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扣扣却是一副有心没肺的样子,好像不知道她这辈子有嫁人这么一回事。相反,看着爹焦炭一样的目光,倒很开心,倒希望天一直这么旱着,最好能够将整个村子都点着,轰的一声。
整整一个春天出来,天都没有落下一个雨星子。谁想都立夏了,老天却像睡醒似的下起雨来,而且是一场透雨。扣扣不由想起里望那个叫得水的男人来。订亲那天,他到她屋里将一个玉石坠子放在炕头上,那一刻,她竟想起小时候“跟集”的事情来。谁也没有想到赢家竟是他。天地间原来还有那么一个杏核一直隐藏着。难以捉摸而又无法抗拒,让人不由心生绝望。
带扣扣走出绝望的是一阵奇怪的声音。声音来自麦场里,乍一听像是一个男人在打女人。扣扣正要翻过土墙到场里去拉架,不想打架的人却说话了:
好么?
好。
咋么个好?
就像看着天下雨那么好。
你呢?
我也是。
就是有些迟了。
总比不下的好。
就是,糜子跟不上了,荞麦还来得及呢。
要下就扯展了下吧。
那种声音又传过来。扣扣的心里不由一阵慌乱。不防碰了一下杏树,头上便落下一阵雨来。扣扣想拔腿走,又想起她的刃子和竹篮还在韭菜地里呢。犹豫之间,那种声音又响了。
好么?
好。
咋么个好?
就像一场透雨那么好。
好个一场透雨,真把人美死了。
你声音小点。
那人恶作剧似的故意将嗓门放大:真把人美——
“死”字没有出来,像是被什么突然捂住了。
扣扣老公公死了。
咋死的?
为了给我姐办喜事,到川里去驮水,死在半路上。
我说你爹一直催呢,他们就是不给话。
再过三天就是老汉的百日,听说白事红事一起办呢。
那行吗?
有啥不行的,天这么旱,咋都行。
扣扣才听出来,是从从和环环。
扣扣的心里就起了风,风里,有一千只兔子在奔跑。
环环呀环环,你啥时学会的割青苗啊,你的胆子可真够大啊,大得把天都能装下。环环呀环环,天还没有黑透你就敢将那个小叫驴往麦垛里领,你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一手呢?环环不会绣鞋垫,却能把从从那个小叫驴拴在自己槽上,真是叫人佩服啊。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扣扣才意识到,太阳已经像一只倦鸟似的归窝了。天地重归于静。扣扣被这种静打击了一下,这种打击使她重新回到现实中来。她蓦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世界是这么新鲜。村头村尾的灯火次第亮起来,一家两家的炊烟次第升起来,随风而来的清香夹杂着从从和环环制造的气息把她的身子注满。
扣扣的目光落到一柱柱炊烟上。扣扣发现,眼前的炊烟竟比往日嫩了许多,丰满了许多,也妖娆了许多。
你不就是一缕炊烟吗?
这样想时,就有一处农家小院鸟一样落在扣扣的心里,小院向阳的一面有房子,房前有窗,窗前有灯,那是扣扣的忧伤和感动。
曾经的胡思乱想是多么无聊啊。
糜子跟不上了,荞麦还来得及呢。
再看那些铺在地上的杏花时,扣扣觉得那是一面花床单。
接下来,扣扣的所有思想都被小腹处的一种感觉代替。扣扣决定痛痛快快地撒一泡尿,就在这棵杏树下。扣扣开始撒尿,扣扣听见,尿水落在地上的声音无比悦耳。
难道,它就不是一场透雨吗?
扣扣被自己的这个想法惹笑了。
剪刀
你得想办法给我看病,女人说。
知道,男人说,我这就给你叫医生去。
你再别哄我了,我再不想吃那些“牛饲料”(中药面)了。
那我怎么给你看?
你别给我装聋作哑,你给我把病看好,那些钱我能给你挣回来。
我知道,给你看病的钱,你早就挣回来了。
你把头抬起来,让我看看你的眼睛,我就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男人没有把头抬起来,男人蹲在地上编竹席,两条竹篾在手指间跳跃,像是两条飞鱼。
你得再想想别的办法,靠你打席,就算有十个我,早都死过手了,你听见没有?
