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皇道吾与丹霞天然同学于石头希迁,二人虽然皆受石头禅法的影响,却在机教方面又有所不同。与丹霞相比,道吾在禅教中更加注重律仪,作略也较平缓柔和。而道吾一系,到他的再传弟子德山那里,禅风又凸现了较大的变革。以“德山棒”的接引方式而闻名于世的德山宣鉴禅师,也极力标榜“无事为宗”的思想。除了在接引学人时常用“无事去、休歇去”的话语外,德山还提出了“但无事于心,无心于事,则虚而灵,空而妙。圣名凡号,尽是虚声;殊相劣形,皆为幻色。汝欲求之,得无累乎?及其厌之,又成大患,终而无益”的说法,对“无事”思想做出了更加圆融的诠释。与德山宣鉴同时的临济义玄也曾有“佛法无用功处,祗是平常无事”以及“无事是贵人”的开示。看来,“无事”一说是被诸方禅师所共同认可的。
可以说,“无事为宗”的禅学思想深刻地反映了禅法的底蕴,同时也简捷地描述了禅修的体验。在丹霞天然、翠微无学以及德山宣鉴等禅师的弘扬之下,“无事为宗”的禅学体系在唐末的丛林中树立起来,其影响也源远流长。
二、破除愚禅 一任供养
近代禅宗泰斗虚云老和尚曾言:“参禅的目的,在明心见性。就是要去掉自心的污染,实见自性的面目。污染就是妄想执着,自性就是如来智慧德相。”所以说,禅师们在施教的过程中,虽有多种不同的方式,其目的却都是为了破除学人的“妄想执著”。普通人自然会对所有的事物产生一种“攀缘”之心,以至于在追求禅学体验的同时,往往会在心中安立“善与恶”、“烦恼和菩提”以及“心、佛、众生”等等的名相。因学人对外境执着的方式不同,在不同的机缘下,禅师们的施教风格也有所不同,而最直截了当、凌厉剀切的,莫过于“呵佛骂祖”的作略了。
如临济义玄曾在晚参时示众云:
道流,取山僧见处,坐断报化佛头,十地满心犹如客作儿,等妙二觉担枷锁汉,罗汉辟支犹如厕秽,菩提涅槃如系驴橛,何以如此?祗为道流不达三祗劫空。德山宣鉴在一次上堂开示中也说过类似的话:
我先祖见处即不然,这里无祖无佛,达摩是老臊胡,释迦老子是干屎橛,文殊、普贤是担屎汉,等觉、妙觉是破执凡夫,菩提、涅槃是系驴橛,十二分教是鬼神簿,拭疮疣纸,四果三贤、初心十地是守古冢鬼。自救不了。
除德山宣鉴外,云门文偃也曾有“佛是干屎橛”的言语,赞元觉海曾有“诸佛出身,驴胎马腹”的言语,赵州从谂曾有“念佛一声,漱口三日”的言语,亦是呵佛骂祖的作略。
如此激烈的言语,在常人看来真是极尽毁佛之能事,不仅有悖于佛教“诸恶莫作,众善奉行”的基本教理,亦完全违反了儒家“忠孝”的伦理纲常。更有甚者,丹霞天然还付诸于行动,将木佛从供台上取下,劈开来焚烧,这比呵佛骂祖的作略更加峻烈。
据《五灯会元》卷五《丹霞天然条》记载:
唐元和中,(丹霞天然)至洛京龙门香山,与伏牛和尚为友,后于慧林寺遇天大寒,取木佛烧火向,院主诃曰:“何得烧我木佛?”师以杖子拨灰曰:“吾烧取舍利,”主曰:“木佛何有舍利?”师曰:“既无舍利,更取两尊烧。”
对于开悟的禅师们来说,丹霞天然的这种作为,也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而身为一名正信的佛教徒,又怎能作出烧佛的举动呢?归根结底,还是为了破除学人对外相的执着。《金刚经》言:“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也就是说,佛像经典虽然能启迪人们的智慧,但是若对经像过分地执着,必定是违背了佛陀的本意,在寻找自性的道路上设置了障碍。所以赵州从谂禅师才会说:“金佛不度炉,木佛不度火,泥佛不度水,真佛内里坐。”此番话用圆悟克勤禅师的解释便是:“泥佛若渡水,则烂却了也;金佛若渡炉,则镕却了也;木佛若渡火,便烧却了也。”禅师们的旨意便是要告诉学人,自性真佛本自具足、不假外求。只是性格古怪的丹霞,采取了“烧佛”这种激烈的手段表达出来,这也正是他为了接引学人而不借“入泥入水”的可爱之处。
为破除学人的妄想执着,古来多少禅师可谓是费尽心机,以至于到了“呵佛骂祖”的地步。然而总有许多人无法去掉自心的污染,在看过语录,读过机锋之后,又对文字表象产生执着,对禅师们的作略产生攀缘之心,无形中给自己的思想增加了一层束缚。又有一些人,不肯在心地上用功,反而投机取巧,将禅师们“呵佛骂祖”的表象学来,误人误己。翠微禅师更是认识到了这点,一改其师“焚烧木佛”的作略,反而以“供养罗汉”的方式接引徒众。
据《五灯会元·卷五·翠微无学禅师条》:
师(翠微)因供养罗汉,僧问:“丹霞烧木佛,和尚为甚么供养罗汉?”师曰:“烧也不烧著,供养亦一任供养,”曰:“供养罗汉,罗汉还来也无?”师曰:“汝每日还吃饭么?”僧无语。
师曰:“少有灵利底!”
