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老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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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伊布拉队长(1)

现在活着的我的6个娃娃,一个也没有拿工资,全部在当农民。用你们回族人的话说,我的娃娃们10多年学校的书是白卡念了。可是我们柯尔克孜人不这么看,就是一辈子放羊种庄稼,有文化的人脑子也清楚一些。

——主人公的话

在距新疆首府乌鲁木齐市815千米的天山西部主脊的北坡下,有一个因中外规模最大的八卦城而名闻遐迩的特克斯县。在特克斯县城西南40千米的三面环山的宽阔河谷,有一个意为青杨沟的阔克铁热克民族乡。在这个乡,有一个意为雌马鹿石的玛惹勒塔什村,村里有一位73岁的柯尔克孜族老人。

3月的最后一天,我从乌鲁木齐寂静辗转,找到了玛惹勒塔什村小学的马老师。马老师是东乡族,汉语流利,又精通维吾尔、哈萨克、柯尔克孜3个民族的语言。请他当翻译,我能够很自如地采访这位柯尔克孜族老人。

从村里到乡上,人们都把这位柯尔克孜老人唤作伊布拉,可伊布拉并不是老人的本名。老人原叫乌布拉音木,因为村里回族人多,他的姐姐在他很小时又嫁给了一个叫松吉格的回族人,他们同回族人往来频繁,人们就按照回族人的习惯,称他为伊布拉。天长日久,他原本的名字倒让人们给忘记了。

史载:“1916年,俄属哈萨克人和柯尔克孜人因反抗征兵而暴发了大规模的武装暴动……这一时期,共有约3000户越天山到达伊犁特克斯河流域。1919—1931年,还有几批柯尔克孜人迁来特克斯。”伊布拉老人的先辈也许就是这一时期来到特克斯的。但是,他没有从父辈那里获得过确切的信息,他只知道自己的先辈属于萨雅克部落,那是东布鲁特五大部落之一。他的祖父叫多勒克柏克,曾经当过 “阿寅勒巴什”,也即阿寅勒的头人。“阿寅勒”是部落之下由若干家庭组成的基层社会生产组织,头人一般由威望高的长老担任,负责安排生产,决定转移牧场和解决纠纷。他祖父为人诚实,又有文化,在当地很有威信,所以被推举为头人。不过,在乌布拉音木出生前,祖父就去世了,他只是从村里人们口中听到过有关祖父的一些事情,并没有见过那位令他自豪的祖父。

他父亲叫呼达依伯勒格,在乌布拉音木5岁时就患病离开了人世。是祖母和母亲含辛茹苦拉把他扯大成人的。

他祖父和父亲逝世后,一家人依靠哈萨克母亲给巴依干活的一点儿收入活命。每天,母亲从巴依家带回来什么,他和年迈的祖母就吃什么,最常见的是洋芋和青稞磨成的炒面,偶尔也能吃到大麦面的馕。虽然这些东西并不好吃,但他的脑子里没有留下饿肚子的记忆。他长大后才知道,并不是当时食物量足,而是祖母和母亲把洋芋和青稞炒面从嘴边省下来,保证他吃饱。

乌布拉音木小时候也没有挨过冻。母亲用干活的巴依家当工钱支付的羊皮给他缝制衣裤和鞋子。冬天,还会设法找来一些羊毛,给他作暖和的毡筒。

到了1950年,也就是乌布拉音木13岁那年,母亲不知想了什么办法,把他送进了玛惹勒塔什村的小学。这个小学建于1940年,设4个年级,只有一位叫乌迈尔的柯尔克孜老师,既给他们教柯尔克孜文字,也教计算。当时全校有30多个学生,多数是柯尔克孜人的孩子,也有回族、乌兹别克、塔塔尔和哈萨克族的儿童。除了乌迈尔老师,学生们都没有书。有钱人家的孩子有让他眼馋的毛边纸笔记本,有毛笔,但他们这些穷人家的孩子没有纸也没有笔,只能捡些煤炭块,在阴干的白杨树皮上作练习。尽管条件差,但大部分孩子学习很刻苦。学生在这里毕业后,就到乡里的完小学习,再上县城的中学。不过,乌布拉音木只学了3年就辍学了。村子里搞土改,家里分得了一些地,祖母年迈,母亲患病,只能靠他来耕种这些田地了。

大约过了大半年,村里成立互助组,乌布拉音木全家也加入了一个互助组。组长卡孜里江为人很好,对他们这个寡女孤儿的家庭很关照,帮助他们解决了许多困难。祖母和母亲身前常常提起卡孜里江,要乌布拉音木别忘记人家的恩情。卡孜里江在人民公社180时期当了粮站站长,现在退休在家。只要有空,伊布拉会去探望他,同他拉拉家常,回忆逝去的岁月。

高级社改为人民公社不久,伊布拉当上了公社供销社的营业员,在玛惹勒塔什村的供销点上班。这个供销点出售油盐酱醋等日用杂货,里里外外就他一个人,不忙,也不能离开。每月的营业额,合起来也就那么几百元,他按规定每天都存到公社信用社。每月中旬,供销社出纳给他送来工资,虽然只有几十块钱,但因为月月都发,他竟然成了村里生活比较富裕的人。

