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老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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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父 亲(3)

天快黑时,我回到家。一边给父亲看购买的药,一边作自我批评。说早在3月份住院时,就已经查出您患食道肿瘤,担心您思想压力大,就没有讲。以前服用的药物,都是治疗肿瘤的,是我改写了说明。现在这种药将主治直接标在内外包装袋上,就只能告诉您真实病情了。我讲着,心里忐忑不安,不是担心父亲责备我们这么长时间隐瞒病情,而是怕他老人家一时想不开,心脏病发作。没想到,父亲听了我的话,十分平静地说,他早就知道自己得的一定不是什么小病,否则体重不会这样快下降,也不会吃饭老是出现噎的症状。儿女们不讲,他也不好追问。既然刚买来的药是有名的特效药,那就试一试。一切听从安拉的定夺!

父亲这样通情达理,这样善解儿女们的心意,我们更要尽力想办法,让他在最少痛苦的情况下渡过生命的最后时光。在给父亲服用这些药的同时,我在互联网上仔细查询,找到了许多专门治疗食道癌的药物。在感到黄医生的药效不明显,而且父亲服用后有些反胃时,就挑选了济南食道癌研究所配制的“秦氏神奇利膈药”,邮购来后,调制成蜜丸给父亲吃。感赞安拉的恩典!不知是药物的作用,还是父亲有特殊的抵抗力,反正直到归真前几天,父亲始终没有太大的痛苦。而我听说不少食道癌患者,尽管每天注射杜冷丁,剧烈的疼痛仍然折磨得坐卧不安,不住呻吟。

10月的一周,例行称量时父亲的体重竟然增加了,我们全家为此高兴了一阵。可没过几天,我给父亲洗脚时发现,他的双脚和小腿都在浮肿。我领父亲到附近医院化验小便和血液,各项蛋白值都偏低。我将整个病情告诉一位主治医生,他不假思索地说,这是重症病人的营养不良性浮肿,必须补充营养。但消化道病人无法正常吸收,就只能在适当利尿的同时注射蛋白质。

按照医生的叮嘱,我们买来鱼和其它易消化的食物,给父亲食用,又连续几个星期请护士到加给父亲注射人血白蛋白。浮肿有些消退,但父亲却明显地疲惫起来。五番拜功之外,很少再还补;看书看电视的时间也少了,我从公司回来,经常发现父亲在床上平躺着,问他哪儿不舒服,说有点乏,一会儿就好。他没有力量再下楼散心,当然也不去清真寺礼主麻了。记得最后一次去大寺,天落了点小雨,他走路时大概尽可能节约体力,遇到积水处也不躲闪,任凭鞋子穿过水中;礼拜中,变换每个动作都小心翼翼,生怕跌倒。此时,我才完全感受到,父亲真正是病了,往昔走如风、站如松的那种风采再也不会出现了!

就这样坚持到斋月,父亲有了回老家的打算。他说他有些想我的二伯,想庄子里的那些老人。如果身体好一些,会再来新疆。我无法阻挡,也不敢阻挡。因为父亲万一在这里咽气,就难以实现他睡到父母弟兄身边的愿望。父亲打电话,让我大哥来乌鲁木齐结他,我担心途中出问题,便同大哥一起,于斋月第23天(11月6日)乘民航飞机送父亲回家。

半个多月没有下楼,父亲上下汽车有些摇摇晃晃。但到了机场大厅,为了防止机场方面不让他登机,父亲忽然变得硬朗起来。松开我们的手,自己拄着拐棍,大步通过安检走廊。可当离开安检后,又不自觉地停了下来——父亲实在是太累了。我想背负他走,他不肯。从安检到登机口不到200米的距离,他歇息了四五次才走到。挣扎着走进机舱,父亲大口喘息着,两三个小时的航程,我真为他担心。飞机上有不少空位,我让母亲和大哥去其它地方就座,腾出3个人的位置,让父亲横卧在座位上,我在一旁照顾。感赞安拉!父亲终于平安抵达兰州。

机场里,弟妹们都来迎接。为了尽量不使父亲颠簸,大弟将卧车开得很慢。100多公里路程,走了3个多小时。大弟将父亲背上临夏二妹家的楼房中后,我长长出了一口气,心里想:终于没有让父亲在异乡瞑目。

人回到乌鲁木齐,我的心却留在了老家。天天同弟妹通话,关注着父亲的病情。

尽管3个妹妹都跑到临夏精心伺候,但父亲看来一日不如一日。浮肿一天比一天消退,人也一天比一天羸弱。开始还能由弟妹们搀扶着下床,不到两周便不能自己下地了。礼拜只能跪着做,而且只能坚持做完主命拜。吃饭要二妹端着碗,饭量也减得厉害,无论再香的饭菜、水果,他只是尝那么一两口。大小便需要弟妹们松开裤带,放好便盆,便后常常气喘吁吁,必须上床歇息。更严重的,是即便喂下去的都是流食,他也动不动就噎得难受。从济南邮购来的特效药,似乎对噎的症状也开始失去了效果。

