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老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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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老尼亚孜(2)

父亲去世一个多月,他正在“八一”钢铁厂干活,母亲托人让他赶紧回家,他以为家里出了什么大事,急忙请假赶了回来。到家才知,交通厅正在招收有文化的工人,是当司机学徒的,姐夫已经给他报了名。这可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好事!当时,乌鲁木齐汽车很少,司机很吃香,他很早就羡慕那些握方向盘的司机,现在自己也要当司机了,哪能不高兴!

交通厅把他们几十个年轻人分给老司机当徒弟,一边给师傅帮忙,一边学习驾驶技术。他的师傅姓马,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回族人,既教他技术,又教他做人,像亲人一样。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好兄长,当然言听必从,师傅越发喜欢他,两人关系处得很好。开始,他们由交通厅统一管理。后来,汽车多了,司机也多了,成立了几个运输公司。领导征求他意见,愿意去哪个公司哪个队工作。他就去问马师傅想去哪里,因为他早已想好,马师傅在哪里,他就去哪里。师徒两人一块分到了第五运输公司三队。后来,他又有了徒弟,又后来当保修工,但始终和马师傅在一个公司。马师傅退休前,两人一直没有分开过。

20世纪60年代,交通厅属下的汽车队,配备的车辆是苏联产的“十轮卡”和美国产的“大道基”,主要任务是为新建工程项目运输建材。“文化大革命”前,基本上是从南山往市内拉木料,医学院、八楼119都是他们拉去的木料建起来的。现在,乌鲁木齐市区到南山是柏油大道,那时只有羊肠小道,汽车开到哪里,哪里才有车道。路况极差,七弯九拐不说,宽窄勉强能走一辆车。一面是山坡,一面是悬崖,十轮卡的刹车又爱出故障,时不时出事故。那七八年,交通厅管辖的几个车队,车毁人亡的事故几乎每年都有几起,好几十个司机都死在南山。尼亚孜老人说,让现在的年轻司机驾驶那种笨重的卡车再走那样的路,就算不翻车,也会吓个半死。

到了20世纪70年代,有了中国自己造的解放车,虽然依然笨重,但很皮实,修理也方便。到了80年代,陆陆续续配备了一些进口车,操作很灵活。到1979年底,新疆公路通车里程达2.38万公里,其中沥青路面5810公里,新改建了一批干线公路上的重要桥梁,路面宽了、平了,开车成了一种享受。这时,交通厅已经有了9个运输公司,运输任务不再繁重,尼亚孜他们的工作环境和条件就像汉族工人说的,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别提有多高兴了。

1985年,新疆实现了一级公路“零”的突破,建成了乌昌公路这条当时西北第一条一级公路和乌鲁木齐市迎宾路、人民路两座互通式立交桥。1990年,尼亚孜56岁,响应公司的号召,离开工作了大半辈子的工作岗位,退休回到了家。

尼亚孜他们老两口是父亲去世那年冬天结婚的。当时她是一家大医院的护士,人长得俊俏不说,还是中学生,许多人提亲她都摇头,可介绍他这个只上过四年学的司机学徒时,竟然想也不想,就点头了。尼亚孜当时心里哪个甜,比吃了一盘子糖糕还甜。

尼亚孜应该高兴。妻子不仅在医院年年是先进,在家也是好手。做饭、洗衣,清洁室内室外,外出购物,样样能干。她对尼亚孜母亲很孝顺。上班专门向婆婆辞行,下班首先问候。做什么饭,都是事先征求婆婆意见。婆婆的衣裳,里里外外都是她买来的。对这个儿媳,婆婆从来没有说过不好,尤其是连续生了两个儿子后,就更加喜欢得不得了。

1974年,快要30岁的妻子被医院党委和同事们推荐为第一届工农兵大学生。这时,他们的第二个儿子生下不到半岁,妻子犹犹豫豫,怕给婆婆和丈夫添负担。可尼亚孜和母亲不约而同地鼓动她去上大学。要知道,尼亚孜一家祖祖辈辈都不是文化人,这么好的机会,怎么也不能放弃!

