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老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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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伊布拉队长(2)

农技站的技术员提醒乡亲们说,同一块地种亚麻不能超过3年,不然亚麻会得锈病、立枯病。有的乡亲不信,继续种,果然没到成熟就死了不少。可是,你换种其他庄稼,也不好好长,原来亚麻把地里的养分都吸走了,地瘦了。要再种两三年麦子洋芋,才能把地养好。这样,收入也就好上两三年,又差那么两三年,很不稳定。

“文化大革命”前,伊布拉一家的生活水平在村子里是靠前的。但是,随着7个儿女陆续落地,供吃供喝,还供他们上学,手头上就再也没有宽裕过。这中间他本人还得了两场大病,真是雪上加霜。

1977年,他得了急性阑尾炎,到县上动手术,花了将近2000块钱。这笔钱,把家里的一点积蓄花光不说,还借了大队几只羊。

过了两年,一家人省吃俭用,还清了大队的羊款,手头也不那么紧了。可就在这是,伊布拉因为胃痛,县医院找不出病因,到乌鲁木齐住院检查。到那里住过院的人让他多带点钱,他向亲友们张口,又借了大队长好几只羊,总共凑了1万多块钱,想着怎么样也够了。可是住了不到两个主麻的医院,拍片、CT、胃镜、活检,最后作手术,这些钱不仅一分没有剩下,又把亲戚们邮来的几千块借款也用上了。好在胃里长的东西是良性的,伤口稍好一些他就出院了,不然还花多少钱谁也说不准。

病好后,伊布拉继续在大队当队长,后来又当书记。幸亏政府给村官每月一两百块钱的补助,不然他和老伴再怎么勒紧腰带,也没法让娃娃们读完高中,几个媳妇就更是娶不进门。

柯尔克孜是跨境民族,同与我国接壤的吉尔吉斯斯坦的吉尔吉斯人有着共同的祖先。他们的先民,我国史书称“甬昆”、“坚昆”、“结骨”、“黠戛斯”等,2000多年前居住在叶尼塞河上游流域,后逐渐迁至天山地区,并与当地的突厥、蒙古部落相融合。汉代,柯尔克孜先民摆脱了匈奴统治,其中一部分西迁至天山和中亚一带。唐王朝曾在柯尔克孜人地区设坚昆都督府。元朝统治时期,经济兴盛。元亡以后,柯尔克孜族的处境开始恶化,一部分为摆脱准噶尔贵族的统治,迁至中亚的塔什干、费尔干纳,一部分迁到帕米尔高原、兴都库什山和喀喇昆仑山一带。原本完整的族群被分开,人口激剧下降。按照1999年的统计,包括吉尔吉斯斯坦,全世界吉尔吉斯族人不超过300万。

由于交通不便和经济落后,阔克铁热克的柯尔克孜人同外界联系较少。可即便如此,20世纪60年代跨境民族移民之风吹来时,有少数柯尔克孜人同哈萨克等民族一样,也去了境外同一民族地区。

改革开放后,政府实行土地包产到户,家庭牧养牲畜不加限制,这里各个民族人们的生活条件迅速改善,加上实行民主法治,谁也不愿再离开这块祖祖辈辈生长的地方。反倒是国外的吉尔吉斯人,开始正视乃至羡慕中国的同族人,特别是对一些人才,求贤若渴,重金聘请。阔克铁热克乡著名的柯尔克孜语学者阿帕孜被邀请到比什凯克,专门从事频临失传的柯尔克孜语的整理和恢复工作,后来病逝在那里。

柯尔克孜语属于阿尔泰语系的突厥语族,使用以阿拉伯字母为基础的文字。尽管中国的柯尔克孜人长期同各民族杂居,居南疆者通晓维吾尔语,居北疆者通晓哈萨克语,居住在黑龙江省富裕县的柯尔克孜族通用汉语、蒙古语,但和曾经搞大俄罗斯主义的前苏联不同,中国的柯尔克孜人始终没有忘却母语,更没有人禁止他们使用母语。设有高中部的阔克铁热克乡中学,按县上统一编制,是特克斯县第五中学,为北疆地区柯尔克孜人的最高学府,有一批专门从事柯尔克孜语教学和研究的人才。去年,考虑到报名学习柯尔克孜语的学生越来越少,教育部门才将第五中学合并到县民族中学。

老人说,在柯尔克孜人看来,接受专门教育,掌握文化知识,是一个人的本份。没有文化的人和没有伊玛尼的人一样,是受人鄙视的。因此,柯尔克孜人中祖祖辈辈很少有文盲。

和父辈一样,伊布拉始终遵循着柯尔克孜人重视教育的好传统。这些年来,不管自己手头多么紧张,竭尽全力供养娃娃们念书的决心一直没有动摇。

他的3个儿子,4个丫头,民族小学毕业后考的都是汉语中学,也坚持读完了高中或中专,都是村子里知书达礼的识字人。但是,现在活着的6个孩子,一个也没有拿工资,全部在当农民。说到这里,老人解释说:“用你们有的回族人的话说,我的娃娃们10多年学校的书是白卡念了。可是我们柯尔克孜人不这么看,就是一辈子放羊种庄稼,有文化的人脑子也清楚一些。”

大儿子的汉语说得好,汉字写得也很中看。中专毕业不久,就考进了派出所,还娶了一个兵团户口的哈萨克姑娘。可只干了五六年,公安局一搞什么“清编”,老大就下岗了。后来,媳妇也离婚了。现在的媳妇是后来又娶的柯尔克孜女人。前面的媳妇生了一个丫头,后面的媳妇生了一个儿子,都在上小学。可能对当初在派出所干得好好的被辞退有些想不通,老大这些年心情一直不好。分给他的那10多亩地,基本上是媳妇在操心,他经常闲着,学会了吸烟,有时还喝点酒。

