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翠微史略:翠微寺与严福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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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试论翠微无学禅师及其禅风(3)

对于翠微、临济的作略,圆悟禅师评唱道:“且道二尊宿,又不同法嗣,为什么答处相似、用处一般?须知古人,一言一句,不乱施为。”看来,禅板与蒲团正是用在当机之时。“与我过禅板、蒲团来”,似乎要试试龙牙的作略,这是假设的,即是所谓“权”;“接得便打”,这是所谓“实”。以权实自在得用,禅机泼刺地跃动。换句话说,将否定、肯定、放行、把住都超越过去,而且拿这些来自由运用,就成为“禅机”。像对于龙牙这样堕陷于否定一面的人,更必须打破这个死窟窿而使之达于活用。

“龙牙过板”的公案,古德评唱颇多,在《禅林类聚》卷四中记载颇丰:

五祖戒云:“祖师土宿临头,”又云:“和尚得与么面长。”

雪窦显云:“临济翠微只解放不解收,我当时若作龙牙,待伊索蒲团禅板,拈得劈胸便掷。”

翠岩芝云“当初如是今时衲僧皮下还有血么?”

大沩哲云:“翠微临济可谓本分宗师,龙牙一等是拨草瞻风,与他后人为龟为鉴。”

石门聪云:“龙牙无人挨着犹可,才被个衲子挨着,失却一只眼。”

雪窦显颂云:

“龙牙山里龙无眼,死水何曾振古风。

禅板蒲团不能用,只应分竹与卢公。

卢公付了亦何凭?坐倚休将继祖灯。

堪对暮云归未合,远山无限碧层层。”

佛性泰云:

“子乡不下单于拜,始末常遵汉帝仪。

雪后乃知松柏操,事难方见丈夫儿。”

天童觉云:

“蒲团禅板对龙牙,何事当机不作家。

未意成褫明月下,恐将流落在天涯。

虚空那挂剑,星汉却浮槎。

不萌草解藏香象,无底蓝能着活蛇。

今日江湖何障碍,通方津渡有船车。”

金代曹洞宗万松行秀禅师与南宋临济宗杨岐派虚堂智愚禅师对此亦有评唱,可见《从容庵录·第八十则》与《虚堂和尚语录·卷四》。

除临济外,翠微与德山的作略也极其相似。如龙牙曾问翠微:“学入自到和尚法席一个余月,每日和尚上堂,不蒙一法示诲,意在于何?”翠微喝曰:“嫌什么!”又谒德山问曰:“远闻德山一句佛法,及乎到来,未曾见和尚说一句佛法。”德山亦喝曰:“嫌什么!”这“曹溪波浪”,果然如此地相似。如蔡日新先生在《禅门悟道因缘十举偶》一文中言:“当学人参禅进入拟思之时,禅师的振威一喝,或者是蓦地打将过去,则可以使学人拟思顿息,妄想立破,从而彻见清净本我。”所以说,像龙牙这等“狂心未息”的根机,以棒打来施教,是最恰当不过的了。

于翠微、临济处遭打后,更激发了龙牙的疑情。后来参问洞山,再依前语而问,洞山下了一转语:“待洞水逆流,即向汝道。”龙牙才如漆桶脱底般真正悟旨。尔后龙牙住持一方,更有僧问:“和尚行脚时,问二尊宿祖师意,未审二尊宿道眼明也未?”龙牙说:“明即明也,要且无祖师意。”需知,龙牙此刻所谓的“无”,已经变成了那超越否定与肯定、差别和平等的向上一路了。

二、翠微恶水,止息驰心——以机锋语句接引

翠微无学的诸多印心弟子中,投子大同可谓是佼佼者了。在大同禅师住投子山后,有“古佛”之称的赵州丛谂禅师曾行脚至此,二人相互问酬,留下了脍炙人口的公案。此后,投子山便闻名于天下,云水之侣竞相奔凑。唐末的丛林里,盛传着“北赵州,南雪峰”一说,与赵州丛谂齐名的雪峰义存也曾经三次登临投子山问道,可见投子禅师的德行高远。并且,除赵州、雪峰之外,诸方禅德均认为他的机锋“辞句简捷、意趣玄险,得逸群之用”。投子禅师能有如此高深的禅学修养,毕竟是得益于他的修学历程。

据《宋高僧传·卷十三》介绍,投子大同“姓刘氏,舒州怀宁人也,幼性刚正,有老成气度,因投洛下保唐满禅师出俗,初习安般,观业垂成,遂求华严性海,复负锡谒翠微山法会”。这里讲的“保唐”,应该是指蜀地的保唐寺。“安般”意为“数息”,也为天台宗修行法门。从这段历史来看,投子大同是在对天台宗与华严宗的法门有过实践之后才参谒翠微无学的。此次参访,必是本着虚心请教的心情,这跟龙牙自以为担一肚皮禅行脚的因缘不同。而翠微禅师也肯定看到了投子的“老成气度”,所以,对他的施教方式也就不似对龙牙那般了。

