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老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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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父 亲(2)

我曾在父亲的办公桌抽屉里看到过一个精致的紫红色布面盒,里面是一枚铜制镀金的圆形奖章,是国务院颁发给在少数民族地区做出过突出贡献的知识分子的“劲松奖”。现在想来,这大概是父亲工作一生获得的最高荣誉。

退休后起初几年,父亲在林业局家属院的一套楼房和我大弟、二妹、小妹一起居住。过了两三年,我大弟由临时工转为了正式工,两个妹妹先后中专毕业分配了工作,父亲便回到三家集,在“文革”后期我们新建的一院平房里安度晚年。

三家集虽然位于省城去临夏和甘南两个自治州的交通要道,世俗的风气对这里的年轻一代影响很大,但毕竟是清一色回族穆斯林世世代代居住的地方,历来很浓厚的宗教氛围在中老年人心中并没有减弱多少。尤其是50岁以后的人,几乎都能坚持每天的五番礼拜,努力以伊斯兰教法规范自己的言行。当时我的两个伯父和叔父都健在,他们自然也着素色长衫,天天到村庄中心的清真大寺履行天命义务。这样的环境,对正在为自己大半生偏离正道而懊悔不已的父亲,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父亲到清真寺同年轻人一起诵读《古兰经》,在家里通过汉文书籍学习伊斯兰知识,将自己的主要精力投入到了回归正道的神圣事业之中。和我们这一代“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人不同,父亲儿时多多少少读过一两年“经板”,信仰的基本功是具备的。天命功课中必须诵读的启示和杜瓦,稍经他人提示,父亲就能流利诵读。一两年后,在同龄人之中,父亲成为伊斯兰知识水平较高者。捧起《古兰经》,能自己拼读中长章;谈起教义教法,比学了两三年的满拉还清楚。

1995年,我们几个兄弟姊妹凑了一些旅费,父亲圆满完成了朝觐功课。从麦加归来,他好像完全换了一个人,对信仰的虔诚程度,让埋怨他一辈子“教门粗”的母亲,也敬佩不已。父亲不仅以标准的礼仪力行拜功,以高度的自觉封天命斋,而且每天还补退休前欠缺的拜功。一般每天还补三五天的天命拜功,最多的时候一天还补10天。每天做毕晨礼,父亲像故去的祖父那样要诵读几十分钟《古兰经》,他诵读“亚辛”章时的那个专注的神情,那种铮铮作鸣的音响,常常让母亲留出泪水,令我们儿女心灵震颤。

父亲很健谈,但此时却担心无谓的谈话伤害他人,影响功课,变得寡言少语起来。到寺里做礼拜,怕别人同他开玩笑,经常卡着时间出家门,往往走进清真寺大院,正好是邦克声响起的时候;做完杜瓦,又不声不响离开大寺。父亲很喜欢下棋,但此时不但不主动找人下棋,途径热闹的棋盘,也是低头快步路过。父亲曾经爱看电视言情剧,但此时除了古装历史剧,他只看新闻,孙子们偶尔调出花里胡哨的画面,他也不生气,只是低下头不再观看屏幕。

我们兄弟姊妹7个,在父亲回归正道之前,都是很糊涂的。我在军营20多年,从来不礼拜,多年不封斋。尽管不吸烟,但经常在烟雾弥漫的会议室、办公室工作;尽管不饮酒,但逢年过节,和非穆斯林战友们一起照样碰杯,只是怕喝醉了失去知觉,做出一些醒后懊悔不已的事情,尽可能少喝一些。大哥当初中教员、当生产大队书记那阵,按母亲的话说,也是“黑烟不离口,隔三见五灌马尿”。两个弟弟,生活在母亲身边,不敢吸烟,更不敢“灌马尿”,但也没有履行拜功,封斋也只是不吃饮而已。老家的女子再放肆,也罕见公开吸烟喝酒的,3个妹妹自然也恪守传统,但信仰观念甚是淡薄,除了清真言、作证词,起码的伊斯兰知识都不知晓。