这时的伊布拉20出头,身体健壮,热情勤奋,能说会写,又有比较稳定的收入,很容易引起了周围人们的注目。

老人们给他介绍了好几个姑娘,可伊布拉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心里有人,那是同村的一位乌兹别克姑娘尤努尔·卡生。

和伊布拉一样,尤努尔·卡生也是孤儿,1岁多就失去了父亲的,在堂兄阿卜杜拉的无私援助下,母女她们才磕磕绊绊活了下来。小时候,伊布拉和尤努尔·卡生一起玩耍,也常去她们家。这阵,尤努尔·卡生16岁,正在上小学6年级,每天都从他的门市部前马路走过。尽管年龄大了,他们不再像儿时那样说说笑笑,但偶尔目光相遇,他的心中是那样的畅快。

伊布拉的母亲从儿子的眼睛里看出了心事,请村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到尤努尔·卡生家提亲。尤努尔·卡生的母亲好像也知晓女儿的心思,很爽快地答应了这门亲事。

一头黑色的小牛犊,是伊布拉的全部聘礼。两件土平房,是伊布拉准备迎娶尤努尔·卡生的新房。春暖花开的日子里,请来柯尔克孜大毛拉,给他们念了尼卡哈。聪明俊俏的尤努尔·卡生,果真成了伊布拉梦想中的妻子。

尤努尔·卡生不仅美丽,而且贤惠勤劳。她孝敬婆婆,别说婆婆满意,周围的老人们都赞不绝口。他关心丈夫,做饭缝衣干庄稼活,方方面面都做得很周到,伊布拉再也用不着为家务事操心。有了这样的好妻子,他工作干劲十足,而且还有充足的时间和精力为村里人解忧排难。

这样的年轻人,很自然地成为村里“最高长官”的候选人。 1964年底,伊布拉被公社任命为大队长。要不是“文革”爆发,造反派掌权,他这个大队长会一直干下去。十年浩劫过去,乡亲们又把他推到了大队长岗位。1984年公社改乡‘大队改村后,他继续任职,一直当到1991年。算起来,玛惹勒塔什村的“最高长官”,他先后当了16年。

在我采访的14位穆斯林老人中,唯有伊布拉当过“官”。可是,当我请他谈谈当村干部的酸甜苦辣时,老人却轻轻摇了摇头:“村里几个民族的乡亲都很本份,都在老老实实种田放羊,没有无法解决的大矛盾,没出杀人抢劫的坏事,我当村干部那些年,平平淡淡,既不是特别高兴,也没啥让人为难的。”

一个偏僻的小乡村,几十年不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这固然不奇怪。但是,说村里的“最高长官”没有遇到烦心事,没有付出心血,这似乎不合常理。只要是在农村最基层有过任职经历或者同他们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建国后的所有“官员”中,工作最忙,身心最累,待遇最低的,就是这些“村官”。

后来,我去拜访玛惹勒塔什村一位塔塔尔族毛拉,说到伊布拉,78岁的老毛拉感慨地说:“那个柯尔克孜人可是个好人啊!他当大队长、村长,为这个村子办了许多好事。光就改革开放后包产到户分土地这件事,要不是他公道正派,不知道村里人会闹出多少矛盾来。祈求仁慈的安拉赐给他平安和吉祥!”

老人给我们介绍说,伊犁的柯尔克孜不到1.5万人,主要集中在昭苏县的夏塔乡和他们阔克铁热克这两个民族乡。阔克铁热克乡眼下有1.7万人,柯尔克孜人占了一半多一点。

阔克铁热克乡是北疆最大的柯尔克孜民族乡,经济以牧为主,农牧结合。这里属温带半干旱气候,冬季长达6-7个月,年平均气温2.8℃,无霜期仅为94天,年降水量600毫米,以冬季降雪为主,海拔最高4300米。全乡862平方千米的大地上仅有4.08万亩耕地,山区面积达94%。从清代以来,这里老百姓的生活水平始终排在北疆之末,今天依然是自治区重点贫困乡。

伊布拉老人土地承包时分了40多亩地,给已经分门立户的两个儿子各分了10多亩,剩下17亩地由他和小儿子种。现在他全家老少4口人,主要依靠这17亩地生活。

由于这里气温低,无霜期短,他们这些地不能种玉米、棉花那些产量高能卖钱的庄稼,只能种麦子、洋芋什么的,但一亩地收获的麦子、洋芋买不上一二百块钱,遇上霜冻、暴雨和虫害,那就连种子都收不回来。所以这里家家户户多少都养几只牛羊,万一庄稼不成,用牛羊换粮食,还不至于挨饿。

近几年,政府号召大家种亚麻。这种专门织布用的纤维型亚麻,听说最早是从日本引进的,东北山区一直在种。因为亚麻既结实,又柔软,还能防静电、吸水散水,所以用它纺出来的纱,是制作名贵服装的料子,国内外市场上很吃香。县上乡上同收购亚麻的公司订有合同,老百姓种的亚麻不愁卖。亚麻这种作物,很适合在阔克铁热克这块凉爽、湿润的气候生长,要是肥料跟上了,1亩地能收500多公斤,要是1公斤卖1块钱,除去买种子、化肥、农药和雇农机的钱,收成好的话,20亩地有七八千块的赚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