据《五灯会元》卷五《翠微无学禅师条》:

住后,投子问:“未审二祖初见达磨,有何所得?”师(翠微)曰:“汝今见吾,复何所得?”投子顿悟玄旨,一日,师在法堂内行,投子进前接礼,问曰:“西来密旨,和尚如何示人?”师驻步少时,子曰:“乞师垂示,”师曰:“更要第二杓恶水那?”子便礼谢。师曰:“莫垛根,”子曰:“时至,根苗自生。”

达摩少室面壁与慧可立雪断臂的事迹,想必大家已经耳熟能详了,在这里,我们需要重温一下当时二人的对话,以方便我们对这则公案的参究。

可曰:“诸佛法印,可得闻乎?”祖曰:“诸佛法印,匪从人得,”可曰:“我心未宁,乞师与安,”祖曰:“将心来,与汝安,”可良久曰:“觅心了不可得。”祖曰:“我与汝安心竟。”

翠微禅师驻锡终南山翠微寺之后,投子慕名前来请问:“不知道二祖慧可最初见到达摩祖师的时候,到底领悟了些什么呢?”此问一出,即等于将达摩与慧可的公案拈来。翠微心知其意,立刻反问道:“你现在见了我,又得到了些什么呢?”投子即于言下悟入。从前文来看,投子在参谒翠微之前的经历跟慧可“博览群书、善谈玄理”的事迹类似,自心未宁的原因,自然是反被浩如烟海的佛经束缚了本心。翠微出语看似简洁平常,其实暗藏深妙机锋。“汝今见吾,复何所得”的回答,其用意便是将投子一直以来向外驰求的心识截断,使其回光返照、彻了心疑。而投子亦能于言下承当,知见蠲除,真正体悟到了“诸佛法印,匪从外得”与“觅心了不可得”的境界。

达摩西来后,最初开悟的禅师大都是于“言下即悟入”的。如初祖达摩对二祖慧可的“将心来,与汝安”;二祖慧可对三祖僧璨的“将罪来,与汝忏”;三祖僧璨对四祖道信的“谁缚汝”等等。像这种师徒之间极其简捷的传道印心过程,主要是出自因缘契合的作用。其前提必须是学生要具备上上乘的根机,而作为老师来说,亦需有深厚的禅学修养和因机施教的智慧。自六祖以后,于“言下即悟入”的事迹便微乎其微,像翠微与投子二位禅师留下来的这个公案,委实难得。

一日,翠微禅师正在法堂内踱步经行,投子进前顶礼后,问:“达摩祖师西来所传的那个法,和尚您又是用什么样的方式再传给后人的呢?”不难看出,此处提问的“西来密旨”与上则公案的“二祖所得”,讲的还是那么一回事,毕竟二祖慧可所得到的恰恰就是达摩初祖的西来密旨。而投子已经依此悟入了,为什么会再次发出这样的疑问呢?笔者以为,投子此处所问,应该是在试探恩师翠微的作略。对于禅师们来说,开悟之后“于孤峰顶上盘结草庵”的境界自然是一样的,然而各人因缘的不同,又造就了他们在指示那“向上一路”之时作略的差异。如云门的“三旬”、黄龙的“三关”、洞山的“三路接机”、临济的“四料简”和“四照用”以及德山的“三十棒”、沩山的“竖拂子”等等,这些都是禅师们不同的接机方法。

翠微无学禅师的接机作略又是什么呢?面对投子的提问,翠微即以“驻步”予以回答。突然停下经行的脚步伫立在这里,无丝毫的言语葛藤,将自己的“本分宗事”露堂堂地呈现出来,便是翠微禅师在“无事为宗”禅学思想的基础上建立的接机作略。而投子似乎还在等待翠微言句上的开示,错过了这第一机锋,又急切地问道:“祈望师父给我说明。”翠微当下便施展第二次的机锋,答道:“还要我再泼你一勺污水么?!”

那不可言说的向上一路,若能承当,即如饮甘露,不能解了,则如淋恶水。投子器深,在翠微的机锋语句下如醍醐灌顶般恍然大悟,随即礼谢恩师。翠微见状,又不无婆心地想对他勘验一下:“可千万不要执着于此处啊!”投子即刻将自己的“本分宗事”和盘托出:“时节因缘已到,那见性成佛的根苗亦已经自己生长出来了。”

投子大同悟后,打算放任周游。临行前,翠微禅师赠他一条偈颂:“佛理何曾理,真空有不空。大同居寂住,敷演我师宗。”后来,投子大同于安徽桐城投子山宣化,并依偈颂中的谶语,将自己驻锡的道场命名为寂住院。

