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啊,打啊,直打得瓷白瓷白的饼子整整摆了一面板。
看着眼前热气腾腾晃人眼扎人心的饼子,女人想,等他们父子把这四十九个大饼吃完,也就出了七七了。
女人是在儿子放学之前动手的,用的就是那把剪刀。
开花的牙
早晨起来,牧牧发现爷爷不见了。
牧牧喊了声爷爷。没有人应。牧牧又喊了声爷爷还是没有人应。
每天早晨,牧牧起来首先干的事就是喊爷爷。
爷爷。
哎。
我想吃肉。
还想吃啥?
就想吃肉。
好想法好想法,只是啊,得等一等。
等啥?
我娃吃肉的那个牙还没有长上来。
长上来了,不信你看。
真的?
真的。
啥时长的?
昨夜,不信你看。说着,将嘴张得大大的,凑到爷爷眼前。
爷爷认真地看了看,然后说,你弄错了,昨夜是长出了个牙,可是不是吃肉的。
那是干啥的?
吃蛋蛋的。
这么说我爹也没有长上吃肉的牙?
爷爷一怔,你爹早长上了啊。
那他怎么还吃我娘的蛋蛋?
爷爷刚喝了一口茶,听牧牧这么一说,笑得喷了一炕,这你得去问你爹。
突然,牧牧说,爷爷你等一等。
爷爷就有点紧张,忙喊牧牧,可是牧牧已经跳下炕。他忙上前去拉,可是牧牧已经跳出房门,他跟出房门。谁想牧牧却捉起小鸡鸡在院子里画起画来。他这才放了心。牧牧边退边画,一泡尿尿完,一个画也成了。牧牧叫爷爷看他画的啥。
爷爷看了看,说他看不懂。
牧牧就说,真笨,连这个都看不出来,明明是个牙么。
干啥的牙啊?
那还用说,吃肉的么。
爷爷就说,还是牧牧聪明。
牧牧就很高兴。
……
可是今天他喊了好半天,却总是没有人应。这时,他听见了一种声音。牧牧想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牧牧就照爷爷教给他的,在手指上抹了些唾沫,涂在眼睛上。过了一会儿,眼睛就睁开了。
牧牧下炕撒尿,他照例一边走一边捉着小鸡鸡点射,照例在院子里画吃肉的牙。
正射着就射到一个叔叔的身上。他这才发现今天家里的人特别多,上房角子那里还搭了一个大帐篷。帐篷里有人拿着斧子,有人提着锯子,弄出一片叮叮当当的响声。同时,牧牧还发现厨房里有人在出出进进。更让牧牧惊奇的是有人将爷爷喝茶用的红泥火炉也搬到当院。搬到当院的红泥火炉有一种特别的意思,似乎比平日放在炕头上一下子多了许多东西,至于多了些什么,牧牧不大明白。就像那个花灯,平时挂在墙上就那么回事,可是等到大年三十挂到院里,在里边点上灯,就一下子美气多了。这种美气让牧牧兴奋异常。牧牧禁不住唱起来。
牧牧唱的是爷爷教给他的《哪儿好了就往哪儿睡》:
南山上下来的吴三桂
背子里背的是帐房
哪儿好了就往哪儿睡
有心事不在炕上……
牧牧正要唱第二遍,却被爹猛地抱到院外去。
爹给跟出来的放放说,在大门上耍,不要进来。放放是牧牧的哥哥。
牧牧觉得爹有点不对劲,可是到底不对劲在哪里,他说不清楚。转眼,他看见大门边上立着一个门扇,上面写了许多字。有的字上画了红圈儿。门扇的下边有个香炉,里边点着一炷香。香烟歪歪斜斜的,比平时从爷爷烟锅里冒出来的那股细多了。
爷爷。
哎。
你说你的烟锅里为啥要冒烟?
因为烟锅里装着烟叶子。
那这个烟盒怎么不冒烟?
它是烟盒怎么会冒烟。
可它里面也装着烟叶子啊。
爷爷被牧牧惹笑了。
光烟叶子也不会冒烟。
那怎么才能冒?
还得这样吸。
牧牧就将一个手指头伸进嘴里学爷爷吸,可是怎么没有烟啊?
爷爷就差点笑死过去。
……
放放见牧牧对着香炉出神,问他看什么。牧牧没有回答。他在想,这个香明明在冒烟,那么是谁在吸它呢?