父亲彻底醒悟了,不仅自己严守安拉的命禁,力行先知示范的善功,而且开始利用一切机会,对我们儿女加强伊斯兰教育。他让我们从天地万物参悟安拉的实有,从对许多事物的无能为力感受安拉的伟大,想方设法引导我们懂得人来自于安拉,也必将回归于安拉,如果不努力求取造物主的喜悦,不遵行造物主的命令,后世就没有永恒的幸福可言。他说,你们都有文化,应该自己多读汉译《古兰经》和《圣训》。多看一些汉语伊斯兰书籍,诚心诚意祈求安拉佑助,慢慢的就会步入正道。只要我们儿女回家,他必然会督促我们学经、礼拜、封斋。现在,大哥、大妹、大弟和我能拼读一些启示短章,其他弟妹也学会了礼拜念词。斋月里我们都坚持封斋,每天五番拜功,除了二妹和小弟,其他人都能长年坚持。撒谎、背谈等教法禁止的事情,我们都在约束自己尽力不去触犯。至于烟酒,大家早就戒了。如果不是父亲的榜样,不是父亲的言传身教,也许如今我们还在黑暗中。安拉至知!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80岁之前很少患病。在和政县林业局工作期间患急性阑尾炎,保守治疗了几天便痊愈出院。“文革”中遭批斗,遗留下冠心病,偶尔发作,服点药也就过了。

大概2003年夏天,父亲左耳廓上出现了一个黑血点,不痛不痒,可渐渐在变大。父亲让我大妹挑破,心想将血放掉,也就没事了。可是过了几个月,这个黑血点又出现了。再次挑破后一段时间,它依然恢复原状,甚至长得似乎更快。为了彻底治愈这点不起眼的疾患,2004年2月,大哥和小弟将父亲送进了兰州医学院附属第二医院。初步诊断,医生说是黑色素瘤。为防万一作了活检,没想到结果竟是“鳞状细胞癌”。医生小心地连带周围的好皮肤切除了 “瘤子”,又将父亲肩部的一小块皮肤移植到耳廓。手术很成功,大哥和小弟他们又没有讲明真实病情,两个星期后父亲高高兴兴出了院。

回到家,父亲的胃口却一下子不行了。过去,食物软硬酸甜,父亲从不挑剔,而且特别能吃肉。可这阵任何食物稍有点硬,父亲就觉得不好下咽,勉强咽下去又不消化。食欲明显不如过去,饭量甚至不到以前的三分之一。开始几天,父亲还自我解释说,是抗菌消炎的药物破坏了胃口,想着慢慢也就会恢复的。可是一个月过去,胃口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有加重的趋势。联想起心照不宣的“细胞癌”,兄妹们很担心,又送父亲住进了擅长治疗消化道疾病的解放军第一医院——兰州“三爱堂”。

那天我正在外面忙碌,忽然手机响了,是大哥的声音:“老二!我给你慢慢讲,你别紧张。阿达住进三爱堂后,作了一次CT两次胃镜,浅表性胃炎倒没什么,就是贲门下大大弯侧有一个1.5.×1.0cm的隆起病变,伴出血,质硬,今天活检报告出来了,是‘胃中分化腺癌’。医生不主张动手术,因为毕竟是80岁的病人。我和木木、吾吾同意医生的意见。现在就看你,你说动手术,我们就动。这一切,还没给父亲讲……”

……

“老二!老二!”

我惊呆了!半晌没有讲话。大哥以为电话有故障了,大声呼唤。

我从痛苦中猛然惊醒过来,冷静地告诉大哥:老人动手术危险太大,而且即便手术成功,也难保癌细胞不扩散,最好的办法只能是保守治疗。不过,父亲懂得不少医学知识,又很可能要根据自己的症状查看资料,真实病情难以对他保密。而告诉真情,无疑会增加父亲的思想负担。

大哥说,他们已经通过有关医生,更改了活检报告,可以做到“天衣无缝”。对症治疗药物,是医院自己配制的,也没写明是专门治疗癌症的,对父亲可以说是浅表性胃炎药。

听到这里,我的心稍稍宽了一些,也就不再说什么。

第三天,小弟来电话告知,父亲已经出院回到家中。真实病情,只有我们4个儿子知晓,没有对母亲和3个妹妹讲,怕她们控制不住自己,什么时候一伤心,就可能流露出异常感情,惹父亲疑心。

