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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千家奶奶(1)

我可是长工的女子,是根红苗正的贫下中农阶级,革命的骨干力量!我开始反抗,拒绝参加改造劳动。那些民兵连排长既说不过我,又不能放过,便要求我们家至少要有人接受改造。我担心老实巴交的丈夫受罪,还是跟民兵去了,但干起活来,不再那么谨小慎微,累了休息时也不怕监督的民兵训斥,成了被改造分子中的特殊人。

——主人公的话

千家奶奶的孙子千阿訇是我的朋友。他谈话中多次提到奶奶的今昔,让我不由得产生了采访的念头。

昨天,一位朋友的岳父去世,定好今天在黑甲山清真寺举行殡礼,我自然要参加。记得千阿訇说过他父母家就在黑甲山寺附近,于是想借参加葬礼机会自己去找千奶奶。

大清早来到黑甲山清真寺旁的乡亲家,说起千阿訇奶奶,乡亲一家都笑了,原来千阿訇的舅母是我这位乡亲的表姐。乡亲当即打电话请来千阿訇舅舅,带我去他姐姐家。

穿过黑甲山清真寺北侧小巷,往右一拐,走进一个狭窄的小院。这里住着三户人家,也许是斋月的缘故,都关着门,院子里静悄悄的。千阿訇舅舅来到最里面那扇蓝色油漆脱落的门旁,收住脚步,轻轻叩了两下,没有动静。我刚想问是不是没有人,他开口了:

“姐,开门,是我。”

门开了,是一个戴头巾的中年妇女。

我上前道了色兰。她看到我,有些纳闷,但还是急忙请进了屋。

屋子是里外两间。外间用玻璃隔档又分成两部分,靠门有一张饭桌,几个折叠圆凳,里面有一张单人床,床沿上旁边坐着一位未胡须的老人,我没有打扰,只是点了点头。里间是卧室,大衣柜,双人床,床上几床棉被,迭好的被子上面有一个绿色的拜垫。

千阿訇舅舅给他姐低声说了几句,大概是在讲来由。我也自我介绍,说自己是千阿訇的朋友,来采访奶奶。

“妈!妈!是找您的。”

“哎!”低沉的应答来自外间西侧。我这才发现,原来外间还连着一个小厨房。屋子窗户很小,又被周围的楼房遮住了光线,虽然亮着灯,但依然比较暗,也难怪我没有发现这个厨房。

老人走过来,布满皱纹的脸上挂着微笑,似乎有些难为情。这些皱纹,这副笑容,让人不由得想起远方的母亲。我连忙起身,请她坐到我对面的凳子上。

我尽可能放慢语速同她交谈,担心她听不懂我的话语。可我很快发现这种顾虑是多余的。她只听了我几句话,就说:“娃,你也是咱甘肃人,你的话我能听上。”

“是啊!咱们是甘肃乡亲,奶奶您不提我还忘了呢!”一下子,我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又缩短了许多。

“娃,你喝茶!”老人将她儿媳斟满的茶杯轻轻往我身前推了推,说:“我这个老婆子有啥好写的?你大老远找我,怪累的。”

“奶奶,我不累,我家离这里不远。你这一辈子不容易,把你的身世写出来,让年轻人们看看,对他们有好处呢!”

老人笑了:“那好!那你就尽管问。不过我没文化,记性也不好,好多事情都记不得了。”

“奶奶,咱们就拉拉家常,说说你这一辈子是怎么过来的,说说你的长辈和小辈,想到那里说到那里,说什么都行。”

老人一听,又乐了:“我的娃!就说这些事情啊?这些事情我倒是都记着哩,想忘也忘记不了哩!不过具体时间我记不清了。”

“没有关系。奶奶你随便讲。”

就这样,我们连续谈了4个多小时。要不是做晌礼,之后要参加殡礼,也许我们还会谈下去。因为老人对往事记得很清,也很健谈。

千奶奶本姓王,学名王秀花,1934年春生在甘肃泾川县南塬的一个小山村。

泾川古称泾州,民国时改州为县,沿用至今。它与北面的宁县、镇原、合水、庆阳、环县等县,在地理上同属于陇东地区,在历史上则是有名的古战场及中华文明的发源地之一。

泾川邻近关中平原,四季分明,气候温和,无霜期多达174天。从泾川原上悠悠望去,甚至有些江南的秀美。可是,毕竟依然属于黄土高原,东北风常年不停,并不丰富的雨水蒸发跑了,山塬上的田地普遍缺水。境内虽有泾河穿过,但“泾水一石,其泥数斗”,洪水猛烈和输沙量均居全国江河之冠。成语“泾渭分明”,就是指混浊的泾河水同清澈的渭河水会聚的情景。据专家介绍,不仅渭河,黄河的洪水、泥沙也主要来自于泾河。由于长期滥垦,同其他泾河流域一样,泾川的森林植被遭到破坏,水土严重流失,63.4%的土地梁峁起伏,沟壑纵横。历史上十年九旱,有时还加洪涝、冰雹、风雷、病虫等灾害。1929年(民国18年) 陇东大旱,饿殍载道,泾川也是田园鱼裂,十室九空。