不难想象,凡是见到翠微禅师供养罗汉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问到:“你的师父曾经焚烧木佛取暖,而你却给泥塑的罗汉像上供,这是为什么呢?”翠微禅师的回答是:“烧也不烧著,供养亦一任供养。”弦外之音,便是说,被丹霞天然烧掉的并不是人人本具的自性真佛,而是学人向外攀缘驰求的情识。可以说,翠微的“烧也不烧着”,是对丹霞烧佛一则公案最简捷的诠释。随后,“一任供养”的话语,正是对那些执着表象的愚禅之流以及拾人牙唾的狂禅之流的当头棒喝。
既然烧佛烧不着,那么,供养罗汉,罗汉还来不来呢?这个问话看似合情合理,但对禅师们来说,依然是不明自性、攀缘外相的表现。为使问话的这名僧人反躬自照,有一个落脚之处,翠微禅师反问道:“你每天还曾吃饭么?”可惜这名僧人并没有悟入那种“终日吃饭,未曾咬著一粒米”的境界,无法回答得上来,使得翠微禅师感叹道:“少有伶俐的人啊!”
翠微无学这种“供养罗汉”的接引方式,也是被诸方丛林所称赞的。如《五灯会元》卷十三《云居道膺禅师条》记载:
游方至翠微问道,会有僧自豫章来,盛称洞山法席,师(云居道膺)遂造焉,山(洞山良价)问:“甚处来?”师曰:“翠微来。”山曰:“翠微有何言句示徒?”师曰:“翠微供养罗汉,某甲问:‘供养罗汉,罗汉还来否?’微曰:‘你每日疃个甚么?’”山曰:“实有此语否?”师曰:“有,”山曰:“不虚参见作家来!”
这里记述的是云居道膺参谒洞山良价的一则公案,道膺曾在翠微寺依止翠微禅师三年,只因因缘未契而没有悟道,后来听说了洞山良价禅师之名,于是前往参学。翠微与洞山二位禅师均为青原系下,有同门之宜。初见面时,洞山便向道膺询问翠微的作略。道膺则将翠微供养罗汉的事情娓娓道来。同上文所记僧人一样,道膺也提出了“供养罗汉,罗汉还来否”的问题,翠微禅师的回答还是依旧。而对于洞山来说,这则公案自己早就心中有数。因为当初在南泉普愿座下时,南泉曾问大众:“来日设马祖斋,未审马祖还来否?”众皆无对,只有洞山良价回答道:“待有伴即来。”并且得到了南泉的认可。在听到道膺的叙述后,洞山不禁对翠微赞赏有加。看来,翠微禅师的旨意,自是明眼人才能识得。
又如《五灯会元》卷八《漳州报恩院行崇禅师》条:
问:“丹霞烧木佛,意作么生?”师曰:“时寒烧火向。”曰:“翠微迎罗汉,意作么生?”师曰:“别是一家春。”
《大慧普觉禅师语录》中,也记载了宗杲禅师对此事的评唱:
丹霞烧木佛,不顺人情,翠微供罗汉,随方毗尼,若到径山门下,总用不著。旦道径山门下用个甚么?秋江清浅时,白露和烟岛。良哉观世音,全身入荒草,(卷三)
一人左手抬,一人右手按,宾主既历,吾道一以贯。师子独游行,岂复求侣伴,团□擘不开,打鼓普请看。虽不直分文,倾国不肯换,(卷八)
值得一提的是,清代的雍正皇帝对丹霞烧佛的公案是颇有微词的。他认为:“如丹霞烧木佛,观其语录见地,只止无心,实为狂参妄作。据丹霞之见,木佛之外,别有佛耶?若此,则子孙焚烧祖先牌、臣工毁弃帝王位,可乎?”当然,雍正此语毕竟是站在统治阶级的立场上来说的,不可以尽信。而我们也不得不进行一下反思,像丹霞天然这样凌厉的作风,固然可以破除学人的妄想执着,却也容易被末流演变为狂参妄作,必为封建统治者所不喜。日本学者铃木大拙在评论丹霞烧佛的公案时也曾说:“作为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应当避免发生这种事,尚未彻悟的人尤其不可做出任何过分的甚至恶劣的行为。”翠微无学禅师的智慧实在是超然,在学人们盲目传唱“丹霞烧佛”的公案之时,提出了“烧也不烧著,供养亦一任供养”的理念,直接对狂禅之病因对症下药,不仅破斥了学人向外驰求的情识,同时也解除了统治阶级的疑虑。