听见着呢。
你白天上哪里去了,我让娃娃把村子的肠肠肚肚都找到了,就是找不见个你,如果你烦我,你现在就动手,把我阴治了算了。
你声音小点,娃娃刚睡着,明天还要去学校呢。
女人像是被什么吓了一下似的,侧过脸去看两个孩子,看着看着,眼泪就下来了,就再不说话。
男人把一顶席子打完,侍候女人吃药,女人不吃。我知道,你盼着我死,我就成全了你。
你可千万别吓我,我的胆小。说着,左手把女人的嘴捏开,右手把半杯汤药灌进女人嘴里。一边给女人用毛巾擦嘴,一边说,你就别嚷了,老实给你说吧,我没钱给你看,你知道,医院那鬼地方,是个专门吃钱的地方,上次我们才住了几天?七天,知道吗?就五千。不就动一刀子吗?就五千,五千,我们两个躺下吃,能吃五年,为啥要把这么多钱给医院呢?
男人这样说时,女人的神情反倒好了一些。她帮男人脱下汗褂,脱下臭气冲天的袜子,揭起被子,把男人让进被窝,然后在男人背上挠。男人说,向上,向左,再向左,好。再说你要想开些,你都五十的人了,动上一刀子,再活上五年,花上五千元,值得吗?
男人的腰上就挨了一掐,又一掐。
富贵娘四十五就死了,吉祥娘也没有活到四十,和她们比起来,你都算高寿了,再活,还是这么个样儿,还能活出个啥名堂来?还能活成个黄花闺女?还能跟一次男人?还能上台唱戏?显然不行么。不行就凑合着,能多赚一年是一年,一天是一天,省着那些钱,我给你买吃,买穿,供给儿子上学,你总不愿意看着儿子失学吧,如果你是因为舍不得我,我们现在就说好,下辈子还睡一个炕,咋样?
想得美,下辈子我跟牛跟马也不跟你。
那我就做牛做马。
女人说,你真要气死我吗,那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女人就真死了。
男人忙从箱子里取出老衣给女人穿。不想女人一把把男人打开。女人一看男人手里是一个枕巾,知道上了男人的当,说,把你想得美,我才不死呢,我还要活二十年,活到儿子上大学,上完大学娶媳妇,娶了媳妇生孙子,生了孙子过满月,把你老B干气死,你总不至于把我活埋吧,把我掐死吧,给我灌老鼠药吧,往头顶钉钉子吧?
那也说不定,如果等急了也说不定。
如果你真这样做了,还算一个孝子呢。
你以为我就不敢?如果我今天把你弄死,明天就可以出丧,后天就可以出葬,七天烧一七,十四天烧二七,二十一天烧三七,二十八天烧四七……七七之后,我就能出门了,我再不必每天给你倒尿壶,不必给你喂那些“牛饲料”,不必听你烦人的唠叨,你知道你的唠叨有多烦吗?能把鸡烦得不下蛋,把猪烦得不吃食,把牛烦得脱毛,把虱子烦得不咬人……
往出滚。男人的腰上就真挨了一重掐,又一重掐。男人感觉出女人真的生气了,就有些后悔。这样拌嘴是他们夫妻几十年的家常菜,可现在女人病犯了,自己是不该这么损的,但他就是想说。他觉得只有这样说上一通才能轻松一下,要不他都快要支撑不住了。
我知道你为啥盼着我死,你以为我不知道?
男人提着的心就放了下来,女人接他的茬,就说明她没有把他的话放到心里去,这让男人再度轻松一下的念头又冒出来。我就是要让你知道,一过七七,我就可以出门了,说不定还有黄花闺女看上我,不是说男人五十一朵花吗?
我知道你老B簧胀了,你舍不得钱给我看病,原来就是省着买尻子。你也不怕把你老B挣死?