三、婆心示竹,引人入胜——以寻常事相垂示

在龙牙和投子的公案中,我们认识了翠微禅师凌厉的接机作略和险峻的机锋言辞。但是在具体的施教过程中,翠微并非每次都会使用这种让学人猝不及思的接机方式。有时甚至在错过了“于第一义,当下承当”的因缘之后,更会老婆心切地再示以寻常事相,期望学人能够自证“平常心是道”的真理。像这种苦口婆心的慈悲开示,则在接引清平令遵的时候淋漓尽致地展示出来。

清平令遵年少时于山东东平的菩提寺出家,后于河南滑县的开元寺受戒,继而攻读律学。突然有一天,他对同门师兄说:“出家人应该发心决彻生死、玄通佛理。这样孜孜不倦地执着于经书文字,就像是在细数大海中的沙子一样,徒劳片心。”于是罢其所业,遍参禅会。后在湖北江陵白马寺的慧勤禅师指引下,远赴长安参谒翠微。试想而知,在这数千里求学的路程当中,清平令遵对于“明心见性”的疑情,可以说是越来越大。初见翠微,便急切地想让老师为他说破那“祖师西来之意”:

问:“如何是西来的的意?”翠微曰:“待无人即向汝说,”师良久曰:“无人也,请师说。”翠微下禅床,引师入竹园。师又曰:“无人也,请和尚说,”翠微指竹曰:“这竿得恁么长,那竿得恁么短,”师虽领其微言,犹未彻其玄旨。文德元年抵上蔡,会州将重法,创大通禅苑,请阐宗要。师自举初见翠微语句,谓众曰:“先师入泥入水为我,自是我不识好恶。”

“西来之意,须得等到无人时才能向你说破”,这样的回答并非故弄玄虚,恰恰是翠微禅师的婆心所在。需知,师徒相逢之时,那向上一路即已彰显出来。而清平疑情虽发,却未能反躬自照,错过了第一机。过了许久,法堂内的人逐渐离去,只剩下了翠微与清平二人。清平抓住机会,再次请问到:“这会儿没人了,请师父给我说明了吧。”于是,翠微下禅床。这“下禅床”的动作,其实跟接引投子时所用“经行驻步”的禅机是一样的,可惜清平又未能承当,错过了第二机。随后,翠微引领着清平来到竹园,欲把自然中的寻常之相托付给他。而清平一路跟随,心中按捺者“师父马上就为我说破”的狂喜,以至于对这竹园中“青青翠竹,无非法身”的大好景色视而不见,又错过了第三机。清平再三请问:“这下是真的没人了,请师父赶紧给我说明了吧。”面对着这傻得可爱的徒弟,翠微实在是生不起气来,换作是旁人,也许早就一顿棒赶趁出去了。无奈之下,翠微只好亲自走入泥水中,指着竹子说:“这竿怎么那么长?那竿却又长得那么短?”古德云,见闻觉知、寒热长短,事间最寻常的事相,恰恰就是自性的作用。清平也终于因此得以悟入,只可惜并没有在当下彻其玄旨。

对于这则公案,日本曹洞宗初祖永平道元禅师有一番评唱,附录于下:

无人道得西来意,园竹为他说向渠。

到此尚生长短计,岂知潘士倒骑驴。

增冰积水二非初,日月岁时各以余。

陌上茴香多少味,西川附子自心虚。

向上一路,翠微没有说破,古来宗门大德也无一人说破。甚至于当渐源仲兴将他的师父道吾圆智痛打了一顿之后,道吾依旧是咬紧牙关,没有说破。禅师们在向学人指示那不可言说的向上一路时,大都是采用极其凌厉剀切的作风。而像翠微这样婆心的接机,更必须要建立在学人“决彻生死、疑情激发”的基础上,不然,只会是徒增葛藤而已。此则公案的可贵之处,便是翠微能够将清平的心识步步引入那山穷水尽之处,再突然示之于平常心的道理,将他的执着打断,使其自悟。

后来,清平令遵于河南上蔡弘法,自举初见翠微时的公案,说:“先师入泥入水为我,自是我不识好恶。”据清平此处所见,可以说是已经大彻大悟,且连当初在翠微竹园时所见的“长短”之相,也一并铲却了。

关于“祖师西来意”的提问,翠微禅师对几位学人的回答均不一样,接机的作略也不尽相同。比如,对龙牙的“狂”,是以棒打怒喝来施教;对投子的“利”,又以机锋语句来接引;对清平的“疑”,更以寻常事相来垂示。种种玄妙的禅机,在翠微禅师这里活泼泼地彰显出来,不仅让学人切身受益,同时也让我们体验到了那圆融无碍、舒卷自如的高古禅风。

翠微一系,下传至三世时,中国禅宗即步入了五家分灯的时代,翠微一系的禅僧也就渐渐淡出了我们的视野。而其他五家禅师们的禅风,我们在翠微无学的身上,也总能找到一些相似之处。今时拈来,聊供大家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