3个多星期后,父亲有了回三家集的念头。说虽然不知道安拉何时派来取命天仙,但按病情判断,日子不会太长,应该回去跟家族、亲戚、乡亲们打个招呼,要个“口唤”,不能就这样悄悄合眼。

一到老家,别说亲戚朋友,方圆几公里的乡亲们都来看望父亲。开始时父亲还让弟妹们扶起身,同来访者说几句话。后来连这点礼节也无法履行,平时闭着双眼,听到来客人了,就睁开眼点点头,轻轻动几下嘴唇,表示欢迎。

大哥告诉我,在老家院子北房那间曾经拼命还补拜功的床上,父亲再也没有气力直起身礼拜了。他只能侧身躺在褥子上,双手在一块不大的椭圆形石块上摩着做土净,定时面向西记念着造物主。

12月中旬的一天,大哥来电话,说父亲让我回家,他要见见我。顿时,我有一种感觉,父亲这是要交代自己的后事,便急忙买火车票回老家。

小心走近父亲,伏在他头旁,轻声告诉父亲,我来了。父亲睁开眼睛,微笑了一下说:“海默!阿达是不是不像原来了?”我心里咚了一下,但立刻回答:“没有,就是又瘦了一些。”可是我的确发现父亲已经变得让人难以相认了。他半身的浮肿彻底消退,四肢完全可以够得上枯瘦如柴了。四方的脸庞瘦得变成了上大下小的倒三角形,两腮紧贴在脸上,头皮亮晶晶的,手摸上去感觉不到一点肌肉。唯一让人感到欣慰的,是那依然放射着光芒的一双眼睛。

大概是为了打破沉闷的空气,父亲忽然提高声音问我:“海默,你给阿达说说最近国际上的大事。”

国际大事?过去,这可是我们向父亲请教的问题啊!今天父亲却询问起我们来了,我不禁又有些伤感。不过,为了防止父亲发觉,就急忙控制住情绪,从脑海里挑选一些新闻片断给父亲述说。

吃晚饭时,大妹端来了少半碗小米汤。只喂了3汤匙,父亲就开始呃逆,摇头不再下咽。过来一会儿,二妹榨了一点果汁,在炉子边考热了,又给父亲喂。可是父亲也只是喝了两半汤匙,就不张口了。

弟妹们已经同医生商妥,隔两天给父亲输一点营养类药物。即便这样,父亲的疲惫是日甚一日。他整天静静地躺在床上,除了做土净、指点拜功,或者偶尔在我们帮助下解小便,多数时间合眼昏睡。清晨,傍晚他似乎有些精神,总是让我们播放麦加大伊玛目诵读的《古兰经》。

我到家的第3天下午,父亲让母亲和我们7个儿女都坐在他周围,开始给我们开家庭会议。尽管身体极度虚弱,但父亲的大脑异常清晰,一字一句讲得十分清楚:

“坚守信仰。不仅自己要虔诚敬主,还要教育和妻子和儿女,一言一行,要体现出穆斯林的品德,求取安拉的喜悦。这是对你们父亲最好的孝顺。

“要照顾好你们的母亲,她为了我和你们受了一辈子苦,我没有能力回报,你们应当好好孝敬。弟兄姊妹之间要相互谅解,相互帮助,这也是尊主命,尊圣行。

“我归真后,丧事尽可能从简,你们经济都不宽裕,就是有钱也别在这事上铺张。把钱用在儿女们的学习上,用在资助贫穷人上,是两世吉庆的最好用法。”

我们都静静地听着。到父亲讲到最后时,母亲和几个妹子已经泪流满面,我虽没有流泪,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在身体中游荡……

我到家第9天,父亲一口食物也咽不下去了,我们只能用注射器往他嘴里滴一点水,润润他的喉咙。重症病人完全断绝五谷,以老人们的经验,说明留在人世的时间不长了。想到这些天妻子反复要求要从乌鲁木齐赶来见父亲一面,便立即打电话告诉她,要来就一两天赶到,否则可能跟不上。

第12天,医生不再输液,因为营养液体无法进入父亲的静脉血管。父亲的老朋友、广河南关大寺的伊玛目哈麦德老人闻讯赶来,摸了摸父亲的脉搏,神色沉重地对父亲说:“你能认出我吧?人都有这一天,活到80岁已经是高寿,你的脉很弱,要向安拉祈求,要一心归顺啊!”父亲点点头,没有惊讶的表情,也不再说任何话,嘴唇轻动,反复诵念着清真言。

第14天上午,父亲开始反胃,大弟不停地从他口中掏黑色的粘液,擦拭次数多了,口腔出现渗血。我在一旁痛苦地看着,看着,不知为什么,忽然凑近父亲耳边,说:“阿达!今日是主麻。”