男人嘿嘿嘿笑,一边说,也没听说谁干那事给挣死了。
女人说,就算挣不死,就算有黄花闺女给你干,就算换上一百个,也就是那么二分地,还能是银尻子不成?还能是金尻子不成?还会是双眼皮不成?还会长舌头不成?还会开花不成?一次还得一百元。咳,咳咳。女人咳嗽。
男人在女人背上拍着。女人接着说,给别人一次你就舍得一百元,老娘呢?我们结婚都二十八年了。二十八年啊,你把老娘干了多少次?你也不算算?一月少算四次,一年就是四十八次,结婚二十八年了,算算,多少?至少一千次吧。你得给我多少钱?少说也得一百万吧。我动十次手术都够了。还不算刚结婚那几月,一晚上不停地拱,像个饿了几辈子的猪。那时你是怎么说的?
男人笑得把一根烟都捏成了末末子,说,你算得好,真是好,把这么简单的一件事,闭上眼睛都能做的事,我们竟然干了一千次。其实你算保守了,两千次都冒过了。两千次,就这么一件事,就和你一个人,就那么两下子,竟然做了两千次,你说傻帽不傻帽,寡味不寡味?再说干来干去,干了个啥结果呢?
这话把女人给惹笑了。
男人说,你叫我掏五千元把你治好,就是为了再干这个,我才不干呢。
我还真想再和你好好干一次呢。那事长人精神呢。干上一次,第二天干啥都是有劲头的。
还劲头呢,腰都伸不起来,就那一锅烟工夫的美,剩下的时间都是后悔。
儿子突然从被窝里把头伸出来说,娘,你刚才算错了,不是一百万,是十万,我爹应该给你十万。
原来儿子还醒着,夫妻俩就觉得把人丢大了,一时面面相觑。男人就索性给儿子说,你说有这十万是给你娘动手术呢,还是留着给你娶媳妇呢?
儿子说给我娘动手术。
为啥?
我不想和我媳妇干,干了腰都伸不起来。
女人睡了,可男人却无论如何睡不着。大前天,他去北集把一头猪卖了三百元;前天,他去南集把几根准备盖房用的檩条卖了六百元;昨天,他去东集把老黄牛卖了一千元,但离动手术需要的钱还差着一大截。这可怎么办呢?我总不能抢银行吧,总不能去偷人吧。如果是女人,我还可以卖身;如果是过去,我还可以卖水。而现在呢?上次动手术时,他把能借的亲戚邻居都借到了,这次实在是再也开不了口了,即便是两个出嫁的女儿。再说她们都在农村,还得过日子啊,总不能把嘴封起来给娘看病吧。但女人的病是不能再耽误了,看来只有卖口粮了。
就在这时,女人把男人搂进怀里。温存了一会儿,女人说,我想通了,你就把这五千元省下,供儿子上学,给儿子娶媳妇。
男人说,这才像个当娘的。
女人说,上次动手术时欠的账还有多少?
男人说那早还清了。
女人说你别骗我,我全知道。就像你说的,我就这样试着活,能活几天算几天,说不定老天爷一睁眼,还好起来呢。
男人说,那也说不定,世上的奇事多着呢。
女人说,你得早些给你察访着找一个可心的,万一我这病好不了,好歹给你父子有个动锅动灶的。
男人说,对,我就按你说的办,要找,就找个和你一样的。女人说你就不想换个口味?
男人说我就觉得你顺口。女人说顺口你就再吃一次。
男人看了看儿子的被窝,轻声说,等你好了,我还像刚结婚时那样吃你。
天快亮时,男人醒来,发现女人坐在炕头梳头。男人惊异,女人今天的精神怎么如此好,平常下个地都十分困难的。接着,男人又发现女人给他将火炉生着了,这是女人几十年不变的功课。女人病了后,男人就自己生,却总是不得手,把个屋子弄得烟熏火燎的。几十年了,男人的火总是女人生,都成了习惯了。女人不像别人家的女人,早早地就将男人赶起来干活,自己却窝在被筒里睡懒觉。女人喜欢在男人还在炕上睡着时起床干活,喜欢男人从被窝里散发出来的带着汗腥味的梦的气息。女人从不主动将男人叫醒。农闲时节,等女人将早上要干的活干完,如果男人还睡着,她就上炕偎在男人身边做针线。有时不防就被男人扳倒,拉进被窝里,女人就将一双冻得冰凉的手伸在男人那个地方,把男人的火焰凉下去。其实女人也想,但女人疼男人。女人想,日子长着呢,不要将男人三下两下刮干。男人就将女人的两只手抓住,一边握着,一边寻找话头和女人拌嘴。农忙时,女人将火生着时,男人也就起来了。等男人喝完茶,女人已经将牛套好了。天还没亮,露水尚未散去,但有女人和牛伴着,男人就不觉得天有多黑,地有多湿。
女人病后,这事就颠倒过来,每天早上都是男人早早起来,给女人生火炖药,给儿子收拾吃喝。现在女人起来给他生火,倒让他觉得不习惯的。端起茶杯,手上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蹿,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女人将一把剪刀拿在男人面前,让男人一边喝茶,一边磨一下。
男人问女人磨剪刀干啥。
女人说她想做点针线。
男人说你就歇着吧,都做了一辈子针线了,又不在这两天。
女人说你以为是我给你表现干活?我是想做针线改个心慌,这样窝在炕上,都要把人闷死了。
男人就找磨石磨。
男人磨剪刀时,女人问男人今天干啥去。
男人说去集上。
女人说天天去集上干啥。
男人说眼看就要开春了,想买些菜籽。
女人说,也真到买菜籽的时候了。
男人说,大夫说你这病要多吃菜。
女人说,大夫还说什么了?