我几乎每天都打电话询问病情,但心里明白不会有什么太好的消息。父亲患的是安拉要命的病,别指望能有什么明显好转,只要不突然恶化,也就万幸了。

父亲在三家集住了不几天,和母亲一起被二妹接到了临夏。二妹两口都是州市不大不小的领导,家庭条件较之农村要优越得多,饮食方面可以更好地照顾老人。

尽管医生说,父亲的病已到晚期,即便服用药物,至多还能活三两个月。可我觉得按父亲的体质,看不出半年内有有什么危险。我当时已经办理了“提前离岗”手续,何况从老家请来看管小儿子的女孙,已经学会做可口的饭菜,有条件专门照顾父亲。我十六七岁离家,没有给父母亲尽什么孝心,现在可是难得的机会啊!经过反复邀请,父亲和母亲终于答应了我的请求。

5月上旬,我专程回老家,将父母亲接到了乌鲁木齐。两位老人这是第四次到新疆。前三次加到一起,住了也不过两个月。这一次我举意,只要父亲病情不恶化,就一直让他们住在这里。

由于我事先给妻子、孙女和两个儿子讲清了事情的原委,对照顾两个老人特别是患病的父亲,一家人都很精心。饭菜,尽可能既富有营养,又绵软可口,方便下咽。冰箱里,始终保证有水果,让父母亲随时食用。我们的双人床,腾给父母使用,而且换上了全新的被褥。老人们睡惯了热炕,就买来双人电热毯,让满床热着。每天,给父亲找来当日出版的新报纸,供他阅览。至于药物,开胃有健胃消食片,止痛有木香顺气丸,抗癌有胃复春片。只不过我用“我行我素”制图软件,改变了胃复春的的主治病症,彩色打印机输出的说明书上,只写明是治疗浅表性胃炎的特效药。

起初一个月,父亲在乌鲁木齐过得很愉快,很充实。因为病情没有大的变化,饭菜又比较符合他的胃口,所以从精神面貌上根本看不出他是一个晚期癌症病人。每天,他坚持每天按时礼五番拜,晨礼前还还补两三天欠缺的拜功。除了中午休息一两个小时,其余时间,他时而诵读《古兰经》,时而翻阅我收集的汉译伊斯兰著述,时而又收看电视新闻。晚饭前,自己走下六楼,绕着这片家属楼转一大圈,半个小时后才返回家中。我们下班回家后,他还辅导我诵读《古兰》,给儿媳分析国内外大事,为孙子们讲做人的道理。

6月的乌鲁木齐,干燥,炎热,父亲也显得有些不舒服。呃逆次数多了,下咽时感觉喉咙有异物,他便挑剔饭菜,一会儿说这个菜咸,一会儿说那个菜硬,不是埋怨鸡蛋煮老了,就是批评馍馍没揉到家。在我责备的目光,甚至小声训斥中,孙女紧张不说,妻子和母亲也战战兢兢。没到父亲用餐时间,小小的厨房里挤满了人,慌乱成一团。虽然我们的紧张尽可能避开父亲,但他还是有所查觉。有时有些内疚地说:“儿子!其实饭啊菜啊都没啥大问题,主要是我这胃口不行。”有时,又有些怀疑地说:“你买的这些药吃了这么久,怎么效果不大。需要不需要再到医院检查检查?”

我连忙解释,CT和胃镜都检查了,不会有失误。胃病本身就是慢性病,不好治,老年人就更需要时间。他听了,也不再坚持。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这段时间,我们一家曾陪父母亲去植物园游玩,到南山避暑,父亲似乎也很尽兴。

7月初,老部队某师通知我参加一个老战友聚会。席间巧遇著名的“黄家医圈”的黄传贵医生,他曾在师部当过几年卫生员。他们研究的集中药物,治疗消化道癌症据说效果很好。我把父亲领到宾馆,请黄医生给父亲号脉。黄医生事先听我说过父亲的病情,所以很干脆地说父亲的病是喜欢热饮引发的,吃吃他的药,也许会有作用。我手持黄医生的处方,当天到“黄家医圈”乌鲁木齐门诊部,购买了价值近800元的“复方胃仙草颗粒”和“黄氏抗癌粉二号”。回家途中打开包装一看,不禁傻了眼:内外包装的说明,都注明这是主治肝癌、胃癌、肠癌、胆管癌的药。怎么办?不服这些药,还是将实情告诉父亲?我没有回家,从门诊部到朋友那里,想了很久,决定还是告诉父亲。毕竟,他是虔诚的穆斯林,对于生死,应该会有起码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