秀华出生时,泾川大地还没有从大旱灾中完全恢复过来。特别是居住在南塬的高平人,普通农家的日子过得十分艰辛。

秀花的爷爷从年轻时就一直在高平东南20多里外的窑店给一户财主当长工。那财主很富,妻妾成群,加上长工有50来口人,住在一个大院子里,煞是热闹。也不知是那财主待人比较宽厚,还是除了扛长工别无生路,秀花听母亲说,父亲十六七岁后,也跟爷爷到那财主家当了长工。

母亲总共生了8个孩子。姐姐自小身体孱弱,到25岁才嫁人,但没有多久就患重病,婆家没钱治疗,眼睁睁看着咽了气。哥哥小小年纪就出去当长工,每天天不亮就到七八里远的塬下担水,有次在黑暗中不注意将担来的水倒进了醋缸,遭到东家一顿毒打,皮开肉绽不说,从此拉下了羊羔疯,时不时犯病。几年后的一天,鸡叫时下塬担水,突然犯病,头栽进泉眼就没起来,等天亮后其他担水的乡亲们发现,早已断气。她大弟弟刚成年,突然得了肚子痛的病,痛得满炕打滚,还全身发烫。一天一夜后总算不痛了,却乏得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合上眼后就再也没有睁开。后来听县城的医生说,那是急性阑尾炎。最小的弟弟8岁发天花,昏昏沉沉睡了几天,也辞别了人世。活在人世的,只有她和其他3个弟弟。

泾川的冬天虽然没有新疆这么厚的雪,但也下雪,数九天也够冷的。可是,小时候千奶奶他们从来没有穿过棉衣,再冷的日子,也只有一件单衣。实在冻得不行,母亲便捡些烂棉花,缝在他们姐弟几个的上衣后背。她结婚前从没穿过鞋子,几个弟弟10来岁还光着屁股到地里干活。

解放前,南塬上没有水浇地,要是种小麦,一遇旱年会颗粒无收。大部分地里年年都是糜子、谷子、高粱。有钱人吃的白面白米是从川道买来的,可他们这些穷苦人家,一年四季只能吃糜面糊糊和高粱馍馍。糜子、高粱这些粗粮,今天的城里人一年偶尔吃一点别有风味。可那时他们顿顿吃,又没有清油炒菜,送进嘴里扎得喉咙痛,咽进肚子烧得心慌,大便时屁股眼生痛。即便这样难吃,也不是能时常吃饱。泾川城里当时驻扎有部队,一到秋天就提着枪到乡下来要粮。母亲把那点救命的粮食压到糜草下,埋在菜窖里,可还是被当兵的搜走一些。她记得家里一年总要断几次粮,每到那时,母亲就提个打了补丁的小布袋,到山下有钱人家里去求情。奔波一天,有时借来一点,他们就吃白菜面糊;如果母亲空着手,他们就喝白菜清汤。

同她自己的娘家相比,她母亲的娘家更穷。外公死得早,舅舅没到18岁被抓壮丁,离开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外婆哭了一辈子。她父亲秋后从东家那里领了工粮回来,还要想法多少送她舅舅家一些。

母亲生下她大弟那年秋天,父亲被国民军抓了壮丁。当时父亲正在给财主家担水,半路遇到国民军,连一担水也没有让送到主人家,就给绑走了。她奶奶打知道儿子被抓走的消息起,泪水就没有干过,整夜整夜坐在月亮地里,望着天空哭泣:“我的娃啊!你们在哪达呀?我的娃啊……”她母亲给他们姐弟说:“奶奶在把月亮往完哩哭呢!”

父亲是老大。弟兄三人,一个也没逃掉被抓壮丁的命运。早在老大被抓前,老二就被抓,逃回来后始终藏在窑洞不敢见人。家里人都在想办法掩护,因为老少知道,如果再抓回去,肯定活不了。虽然没被发现,可是藏来藏去得了病,没几年离开了人世。父亲被抓前几个月,她的碎达遭遇了一伙部队,也被掳走。好在那个部队呼啦啦解散,在父亲没踪影第二个月,碎达回了家。可是家里太穷,没办法过日子,呆了几个月,几十个大洋把自己卖了,替人当壮丁去了。

碎达走后,她爷爷用儿子的卖身钱置了几亩地,日子稍微比过去宽展一些了。

解放那年正月刚过不几天,她父亲突然站到了全家人面前,一家老少喜出望外,母亲昏倒在父亲身边。又过了两月,碎达也跑回来了。这下,爷爷的病轻了,奶奶的眼泪止住了,王家每个人心里比吃了枣花蜜还甜。紧接着,碎达成亲,她有了能干的婶子。在千奶奶的记忆里,那段日子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1949年5月底,泾川来了解放军。当年腊月,父亲把15岁的秀华许配给了千家三小子。

