。外婆在刚生下我母亲才几个月时便失去了丈夫。虽然那时家境优越,外婆不用为生活操心,但实在高墙深院里苦捱时光的寂寞绝对不是好受的。一个在该爱时、该被人爱时却过早地匆匆地失去了这一切的女子,她所企求的绝对不是生活的温饱不是吃穿的不愁。外婆年轻时很美,很漂亮。但外婆一直没有再嫁人。外婆如花似玉的青春就这样悄悄葬送了吞噬了。小时候啥也不懂也就没有问外婆。如今想问了,外婆早已去了黄泉树下。我不知道外婆有没有怨过恨过哭过盼望过;但我知道外婆肯定度过了一段长长的孤寂岁月。江南有许多精雕细刻的贞节牌坊。小时候见了充满了敬意。如今明白个中的滋味。如今做了女人被人爱了才知道那用无数女子的青春幸福换来的一种殊荣该更辛酸更沉重也更是一种讽刺。当然还有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鄙规俗律,多少女子为它流干了泪。
外婆后来和我们住在了一起。外婆年岁大后脾气不太好,脸上总是冷漠的阴沉的,很少有笑容。但她仍不停地为我们忙碌着操劳着帮助母亲一起拖着生活这艘沉沉的船。外婆闲着时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缝缝补补什么,从不出去串门。偶有找上门来聊天的老太,外婆也是既不冷落也不太热情,客客气气扯上一会。外婆后来在最困难时期倒在一个闪电雷鸣风雨交加的闷热的夏夜。躺在床上时她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长久地望着我们,似乎想说什么又终于什么也没说。我在外婆已说不出话来的眼睛里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又终于懵懵然然什么也没弄明白。现在细想起来,外婆当时想说的话一定很多很多。多少年来一直无从说起也无可告人的秘密,在即将离开世界的时候她该是无所顾忌,她一定想痛痛快快说出来。她的不幸,她的爱情,她的遗憾,她的思慕;我在外婆已说不出话来的眼神里该读懂一部可歌可泣的女性史;我在外婆那被一层层失望痛苦裹得严严实实的冷漠的外表下该看到一颗脆弱善良的女人心呵!
外婆是伟大的。外婆的伟大在于她总是默默地忍受默默地奉献,然后默默走完她的一生。而外婆的悲哀也正在于此。父母对外婆是十分敬重体贴和关心。我看不出周围邻居中有谁比外婆更幸福,但我也看不出有谁比外婆更寂寞。
多雨的南方常常使我想起外婆。而每每想起外婆,许许多多和外婆经历了同样命运的南方老太便一个个向我伤心走来。外婆的年代当然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然而外婆身上那种又脆弱又坚强、又冷漠又善感、又暴躁又善良、又孤独又热烈的复杂极了的性格,不已化成了血液渗透到了她的儿女身上么?
多情善感的、知书达理的、而又脆弱无比的南方女子呵!清新温馨的、纤巧灵秀的、而又充满了淡淡忧郁,淡淡惆怅的美丽的南方呵!
常常梦见外婆笑吟吟向我走来。梦中的外婆和逝去的外婆截然不同。梦中的外婆生活得很快活很幸福。常常梦见我和外婆艰难地走在一条风雨飘摇的小路上。外婆不时给我鼓劲打气,鼓励我在这条路上走下去。醒来时总有说不出的眷恋和激动。我比外婆幸福多了。我有一个温暖的小家一个体贴的丈夫一个可爱的女儿。然而,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又觉得我仍在重复走着外婆的路—默默地忍受创作的艰辛,默默地奉献微薄的光热,然后,默默走完自己的一生。当然,我的那份甘苦外婆是永远也体味不到的。
我应该比外婆活得更好呐!因为我的脚下,乃是无数外婆的血肉之躯和殷殷之心滋润的南方大地呵!
[鉴赏]
吕锦华(1951~),江苏吴县人。著有散文集《小巷女子》等。
《多雨的南方》飘浮着缕缕情丝,外婆“默默地忍受默默地奉献,然后默默走完她的一生”。是吕锦华笔下“永远也无法在心灵上抹去的雨天的回忆”。于是,外婆的身影便从古镇的霏霏细雨中走了出来,看见她如同看见一本史书,忆及她的一生,如同读完一章近代女性史!