妻子全身心学习,一个月也回不来一两次。尼亚孜不愿让母亲累着,给公司领导说明情况,主要精力花在了家务上。他从没有照顾过家,就在母亲指导下学习。给孩子喂牛奶喂糖水洗尿布,和面炒菜,外出买东西讨价还价,什么都学着干。那3年,尼亚孜的确忙得焦头烂额。不过,感赞安拉!家里两个儿子没得什么大病,都长得白白胖胖。妻子的学习成绩也一直名列前茅,一毕业就成了内科临床医生,晚上值班比当护士时少多了,工资却高了一两百块。他为妻子感到骄傲,妻子则把功劳都归到他们身上,说她这个医生职位是婆婆和丈夫1000多个昼夜的心血换来的。

妻子是大学生,可两个儿子都没有进大学门。他责怪儿子们学习不努力,儿子们却埋怨父母舍不得投资,没走后门,说比他们高考成绩底的同学都被大学录取了。虽然没有上大学,可现在儿子们活得也不差。

大儿子在职工学校学的是建工技术,但没有干建工这行,出校门就到一家大学当了收发员。尽管工资不高,但儿媳也是吃皇粮的,在一家化工厂有稳定的收入,所以小家庭生活水平并不低。生了一个姑娘,又漂亮又聪明,尼亚孜老两口疼爱得不得了。

小儿子电工学校毕业后,分配到供电局工作。干了几年,又到上海培训了一次,入了党,现在是一个基层单位的领导,有点小权,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当护士的媳妇,把100多平方米的楼房拾掇得像宾馆似的,又亮堂,又干净。每个月,小两口几次提着米面油肉和衣服、水果来看望他们,尼亚孜老两口感到很知足。

尼亚孜的姐姐身体还好,姐夫三四年前去世了。他们的7个孩子都有正式工作,有两个在部队上干了几十年,现在已经退休。

尼亚孜的哥哥是三区革命民族军的军官,和平解放后按理要当“大领导”,可是由于没有文化,一直没有提拔。在自治区党校培训半年后,土地改革运动中担任吐鲁番、鄯善、托克逊三县工作队队长。土改结束后分到昌吉州公安局,当了一名科长。反右斗争中被打成地方民族主义分子,贬到阜康乡下工作。哥哥想不通,放弃工作回到了鄯善老家。在鄯善,依然被当作坏人,编在地主富农组干重活,受尽了苦。改革开放后,获得平反,恢复科长职务,但没有实际工作,只干了一年,就退休。后来,按中央政策,参加三区革命的时间算作工龄,退休改离休,工资不少,待遇很高。嫂子是塔塔尔族,一辈子当家庭妇女,生了9个孩子,除了一个是干部,其他都是农民。

尼亚孜的妹妹早年跟着姐夫一家生活,中学毕业后进鄯善县医院,后来当了医生。妹夫是教书匠,曾担任一家中学的校长。退休后心脏病越来越重,哪里也去不了,一直在家休养。

这几年,从不皱眉的老尼亚孜有了心事。

他退休那年,尼亚孜的母亲病故了。他知道 81岁的老人告别人世是再正常也不过的事情,但不知为什么,忽然感到死亡问题也摆到了自己的面前,尽管在别人眼里,他不到60岁,而且身体在同龄人中是罕见的健康。

他想起了鄯善大毛拉讲过的卧尔兹,想起了父亲在病床上的嘱咐,想起了母亲天天不拉做礼拜的情景。

人死后要复生,有后世。到了后世,下火狱还是上天堂,安拉按人们今世的作为来决定。自己这辈子虽然没有做什么坏事,可是安拉命令的拜功、斋戒缺了那么多,如果现在再不抓紧还补,到后世怎么向安拉交代?他不禁有些恐惧,有些着急。

尼亚孜捧起了《古兰经》,立起了乃玛孜,每天几次去附近的清真寺跟哲玛提。

几十年忙于工作,抚养孩子,教门上的事情生疏了,礼拜的一些具体细节记不清了,他想找这方面的书看看。可是,寺里的《古兰经》和《圣训》是阿拉伯语,书店里介绍伊斯兰的书是汉语,他都看不懂。有维吾尔语的经书,亲戚朋友家里也找不到。

一块作礼拜的老人介绍说,二道桥可以买到维吾尔语经书。他便隔三见五到那里去转悠。有一天,终于发现一位白胡子老人手里拿着几本《礼拜必读》。他跑过去一问,就是卖的。他高兴坏了,赶紧掏出5块钱买了一本。书拿在手里,有些担心地问老人:“听说这种经书不让卖,没有人管你吗?”老人告诉说,这是前些年朋友送给他的,放在家里可惜了,就拿出来买,谁也没有干涉,老人还反问他是不是听错了消息。

尼亚孜很反感那些民族分裂分子。伊斯兰讲和平,讲团结,穆斯林要爱国爱教,和和睦睦地和其他民族的人们一块生活。搞分裂,搞爆破,闹得人心惶惶,这哪里是穆斯林的行为!但是,他看不起那些在这里听了一点议论马上就到那里汇报的人,而且加油添醋,难道他不知道说谎是木纳非格的行为?穆斯林要诚实啊!