可以说,到翠微无学禅师这里,丹霞烧佛的公案才算是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第三节 翠微禅师的禅教
翠微无学禅师没有语录传世,《祖堂集》、《景德传灯录》与《五灯会元》等书也没有关于他“上堂开示”或是“晚参示众”的法语记载。再从龙牙居遁“和尚每日上堂,不蒙一法示诲”的感叹来看,翠微禅师对于“身教”的重视定是胜于“言传”了,这正说明了“无事为宗”的禅学思想在他的禅法中占据了主导地位。既然万般无事、一切休歇,又何须那些言语葛藤呢?即便如此,翠微禅师还是留下了几则著名的公案和话头供我们参究,比如“龙牙过板”、“翠微恶水”、“翠微示竹”等等。从这几则公案来看,翠微禅师在接机的时候,时而凌厉剀切,时而舒缓幽玄,充分体现了他那“随机施教、缓急得体”的高明禅教技艺。
一、禅板酬机,向上一路一以棒打怒喝施教
据《景德传灯录》卷十七《湖南龙牙山居遁禅师条》记载:
师(龙牙居遁)在翠微时问:“如何是祖师意?”翠微曰:“与我将禅板来,”师遂过禅板,翠微接得便打,师曰:“打即任和尚打,且无祖师意,”又问临济:“如何是祖师意?”临济曰:“与我将蒲团来。”师乃过蒲团,临济接得便打,师曰:“打即任和尚打,且无祖师意。”
在接引龙牙的时候,翠微与临济二位禅师不谋而合,都采用了“打”的施教方式。看来,德山虽以“三十棒”的作略称名于禅林,而以棒打施教的方式并非他的专利。其实,在众多的禅门公案里,不乏有“棒打”或是“怒喝”的事迹,其中有老师打徒弟的,甚至还有徒弟打老师的。我们不能以普通人的情识去测量卜度明眼人的作略,那些被打掉的,只是学人的“妄想执着”而已,禅师们的用意,是在指示那不可言说的向上一路。
笔者亦不敢妄自揣摩这则公案的涵义,谨将圆悟克勤禅师《碧岩录》中所举评唱,以及其他古德的观点拈来,供读者参究。
“如何是祖师西来意”,正是自六组创立南宗以来,禅僧们一直在参究的话头,诸方禅德已有多种解释,龙牙将此旧话提出,亦带有勘验老师的意味。老师也不甘示弱,恰好可依此来检视一下这位学生的胸襟里到底有何奇特之事。于是,翠微答“与我将禅板来”,临济答“与我将蒲团来”,二人的言语看似答非所问,却又如此的相似。圆悟禅师即对此评唱道:“曹溪波浪如相似,无限平人被陆沉”。话中所说的“曹溪”,便是指南宗一脉,可见翠微、临济二位禅师均已得到了六祖慧能的心印。不论是“禅板”抑或是“蒲团”,都已经向龙牙指示了那不落两边的向上一路。而龙牙根性聪敏,怎能不知道将禅板蒲团呈于老师之后会遭打呢?只是当时未悟,心识一直向死水里做活计,不能于机锋下承当,用圆悟禅师的话便是:“驾与青龙不解骑”,那分明显现的向上一路,仍旧是瞎眼不见。当龙牙将禅板蒲团呈上之后,二位尊宿也就验过了面前这个“死汉”。于是乎——“接着便打”。施打的作略的确是凌厉了一些,而它的可贵之处,便是恰好在机锋处着手。如僧问马祖:“如何是西来意?”马祖便打曰:“我若不打汝,诸方笑我也。”马祖的“打”是在第一头,而翠微与临济的“打”已经落在第二头了,这也是二位尊宿在接引学人时的老婆之心。可怜龙牙死汉,依旧向鬼窟里寻觅,叫嚷道:“打即任你打,我要的是西来意的’无’!”
正果法师在《禅宗大意》里面讲到:原来龙牙把禅专解为否定一边,意以“无”为禅。把达磨“廓然无圣”的话片面地理解为禅,不解那“廓然”的意义,故唯将“无”的否定方面来应用。这就是他担了一肚皮禅行脚,一向自作主宰。但是翠微与临济,都是超过了否定和肯定、差别和平等的向上义,欲提示非禅道,非佛道,超越凡圣的向上一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