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没有一个值得自豪的,是我后半辈子的遗憾。想起来,有两条教训。一个,打小要让娃娃们进寺里学教门,把信仰的根子扎牢。相信后世,害怕安拉,就知道自己约束自己,不会做出格的事情。再一个,要让娃娃们多读书,人没有文化就是瞎子瘸子,什么事情也干不好,遇到乱七八糟的事情,分不清是非,也容易走错路。
——主人公的话
在乌鲁木齐80岁以上的穆斯林老人中,要说关系,我与赵伯最亲近了。赵伯也是我们老家广河①川人,年轻时与我的两个伯父都是好朋友,尤其是同我大伯一起在天祝挖过7年沙金,相互之间比亲弟兄还亲。赵伯见到我,如同见到了自己的孩子;我看到他,也觉得就像见到了早已归真的老伯父。
可是,我移居新疆12年多了,认识赵伯却才两年光景。要不是新交往的朋友请客,适逢晌礼跟哲玛提遇到住在寺旁的赵伯②,也许永远不知道身边还有这样一位尊敬的长辈。看来安拉的定然不到,即便咫尺之遥,亲人也难相遇。
一
位于兰州和临夏之间的广河县,60%多人口是回族,30%多是东乡族。汉族除了县城有几十户,基本上都住在靠近洮河的水家和裴家两个大庄子。东乡族,则集中在县城西北广通河对岸的阿里麻土乡。赵伯出生在阿里麻土的赵家沟四方地村,这个村子只有6户人,都不是东乡人。据赵伯回忆,他祖父曾经明确告诉过他们,赵家的先人是汉族,原来信仰佛教,到了曾祖这一辈,全家人才归依伊斯兰,成为穆民③的。
赵伯的祖父是一位颇有尔林的阿訇,在阿里麻土和东乡县的那拉池开过多年学。赵伯年轻时,只要说到赵阿訇,当地没有人不清楚。赵阿訇有3个儿子,当地人都以师傅相称,赵伯父亲排行第二,人称二师傅。二师傅虽然也念过几年经,但是没有当阿訇,一直在务农。赵伯母亲是河对岸的川里回回,生了8个孩子,弟兄姊妹各4人,赵伯在弟兄中为小。他记得父亲说他是狗年冬天生的,他后来与公历对照,应该是1922年的12月。他的经名,应该是舍目松迪尼,“舍哥”是父母亲对小儿子的爱称。
四方地尽管也在山区,没有水浇地,庄稼收成全靠雨水多少,但是因为田地较多,只要风调雨顺一年,收获的粮食够吃两三年,因此这里的几户人家日子过得凑凑合合,没有什么大的困难。赵伯和他的兄长们一样,童年时都到阿里麻土大寺学经。到能做庄稼活儿的年龄时,赵伯已经背诵了十几本《古兰经》,学《索热夫》④也好一阵了。
民国18年国民军一来,四方地人的平静生活被破坏了。二师傅家的两头牛、一匹马骡,以及二三十只羊,都让国民军强行拉走了。赵伯大哥当时刚满18岁,也被抓壮丁拉走了。
大哥走后,一家人度日如年,生活非常贫寒。灾难并没有结束。1936年底,马步芳为了围剿西路军,大张旗鼓地扩充兵员。两个哥哥躲开了,赵伯年仅14岁,没有防备,被捉后关在保长家,准备往县上送。赵伯母亲与保长妻子有些交情,当即带了厚礼去保长家求情。也许是礼物的面子,也许是赵伯年龄太小,当天晚上,保长妻子安排他从厕所逃出去,跑到对面的陈家山,在四爷爷家藏了一段时间,才躲过了风头。
赵伯的大哥为人机警,当国民军没到两年,就逃了出来。但怕连累父母,没敢回家,埋名隐姓,在三甲集⑤斜路陈家村老副官⑥那里当了长工。由于经历了外面的风雨,赵伯大哥说话和善,办事精细,深得老副官信任和器重,两三年后成了老副官的管家。赵伯大哥见老副官对自己真心,就说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老副官不仅没有责怪,而且主动给了些地土,打了庄禾⑦,修了几间平房,让把全家搬到川里来。这样,赵伯一家从此就成了斜路陈家人。