老二儿子高中毕业后就回家种地,在种好自己那点地的同时,还开辆四轮拖拉机,春耕秋收给乡亲们帮忙,挣点生活费。他娶的也是柯尔克孜女人,生了一男一女,一家人生活得不错,在村子里算中等水平。老二烟酒不沾,主麻日还去村里清真寺做礼拜,是个让人放心的孩子。

老二女儿去世了。那个丫头很懂事。中专毕业后当了汉族小学的老师,教书非常用心,学校内外的娃娃大人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的。可是,人喜欢的安拉也喜欢,年轻轻就离开了人世。

其他几个女儿,都嫁人了,女婿不是柯尔克孜,就是哈萨克人,全部都是本地农民。虽然经济状况一般,但小家庭都很和睦,他当父亲的也很少操心。

最小的儿子去年底才结婚。媳妇是本乡人,汉语高中毕业,还学过经文,会做乃玛孜,对丈夫温顺,又知道孝顺老人,自从她过门,这个家里的家务事他和老伴很少操心,他们很满意。

说话间,一个细条身材、白净皮肤、包着头巾的年轻女子,从院里冒着烟的那间屋子出来,走到两位老人旁,轻声细语地好像问什么,伊布拉的老伴回答了几句,她微微点了点头,悄然离去。

“这就是你小儿子的妻子?”我问老人。

翻译告诉我,老人说就是老三的媳妇,刚才是来问他们,中午想吃什么饭。

这个新媳妇的确能干,从伊布拉家屋里屋外的清洁和东西的放置有序就可以看出来。虽然都是兴建多年的土房,但屋里的铺盖叠得整整齐齐,各样家具包括北屋前的摩托车,擦拭得一尘不染。六七十平方米的院落,清扫得干干净净,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你不会相信这里喂养着3头牛、1匹马和几十只羊。施过肥灌过水的六七棵果树,新叶萌发,花瓣盛开。站在院里,你能感受到一股蓬勃向上的气息。

史料记载,柯尔克孜人的先祖曾经信仰萨满教,公元10世纪的柯尔克孜人还有比较浓厚的自然神意识,主要是崇拜水神和草神。10世纪开始,柯尔克孜人从叶尼塞河上游地区向天山地区迁徙,与邻近各个信仰伊斯兰教的民族频繁接触,渐渐接受了伊斯兰信仰。大约到了16世纪,绝大部分柯尔克孜人成为穆斯林。新中国成立后,柯尔克孜穆斯林虽然对信仰教育有所淡化,但出生、婚配、丧葬等人生重要的活动,无一例外地要请毛拉来主持仪式,伊斯兰文化依然渗透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之中。

伊布拉幼年没有接受过系统的伊斯兰信仰教育,成年后起初忙于生计,后来还当大队长、村长,因此从村官岗位上退下来之前,他从没有履行礼拜、斋戒这些日常宗教功修。但是,作为穆斯林的后代,他内心深处的信仰观念并没有泯灭。

1991年,伊布拉56岁。虽然谁也没有对他说过让他退休的话,可他自己主动写了辞职申请。他动过两次手术,体质羸弱,实在没有气力再为大家的事情东奔西跑了。

乡上领导理解他的苦衷,同意了他的请求。不仅如此,考虑到他家经济状况,还给县上打报告,给他每年补助1000元。其实,伊布拉感受到的人民政府的好处,远非这点补助。从解放到现在,至少他没有为吃饭问题发过愁。而在旧社会,母亲为一家人的吃饭穿衣不知经历了多少磨难。

辞职回到家后,他并没有闲着,捡起来几十年前的老行当。他家房屋本来就紧贴村道,他在其中一间里开起了小商店。一天是买不了多少钱,可家里的零花钱还是能赚来。在卖货闲着的时候,他就看看《礼拜必读》之类的启蒙读物,学习伊斯兰知识。慢慢的,学会了礼拜念词,又学会了诵读《古兰经》的几个短章。

再后来,村里又开了几家商店,东西多,价格也便宜,他的小店无法竞争,而这时他的孩子们也已长大,连最小的儿子也能劳动了,他可以不再为生计发愁,于是关闭了小店,一门心思在家学习《古兰经》,同老伴做定时的乃玛孜。

就这样过了几年,他孱弱的身体竟然不知不觉地硬朗了起来。劳动了一辈子的人,只要有一点气力,总要找机会干点什么。像同村一些老人那样,他把大儿子和小儿子的几十只羊集中起来,也赶到附近草场去牧放。

正是因为心里挂牵着自己的羊群,伊布拉老人谈了几个小时,有些不安起来,难为情地让翻译马老师告诉我,他要去草场看看,时间长了羊群可能会走散。并说他的事情和家里的情况,他的老伴都清楚,如果需要,我们可以同他老伴继续谈。

“你现在每天放羊喂牛,还坚持做五番乃玛孜?”见他这样忙碌,在他离身前,我禁不住问道。

“我今年73岁了,这么大年纪,不能不做乃玛孜啊!”老人握着我的手,一字一句地回答。

我听懂了老人的意思:礼拜是安拉的命令,一个随时可能回归安拉的穆斯林,有什么理由可以忽视这一直接关系到后世永恒幸福的善功呢?

同伊布拉老人的老伴又交谈了个把小时,给她留下路过特克斯县城时特意购买的两代茶叶和糖果,我们辞别了这个多民族穆斯林组成的家庭。

(采访于2008年4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