千家祖上并不富裕。到了秀华公公这一辈,家境才慢慢好了起来。公公幼年失去了父亲,奶奶和母亲把全部希望寄托到了还未成人的独苗身上,竭尽全力抚养和教育他。孩子也的确没有让奶奶和母亲失望,为人既精明能干,又特别能吃苦。小小年纪给人打短工,不到20岁,成了远近闻名的庄稼地里的好手,人称“千把式”。每年播种、灌水、打碾时,附近的富户都争着抢着请他帮忙。

几年后,“千把式”不仅让奶奶和母亲过上了不愁吃的日子,而且还设法积攒钱财,陆续买下了一些田地。在自己的庄稼地里,“千把式”倾注了全部心血,自然也得到了最大的收获。在大堆大堆的粮食面前,他没有止步,而是一心想成为田产大户,将生活必需之外的收入全部用于扩展田地。当时,解放战争炮火日紧,当地许多财主都急于把土地变卖成金银,以便随时逃命,因此地价出奇的低,“千把式”趁机购置了大片田产。解放军打来时,千家已经拥有300多亩旱地。

秀华过门时,公公60多岁,全家里里外外的事都由他一人作主,对老人孝敬,对晚辈严格,但待儿媳比较宽容,到去世也没有训斥过秀华一次。婆婆为人小心谨慎,很喜欢俊俏勤奋的秀华,婆媳之间关系很和睦。丈夫的大哥年轻时被抓去当兵,一去不返,有消息说死在战场上了,也不知是真是假。二哥曾被抓兵,但因发现腿有残疾,日子不长又放回来了。秀华进婆家门时,嫂子也过门不久。哥嫂都是厚道人,待她如同亲妹子。

婆家虽然很注意节俭,但每天总能吃到白面和清油炒菜,时不时还能吃一顿肉。衣装,单衣棉衣、内衣外衣都齐全,漂亮的花布鞋有好几双。

在这样温馨而富庶的婆家,秀华不仅没有其他女孩子离开父母的寂寞和辛酸,反而有一种进了福窝窝的感觉。

然而,舒适生活来得突然,消失得也快。而且,新的苦难是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1954年,土地改革运动展开,有300亩田地的千家立马被定为富农。秀华的公公先是三天被批,四天被斗,后来干脆关在饲养院不让回家,也不让送饭。公公尽管身板硬朗,但毕竟是近70岁的老人,那经得起这种折腾,又气又饿,不几天就死在了牲口棚。

公公离开了人世,千家的磨难却远远没有结束。老二是残腿,无法代表千家出门,秀华夫妻成了千家唯一挨批斗的对象。丈夫生来腼腆,一到人群中说不出话,但干活很本分,被派去喂农业社的牲口,昼夜在牲口棚忙碌,可也逃过了被打受折磨的厄运。秀华却没有这“福分”。只要批斗地富反坏分子,她少不了作陪。凡是让地富反坏分子干的重活,她总要参加。

1958年6月,秀华丢下才两岁的儿子,和村里的其他地富反坏分子一起,被编在“学好队”,发派到新窑大炼钢铁。在武装民兵的押送下,他们身背行囊,徒步200里前往。

新窑是崇信县一个偏远的山区小公社,因为地下煤炭资源丰富,有铁矿石、石灰石、油母页岩、陶土等矿产资源,泾川、灵台、崇信三县合并为泾川大县后,就选定新窑为大炼钢铁的主战场。不到一个月,3万多人拥到新窑参加大炼钢铁运动。

秀华他们到来之后,就在山山岭岭挖窑洞,挖好后野草当铺垫,树枝堵窑口,七八个人甚至10多人挤在一个小窑洞里。没几天,新窑附近各山头、沟岔到处是小窑洞,人山人海,非常拥挤。露天支锅,炊烟四起,进山砍柴,一片片天然林木立刻被“剃成光头”。

当时,“公共食堂”还没撤消,炼铁的人们都吃大锅饭。口粮由所在社队供给,多为玉米、高梁之类的原杂粮,而且没有数量保证,正常的“炼钢工人”吃不饱,秀华他们“学好队”的人更是常常挨饿,开水撒盐当汤喝是常事。

不到10平方公里的小地方,一下子拥进3万多人,别说粮食,吃水都成为大问题。一股时断时续的小溪,人畜共用,周围粪便满地,洗衣、洗菜、洗脸,加上煤矿井下抽上来的“黑水”也流入其中,污染十分严重。人多人挤,刚开始还搭建简易厕所掩身遮目,后来人越来越多,厕所不够用,只好各讨方便,粪便满地,臭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