他平时多是到维吾尔族寺做礼拜,但聚礼日喜欢到附近一座回族寺听卧尔兹。那里有一位30多岁的阿訇,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解说《古兰经》、哈迪斯清楚明白,批驳穆斯林中的问题不遮遮掩掩,把伊斯兰原则和国家法律政策结合得那么妥贴,让人听了受启发,不由得不佩服。

尼亚孜还说,现在社会发展了,只要劳动,哪里都能挣上一顿饭钱,可是大街小巷常常有一些人在伸长手要饭要钱。你不是瞎子瘸子,也没有老到干不成活儿,你为什么不去劳动,硬要那么可怜地向人伸手呢?作为穆斯林,没有骨气,好吃懒做,谁还瞧得起你?

“我们的伊斯兰很好很纯洁,但我们这些中国穆斯林不太行。”尼亚孜一口气列出中国整体信仰伊斯兰的10个少数民族的名称,接着说:“这10个民族之间团结不好,每个民族内部也不团结,那么多教派,一个不服一个,一个贬低一个,有的还吵嘴打架。有的人进了大殿,看上去那么虔诚,可一出寺院子,走路说话,像换了个人,穆斯林的样子看不出来,真让人伤心!”

不过,让尼亚孜最难受的,莫过于老伴和几个孩子信仰的淡薄。

妻子刚同他结婚时,对教门的认识并不比他差多少,只要能挤出时间,就悄悄礼拜,斋月里也封斋。可是自从大学毕业,好像变了,变得疏远教门了。在当时的极左环境里,他没有责怪妻子,自己的礼拜不是也丢三落四嘛!可是这些年妻子退休了,整天在家闲着,宁愿逛街看电视,也不做礼拜。他看不过去,郑重其事地提醒妻子,可是每次回他的都是那句话:“我知道。你做你的,别管我。”提醒的次数多了,妻子便躲着他,不同他说话。他曾鼓动妻子朝觐,想去圣地一次,妻子的心灵也许会被打开。可是妻子一口反对,说她不想去,尼亚孜你要去,拿自个工资去。尼亚孜不再吭声,他每月不到1000块钱的工资,攒够朝觐盘费那得多长时间呀!

当然,妻子对他生活一直很关心,直到现在,家里吃的面粉、羊肉是哪里买来的,酱醋油盐多少钱一斤,他都不知道,都是妻子一人在操持。斋月里,妻子虽然不封斋,但晚上睡觉前,总是给他精心烹制好封斋的饭菜,他起床后只需用微波炉一热就能吃好。妻子积攒钱,也没有自己乱花。给他买名牌服装,给家里添名牌电器,家里吃饭肉菜不断。两个儿子前几年买房,老伴还各贴补了两万元。

今世陪伴自己这么好,可就是不想后世的事情,面对这样的老伴,他应该怎么办?他曾经请教过一位毛拉,答复说:只要你认认真真给她说了,那就可以了。他自己也想:是啊!我讲了他不听,我总不能为此闹离婚吧!

孩子们小时候,他也曾在家里悄悄教他们念伊玛尼,背诵一些短苏勒,学做礼拜。可是,当时的社会环境不能大张旗鼓地教,加上他自己工作也忙,没有多少精力,没有给孩子们教会多少。等到孩子们成年,脑子里想的全是现代社会享受人生那一套,安拉、后世、礼拜、斋戒这些概念,对他们似乎有些不切实际。儿子媳妇4个人,只有大儿子媳妇会诵读《古兰经》,不过这也是媳妇娘家人说的,他到现在也没听过儿媳诵读阿耶提的声音。

无法无力,惟凭安拉襄助!每番拜功之后,尼亚孜都捧起双手,虔诚地向安拉祈祷。祈求安拉饶恕自己一生有意无意的罪过,祈求安拉拨转自己老伴和孩子的心灵,祈求安拉让所有的穆斯林走在正道之上!

(采访于2007年10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