作者善用回忆,更善用明叙暗斥的手法,为“贞节牌坊”下面的女性骷髅向封建统治阶级提出了控诉!外婆这样花容月貌的女人,刚尝到点爱情的甜蜜,就陡然与爱情诀别,年轻轻的就守在“贞节牌坊”下,默默地忍受着对爱情的思慕、企求和梦恋的折磨。“寡妇门前是非多”的舆论,不仅锁住了她的脚,而且也像“贞节牌坊”一样,锁住了她的心!把她变得冷漠起来,脸上“很少有笑容”,就连邻里老太找上门来聊天,“外婆也是既不冷落也不太热情”。一张“如花似玉”的睑逐渐成了落梅空枝;那饱受不幸岁月煎熬的心灵颤抖着,给我们留下一个打着时代烙印的深刻印象。
作者的笔尖,犁开了人伦往事的情感,透过外婆的一生,告诉从“贞节牌坊”下解放出来的妇女,今天能自由地吸取爱情的琼浆是多么值得珍爱啊!从而对今天的“默默地忍受”,“默默地奉献”,赋予了全新的意义。一种为事业的成功,不企求赞誉,不企求殊荣的“默默地忍受”和“默默地奉献”是何等的高尚?与那些稍有点儿成就便大吹大擂,哗众取宠,企求荣誉,企求权位的人相比,自然更显其人格了!
毁掉吃人的“贞节牌坊”,留下赋予全新意义的“默默地奉献”。在此,作者留下昭示的这一笔,真有“此时无声胜有声”之妙。笔尖从人情中深掘,十分可贵,而横的联想似乎被关在心窗里,没有让它翩翩飞翔,使人感到甜蜜的生活中还有一丝苦涩味。
瀑布之歌。
冯牧。
云南有许多瀑布,许多虽然决不逊色于雁荡、匡庐,却很少为人所知的瀑布。据我所知前人对于这些或者雄伟壮观,或者跌宕有致,或者气势磅礴,或者幽深奇绝的瀑布,很少记载和题咏,我想那主要恐怕是因为这些堪称为奇观的自然现象,大都是散处在云南边疆人迹罕至的群山峡谷和原始森林之间的缘故。因此除了像徐霞客这样的曾经长年远涉边陲并且以此为乐的奇人,其他的文人学士是很少有可能涉足其间的。
在我所见到过的云南的瀑布当中,比较著称于世的是腾冲瀑布和石林附近的被当地人民形象地称为“大跌水”或“大叠水”的路南瀑布。大约20年前,我曾经按照《徐霞客游记》中记载的路线到过腾冲瀑布—它在气势和规模上大约仅次于贵州黄果树大瀑布—去探胜,我对于腾冲瀑布的第一个印象是:它虽然没有黄果树大瀑布那样雄伟和那种气吞山河的气势,却有着远非后者所能及的幽境。当我循着瀑布的上游—大盈江,从一片曲折茂密的林荫小路中走到瀑布跟前的时候,正是阳光灿烂的中午。在我面前出现了一片色彩缤纷的景色:大盈江从几十米高空轰然而坠,仿佛有着一种震撼大地的力量,使得我们处身其间的崖壁和密林都在微微震颤。在瀑布顶端,突露出一块巨大的形状奇怪的怪石,好像一头巨大的怪兽,岿然蟠伏在激流之中;在这块怪石的顶端,还奇迹般地生长着一棵枝丫挺拔的老树,很难想象它是怎样依附着那里的土壤而维持生命的。在阳光下,瀑布前出现了许多道彩虹:它们随着你站立的不同角度而改变着地位。这些彩虹,是由于强烈的阳光照射过弥漫在空中的、由瀑布强大的冲激力量造成的迷雾和水珠而形成的。时有成群的凤蝶在彩虹前飞舞,使人目眩神迷。这时在我思想中闪现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很难用准确的语言把眼前的这种奇丽景象描绘下来。李白的那两首传诵千古的描写瀑布的诗句,什么“疑是银河落九天”,什么“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虽然都反映了诗人的奇妙想象,却没有办法和我此刻的感受完全吻合:我现在所面对着的这个自然界伟观,要比诗中所描绘的壮美得多,丰富得多。特别使我感到遗憾的是:大瀑布所具有的那种摇撼大地、震慑人心的威力—一种势不可当、磅礴浩荡的威力,还很少在诗中得到反映,虽然这一点已经在我们的实际生活中得到了反映,那就是出现在腾冲瀑布和许多别的瀑布旁边的水力发电站。
以后,我在云南边疆走过的地方多起来:我曾经攀登过横断山脉的雪峰,我曾经穿越过怒江、澜沧江和金沙江的峡谷,我曾经在高黎贡山和碧罗雪山的原始森林中往返跋涉。我在那些杳无人烟的所在,看到了那么多使人心旷神怡的林泉丘壑、飞瀑激流,使我开阔了眼界,增长了见识:原来在我们遥远边疆的深山密林中,隐藏着这样多的自然界的奇观。它们所以不被人知,仅仅是因为它们僻处在人迹罕至、交通阻隔的地方。我原来以为黄果树和腾冲的大瀑布已经令人叹为观止了,但是,在我们祖国边疆的土地上,是蕴藏着多少超乎人们想象力的壮美奇丽的自然风光啊!