老副官有三个儿子。老大马光宗,字耀武,最早任马鸿逵所属的168师师长,宁夏和平解放时任11军军长,起义后曾任西北军区参议室参议、甘肃省政协常委、民革甘肃省委秘书长等。1987年病故后,赵伯弟兄和朋友们将埋体从兰州送到三甲集,安葬在马家祖上墓地。老二马光辉,字明武,早年在马呈祥的骑五军暂一师当团长,新疆和平起义前当了师长,每月政府给1800元工资,现在斜路陈家养老,已95岁高龄。老三马光贤,字振武,一直是生意人。赵伯下山不久,由大哥引荐,随同三大人马光贤学做买卖。当时的所谓“买卖”,主要是贩卖“黑货”,也就是鸦片。
赵伯在叙述这段经历时,大概看到了我惊讶的神情,主动给我介绍了一些当时生产和贩卖烟土的背景。
据老人们传说,甘肃种植大烟⑧是清朝咸丰年间开始的。种植大烟可比种其他农作物的收入高3至5倍,因此越是土地贫瘠,人烟稀少的地区,农民越不顾一切种植鸦片,因为收入高,也不易被发现。在种植的过程中,农民逐渐发现吸食鸦片可暂时消除疲劳,特别是可以缓解许多疾病的疼痛(鸦片具有麻醉、镇痛、收敛等作用),所以即便是穆斯林,也有一些人不把种植和贩卖鸦片看做偷盗、抢劫、杀人那样的大罪。
有人翻阅1937年的《民国日报》,上面记载:“咸丰时期罂粟花满布于陕甘各县,产量日多,质品亦佳。”1860年,清政府下令在陕、甘等省公开征收鸦片税,种植罂粟在西北取得了合法地位。清光绪初年,甘肃各城镇曾禁开烟馆,但收效甚微。之后采取放任态度,种、运、售、吸一概不禁,永登、皋兰、靖远及河西、临夏的大片土地成为鸦片主要产地。临夏地区1899年始植罂粟,地方政府即以每亩征税3钱至1钱2分的额度征税,当年即征得烟税500余两,此后逐年提高。每年收割大烟的季节,商贩云集临夏的大烟集市,极其繁华。至清末,甘肃成为鸦片种植大省。“1906年,全省鸦片产量从1896年的1万担上升到3.4万担。”
20世纪20—30年代,各地军阀为了筹措军饷,强迫农民种植大烟。甘肃的烟田占全省可灌溉农田的75%,鸦片产额占农作物的90%,宁夏农场作物,罂粟约占35%。军阀把鸦片的种植贩卖,当作主要的财源。要争地盘,就要有人有枪;要扩充兵员,武装军队,保障给养,就要有白圆⑨。而种贩鸦片,是攫取钱财的妙法。民国11年,凉州镇守使马廷勷,强迫防区民众大量种植鸦片。每当收获季节,他便派出军警、官吏,吊打勒索,高摊浮收,强征“烟亩罚款”。据记载,1924年,“甘肃省之烟税,年收计2000万元,数万军队依之给养。”
民国20年,中央国民政府把甘肃列为禁种罂粟省份,下令禁种鸦片。但马氏军阀只喊在口头上,却不认真实行。民国21年秋,马步青接防统治凉州,不但不禁烟,反而鼓励辖区五县(武、永、镇、古、平)扩种罂粟,以“烟亩罚款”为名,榨取钱财。当时的甘肃省主席谷正伦在《甘肃禁烟总报告》中说:“24年春,皋兰、正宁等22县烟苗禁绝,唯武威骑五军马步青驻地,屡禁不绝,成为种烟、运烟、售烟的独立王国,从中牟利……”在青海,民国26年青海禁烟总局改组为禁烟委员会,马步芳任委员长,完全控制了鸦片管理和贩卖。他将青海地区查获之鸦片转运外省进行销售,所获利润用来购买日本军火武器,以充实军事力量。到20世纪40年代,马家军公开参与种植、制造和贩卖鸦片,甚至把生土或熟膏直接按市价换算为饷银发放给官兵。