男人说,大夫还说,今年的气候潮湿,说不定你能躲过那一刀子。
女人说,是吗,如果能躲过那一刀子,也真把天叫喘了。说着把床头糖盒里的白糖全倒到男人茶杯里。
男人吃惊地看着女人说,那是给你喝药的,你怎么?
女人用勺子把糖搅化,双手递给男人说,你看你的嘴皮干的,都要成十八瓣桃花了,到了集上,还有谁家的女人看得上啊。
男人的心里就潮了一下,说,也好,今天再给你买些红糖,大夫说,红糖补血。
女人说,难得你有这份心,买就买些吧,买着备一些也好。说着打开地柜,拿出小铝锅,在炉子上打鸡蛋。
男人见女人一次打了两个鸡蛋,说,今天有胃口了?
女人说,今天有胃口了。
男人说,只要有胃口了就好。
女人说,开春了,鸡也到下蛋的时候了。
男人就再没有说什么,继续哧哧哧地磨剪刀。
炉火正着到旺处,鸡蛋不一会就打好了。女人盛在碗里,却端到男人面前。
男人说,你今天怎么了,你知道我不吃鸡蛋。
女人说,就学着吃一次吧。女人知道,男人是舍不得吃,刚结婚那几年,男人一次能够吃八个鸡蛋。
男人说,我最近胃里满,一点都不想吃,你就吃了吧。
女人说,正是春乏的时候,你把身子吊倒了,我们娘们子靠谁去啊,谁给我挣钱治病啊。说着,从男人手里拿过剪刀,把毛巾递给男人,让男人擦了手。男人端起茶杯,失神地看了看,喝了一口,显得有些不忍心。
女人已经端着鸡蛋碗等着了,看架势是不看着他吃下去决不罢休。男人只好接过去,吃了一个,将另一个放下了。
女人说,赶快吃了我洗碗。
男人说,如果你不吃,就留给得富和得贵吧。女人看了看还在熟睡的两个儿子,说,就剩一个鸡蛋,他们两个谁吃?再说,他们吃的时间还长着呢,你就吃了吧。男人的眼睛就湿了,端起碗,几下刨到口里。
男人把茶杯里的茶喝完,背上席出门。
女人送男人到大门口。天还没有亮透,背着席的男人看上去隐隐约约的。男人都到门口了,女人叫了一声三亿儿。男人一惊,三亿儿是他的小名,已经好多年没有人叫过了。按当地的习俗,男人有了孩子后,人们称呼男人都是用儿子的名字,包括自己的女人。女人今天却怪怪地叫了一声。男人心里一惊,回头看女人。男人想,女人肯定有啥心事。女人果然走上前来,一下子抓住他,拼命地亲。搞得男人一阵慌乱。结婚这么多年,他们还没有这样站着亲热过,这让他觉得有些生,有些难以适应。
男人觉得,女人都快要把他的骨头啃出来了。
路上,男人想,她这是怎么了?是病好转了,还是因为打春了?
男人出门后,女人就奔到厨房里打饼子,女人一口气打了七七四十九个大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