1962年春天,我到金沙江沿岸去旅行,目的是为了访问虎跳峡—一处虽然闻名中外却很少有人亲自登临的胜地。旅行总是艰辛的。连续三天,我们要沿着由玉龙雪山和哈巴雪山(它们紧靠在一起,简直像是要拥抱一样)之间险峻的峡谷前进。在我们的左面,是壁立千仞高插入云的哈巴雪山的群峰;在我们的右面,是两山夹峙中的咆哮的金沙江。低头下望,在常常是九十度的陡峭的悬崖边,金沙江像是一条狂怒的黄色巨龙,在左冲右撞地盘旋前进。突然,拐过一座山角后,在我们眼前出现了一个奇特的瀑布:它不是从空下降,而是从悬崖上方的一个洞口喷涌而出,然后逐渐散开,沿着笔直的陡壁坠向金沙江,形成一片银色绸子似的瀑布,我还很少见过有这样长的瀑布,它可能有三四百米。刹那间,在我眼前似乎是出现了一个幻景:哈巴雪山好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在他手中擎着一只巨大的水壶,正在把壶中的滚滚巨流向金沙江中无休止地倾倒下去。面对着这种景色,我不禁惊呼了。这是我生平头一次(也是绝无仅有的一次)见到的可以看得见源头的瀑布:它有着一种奇特的多少有些神秘色彩的美,使人不禁想到:我们的母亲大地啊,在你的胸怀中,究竟蕴蓄着何等丰富和美妙的力量啊!
不久以后,我和我的旅伴发出了又一次惊呼:这也是由于瀑布而引起的。在虎跳峡旅程中的第三天,我们临近旅行目的地—核桃园了。当我们拖着疲惫不堪的双腿,遥遥望见我们将要宿营的村寨上升起的炊烟时,我们精神倍增,但立即又为眼前突然出现的令人惊心动魄的自然现象惊呆了:在我们前进的山径上,从左面高耸的雪峰顶一直到右面的金沙江岸的峭壁,好像被一个无形的巨人当头劈了一剑,斩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痕,形成了一道深深的山沟,我们要到达核桃园目的地,不得不心惊胆战地像壁虎一样手足并用,贴着崖壁爬下谷底。这时,我翘首左望,只见一道白练似的巨大的激流,从高耸云间的雪山顶端直泻而下,经过几次停顿和转折,在山腰上留下了几个碧清的水潭,然后又轰然地坠进了在我们脚下怒吼着的金沙江。我应当说,我平生还没有阅历过这样壮伟奇绝的景色;在我们身边的高耸入云、气象万千的雪峰,好像是两排银装玉裹的巨人;一道从天而降的银色巨流,在雪山间几经跌宕,形成了一道折叠式的大瀑布;这道瀑布所具有的狂放不羁的身姿和震撼人心的气势,是我所从来没有看到过的。这使我立即本能地想到:它就像是那把硕大无朋的利剑,把这座笔立千仞的崖壁从顶端到山麓劈开了一道整齐的裂缝。当我们远离这道无名的瀑布时,回首遥望,在低垂的阴云中,它的银色的身影就好像是巨雷爆发前闪现在天际的一道闪电。
在云南边疆,人们有时候还可以遇到这样一种奇特的自然景象:你可以把它称为瀑布,也可以把它叫作激流,但当你面对着眼前这种奇特的自然奇观时,你就会感到,无论是瀑布或是激流,都不是它的最适当的称呼:它是一种可以称之为神来之笔的大自然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