甘肃既是重要的鸦片种植基地,也是国内鸦片长途贩运3条主要路线之一,甘肃河西和甘南两个鸦片主要产地的烟土,主要远销京、沪、冀、豫等地。个人走私和烟帮武装贩运始终未曾停止,无论是清廷、民国禁烟或是开禁,贩烟活动无时不有,无处不在。虽然官府、警察、军队围追堵截,但走私和烟帮贩运仍一如继往,照常进行,甚至手法越来越高明,规模也越来越大。到了马氏军阀把持青海、甘肃政权,官、军商勾结一起,不仅设规模很大的店铺,收购生土,而且设厂将生土煮成熟膏,开设烟馆供人吸食,或者分售。有的中高级军官暗地扶持和保护亲友运输和批发鸦片,有的公开雇人囤积居奇,在烟土产量降低价格飞涨时大量抛售,从而赚取高额利润。
在宁夏吴忠、灵武地区,鸦片贩子雇佣亡命之徒,购买枪支弹药,组织成马帮,结伙从吴忠地区往包头贩运烟土。这些亡命之徒,多是当地贫苦无靠、无以为生的人,但自幼习骑马,会打枪,不怕死。大烟商为他们提供快马好枪,交给他们去包头兑换黄金的烟土,返回吴忠后得到烟土约三四十两作为佣金。据说当时吴忠的马帮多达几十帮,每帮少者六七人,多者百余人。民国年间灵武的查克连、吴忠的马万良、南乡马万贞等人,都是有名的帮头。1941年前后,贩烟马帮出发和返回时,一般由灵武县东山折北出进,至包头南岸时多留住大水湾昭君坟后再进出包头。当时马鸿逵为了“缉私”烟土,在内蒙的新召及以南纵向地区布防了骑兵保安团,沿哨卡缉查过往客货。马光宗的168师当时恰好就在那一带驻防,所以三大人马光贤的买卖,自然要依托兄长,走宁夏这条线。
赵伯跟着三大人马光贤跑了几趟。起初糊里糊涂,后来看出点眉目。可就在这时,三大人却不知为什么,不愿再做“黑货”买卖,带他离开宁夏,一路西行,说是到天祝⑩去。
二
到了天祝,他们没有进县城,又骑马向西走了60多里,来到了一个两三里多宽、四五里深的山沟。三大人说,这是金枪滩,是出金子的地方。后来赵伯才知道,这里邻近青海的威远(今互助县),是甘青两省金矿富集地区之一。
当时,黄金生产也被马步芳家族所垄断。“任何人胆敢私藏金子,立即处死。”挖金子的人不管找到了多少金子,都要交给政府,政府只按很低的比率兑换后支付省内货币。有时候发现富矿,马步芳会派自己的军队直接开采。马光贤能够到金枪滩来开金矿,这是至亲享受的特殊待遇。虽然也要每年从采集的沙金中给马步芳缴纳30%的课金,但假如没有亲戚关系,没有父亲和两个兄长的面子,马步芳是不会让三大人到这里动土的。
山沟里建有简陋的平房,金娃子都是从青海大通县雇来的。不论挖到多少沙金,一个金娃子一年是一两或者八钱金子的酬劳。这个金矿是三大人和马华堂合伙投资。赵伯受三大人委托监管,我的大伯马中矩代表马华堂管理。马华堂是三甲集有名的富户,是我爷爷不太远的家族兄弟。当时我大伯年长几岁,已经结婚,赵伯还是单身,相互之间以兄弟相称。他俩吃一锅饭,睡一间房,一块看管那些金娃子,一块收集和保存采集的沙金,在那个偏僻的山沟,渡过了2000多个昼夜。因此,赵伯说到当时的情景,想起我大伯“瘸百岁”那个时候对他这个尕13兄弟的关心,禁不住老泪纵横。
天祝海拔高,气候寒冷。金枪滩好像没有春秋,五六个月的热天一过,就都是刮风下雪的日子。夏天金娃子们挖开表面的土层,在沙土里筛麦麸金;冬天地面结冻,就只有打一个能进人的洞进去,把沙土掏出来筛。因为沟里当处是熟窝子,所以虽然他们督促金娃子拼命地干,六七年过去,也没有挖到满意的金子。三大人和马华堂后来说,这桩生意做亏了。