“阿达知道今天是好日子,可今天阿达好像还没到时候。”父亲睁开眼,看了看我,轻轻地摇头。他并不责怪我期望他早日离去,也许他知道,我只是期盼他少些临终的痛苦。

此日黄昏,父亲的脉搏越来越微弱,有时甚至摸不到脉搏的跳动。一旁的人如果不观察父亲微微起伏的胸脯,无法判断他仍在心跳,仍在呼吸。而与此同时,反呕黑色液体的频率也减少了。但他依然很清晰地同我们说话,让我们给他翻身,接小便,为他按摩双脚。我用手机在隔壁房间同南方一位朋友讲话,协商处理大妹大儿子车祸事宜,父亲竟然听得明明白白。当我刚回到父亲身旁,他便睁眼望了我一下,叮咛道:“哈克的事情,你们要把忙帮到底,他们一家买那辆车可不容易!”

天黑了,考虑到请来的阿訇和我们几个儿女、女婿和媳妇已经在他身旁守候了两天两夜,都有些困倦,我和大哥商量,父亲身边有两个人值班也就可以了,其他人分头找床休息,不然再熬几天,大家都吃不消。谁知正在这时,父亲让小弟传话:“不要让阿訇回家,你们兄弟姊妹也别睡死,阿达今晚可能等不到天亮。”

我们面面相觑,觉得父亲这样清醒,怎么会立刻别离人世?依然悄悄分头行动,寻找自己的住处。我担心父亲随时呼唤,就躺在了距父亲平卧的大炕不足两米的沙发上。打了一个盹,猛然被父亲的声音惊醒:“海默!今晚不换药吗?”

“换!我马上换。”我一骨碌爬起来,跳上炕。由于父亲瘦得只剩骨头和皮肤,尽管身下放着厚厚的海绵垫,又铺了装有小米的大布袋,但他的两个胯骨的皮肤,还是被胯骨尖磨破了那么一点,我用消毒液清洗后敷了抗菌药膏,上面覆盖纱布,每天换一次。

换好左侧胯骨尖的药,父亲说:“左边好啦?那就换右边吧!”

二妹、小妹和妻子协作着,将父亲翻转过来。我解开右侧胯骨的纱布,正在低头清洗伤处,二妹忽然大叫一声:“二哥!快看阿达——”

我抬起头一看,父亲正在急促地呼吸,幅度之大,从未有过。我急忙凑到父亲耳边,急切地提醒他:“俩伊俩海,因兰拉乎——”

可是父亲并不应答,我有些慌乱,莫非……不!也许父亲已经无力诵念这么多词语。想着,又一次凑近父亲耳边,提高声音提念:“安—拉—乎!”

“安——拉……”父亲睁了一下眼,非常清晰地吐出了这一个尊大的名词。虽然尾声非常轻微,但毕竟是在呼唤安拉的尊名中合上了双眼,我们在场的儿女都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隔壁的阿訇和大哥他们都听到了这间屋子里的异常声音,全都匆匆穿好衣服,来到了父亲身边;几位女性则悄悄离开了房间,

阿訇指导我们将侧身的父亲平躺好。阿訇开始诵读古兰经“雅西尼”章,堂哥哈亚和我们4个儿子则默默地注视着弥留中的老人。

父亲的面部并没有痛苦表情,静静地躺在那里,口中轻轻地吐气,像是酣睡中的人在打鼾。只是这鼾声越来越轻微,间歇越来越长。约莫过了10多分钟,呼吸完全停止,没有了任何声响。阿訇回过头说:“已经口唤了!”

我心里一阵痛楚,泪水夺眶而出。大弟和小弟也失声痛哭,大哥和堂哥哈亚则满面泪水。屋外,传来女性急切的一串啼哭声。阿訇急忙让我出去劝阻:“叫他们忍耐一些,别出声,不要惊动亡人!”

我走出屋子,向母亲和几个妹妹转达阿訇的叮嘱,将他们劝往这个令人悲恸的场所稍远一点的房间。

这是2004年12月25日(农历11月14日)零时45分。按照阿拉伯历,是1425年11月13日的5时多。

农历14是三家集例行的逢集日,也是中心大寺聘请的新伊玛目上任的第2日。参加父亲殡礼的,足有2000多位穆斯林。

回到乌鲁木齐的一天夜里,我在梦中看见父亲在一片丛林草地上散步,身穿他那穿旧了的灰色中山装,表情严肃,没有同我说话……

我将梦境打电话告诉了母亲。母亲长叹一声说:“你阿达不就睡在草地中嘛!他在等待复生日打算(审判),当然不会高兴。”

可敬的父亲啊!我们思念你,我们会来陪伴你。今天,你睡在祖坟地,这里埋葬着祖父、祖母,还有你的兄长和弟弟。将来,我们也会来到这里,陪伴你,等待大仁大慈的造物主最公正的审判。

尊大的安拉啊!请你饶恕我父亲有意无意的错误,让他进入那永恒的幸福乐园吧!

(脱稿于2005年12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