兰州战役之后不久,好像是1950年的初春,马步芳的败兵来到了金枪滩。那伙兵匪好像疯了,开头是索要米面油盐,后来什么东西值钱就抢什么。有一天,五六个兵匪端着枪,围住了赵伯和我大伯,说不交出金子不饶他们。当时两个人身上确实有几十两沙金,但如果让兵匪拿走了,咋向三大人他们交待?心里很紧张,但嘴里说:“我们也是雇来的,手里没金子,我们帮你们找就是了。”领着几个兵匪转来转去,来到另一个矿家的窝棚。他俩以为里面的人早已跑了,就让几个兵到里面找,谎说可能有金子。兵匪一进去,他们两个拔腿就往附近树林里跑。当时奇怪,为什么兵匪也没有追赶。可是过了一阵,窝棚里传出痛苦的尖叫声,原来窝棚里有人,兵匪正在死命折磨,想威逼那人交出金子。他俩吓坏了,继续往树林深处跑,躲过了这场灾难。
第二天,沟里传说天祝县城来了解放军。他们就悄悄到城边打听,看解放军到底要干啥。遇到的人说,解放军看见人就叫“老乡”,对人很客气,也从没见他们抢东西打人什么的。两个人放了心,回到沟里一看,金娃子早跑光了,就把铁锨、镢头等工具都胡乱埋好,扔下东西,约上其他几个矿的乡亲,搭车到兰州,又从兰州雇骡子回到三甲集。见到三大人和马华堂,他们听了情况,收下数量不多的一点金子,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是安慰:“感赞安拉!人平安就好,人平安就好!”
回到老家第二年,政府开展镇反运动。有人举报马华堂,说他家曾经被逼死了一个长工,于是开公判大会,把老人枪毙了。其实,好多人都知道没有逼死人这回事。不过,马华堂平时有些骄傲,人缘不太好倒是实情。有人说,三甲集几百户人家的大庄子,轰轰烈烈的镇反运动中一个人不枪毙也不行,马华堂树大招风,是赶上了。
其实,要说土地多钱财多,要说跟共产党有干戈,三甲集最数得着的是老副官一家。可是老副官平时为人谦虚,见了大大小小的人,他都问候,两个儿子又是起义军官,还跟邓宝珊听说有点什么关系。工作队到处发动举报,提意见,就是没有人说老副官有什么不好。临末,老副官成了开明地主,镇反运动中一点罪都没有受。
三
赵伯第一次到新疆,是在1947年。当时二大人马光辉是骑五军暂一师的一团团长,部队驻扎在古城子,也就是今天的奇台县。赵伯受三大人吩咐,去找二大人办事,在古城子住了半年才返回。
1950年底,赵伯第二次上口外。那是二大人马光辉到三甲集搬家,他送他们一家几口人,一块坐汽车,记得走了七八天才到迪化。二大人不让他走,说你单身一个,就在新疆找个媳妇常住,咱们互相也有个照顾。但是赵伯思想上没有准备,总觉得口外太远,也没有亲戚朋友,不如老家方便,耐不过情面,硬着头皮住了一年,但最终还是离开了。
回到老家不久,赵伯认识了东乡人马英夫。因为跟三大人多年,手头有一些本钱,就和马英夫一块,到宝鸡、西安采购洋布,到汉中、安康采购清茶,贩运到临夏批发。3年多下来,两个人都赚了一些钱。赵伯大女儿的母亲,就是那个时候娶到家的。
当时的临夏,虽然政府开始禁止鸦片交易,但不少商家手头都有存货,甘南那边的生土也一直没有间断地往临夏送,因此临夏的鸦片生意实际上没有停。收了赵伯他们布匹和清茶的商铺老板,一半的货款是以熟膏抵付的。那个时候,熟膏在临夏兰州,市价是一两六七十块白圆,拿到口外,在迪化能卖200块。因此,作为商人,与其欠账,还不如收下熟膏,转手也是钱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