这时,放放附在他的耳朵上说,爷爷死了。
牧牧觉得他的耳朵凉了一下。他抬起头,看见放放的眼睛红红的。他的脑瓜里突然过了一下电。然后,他转身向院里跑去,非常非常地快,快得连比他大两岁的放放都追不上。
等放放扯住他的后衣襟时,他已经到了上房地下。一股特别的芳香刷刷地钻进他的鼻孔。
他看见上墙根的桌子被挪到门口,上面摆了许多东西,桌子后面挂了长长的一溜纸,让他看不见里面。下面露着几个人的脚,他们在里边干啥呢?
就在牧牧往起揭纸时,放放一把将他拽住。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打量着桌子上的东西。桌子上同样有一个香炉,里边同样有一炷香。香炉的前边有一个碗,里边装着清油,碗上面横放着两个竹子,夹着一枚铜钱,钱孔里穿着一个棉线搓的捻子,捻子头上挑着一星火,一晃一晃的。牧牧纳闷,大白天点灯干啥?
到了当院时,他突然记起当时跑进上房是要问件事的。可是怎么一来就给忘了。他要问件什么事呢?
牧牧和放放在大门外“跳房子”,看见老辈子抱着一只公鸡往沟里走。牧牧喊着问他抱公鸡做啥呢。老辈子说给你爷爷带路呢。牧牧问我爷爷去哪儿呢。老辈子说,回老家呢。牧牧一边往过追,一边大声喊着问:
老家在哪儿呢?
这你得问鸡。
牧牧撵上老辈子,叫了几声鸡,鸡没有应。
鸡咋不说话?
黏球个蛋,鸡怎么能够说话。
那它怎么给我爷爷带路?
你爷爷能听见它的话。
咱们为啥听不见?
咱们活着呢,当然听不见。
我知道了,我们睡着了就听见了。
睡着了还能听见个屁。
我爷爷说,人死了就像睡着了。
放放插话说,爷爷说是像,只是像。
就是么,那还不是睡着了就像死了。
放放说,你个黏蛋,睡着了还能够醒来,可是死了就再也不能醒来了。
老辈子说,咋不能?你爷爷早已经在人家媳妇子肚子里扭秧歌呢。
你不要骗人。
谁骗你个碎仔仔,不信你去问你爷爷。
那么大的一个人,怎么能够进到人家媳妇子的肚子里呢?
他拿钥匙着呢。
牧牧想了想,突然转过身往回跑。放放问他干啥去呢。他也不回答。放放就追。
直到家里才追上。放放还是像上次一样从后衣襟子上将他往出拽。他就猛地转身向放放小腿踢了一脚。放放就抱了腿在院里哭。他才脱身跑进上房里,他边跑边喊娘,娘问咋了。他问,我爷爷在吗?娘出来,十分吃惊地看着他。牧牧又问,我爷爷还在吗?娘说,你胡说啥呢。牧牧没有理娘,一把揭开纸帐。爷爷果然还在。
老辈子怎么哄人呢。
就又拔腿往沟边上跑。不想老辈子正在往回走,看到他就问,见鸡了吗?他说没有。老辈子说,鸡跑了。他说,你咋哄人呢。老辈子说,我哪里哄你个球仔了。我爷爷明明还在家里呢,你说到人家媳妇子肚子里去了。老辈子就差点笑得岔过气去。你个碎,快去给我找鸡,找来了你就明白了。
牧牧找了半天,也没有将鸡找见。老辈子又差了几个娃娃,也没有将鸡找见。
老辈子说,难道它真给老人家看路去了不成?
无奈,他又让放放和牧牧去家里捉了一只来。
老辈子再次往沟岸上走时,牧牧依然跟着,因为老辈子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你说等找见鸡我就明白了,可我还不明白。
鸡没有找见,你咋能明白。
那么鸡也去了人家媳妇子的肚子里了?
老辈子又笑得差点岔过气去。他哈哈大笑着说,到人家媳妇子肚里去的是你的那个鸡。
我的鸡?牧牧不明白,你是说我们家的吧。
不对,就是你的那个鸡。
你是说,我用泥捏的那个?
是你爹给你捏的那个。
我爹没有给我捏过鸡啊?
到了沟岸上,老辈子将刀子从帽檐上取下来,在鞋底上擦了两下,说,要怪就怪刀子,不要怪本人……突然,老辈子就连人带鸡跌到沟里去了。牧牧吓得直哭,边哭边往回跑。
牧牧叫了爹和蛮子到沟岸上时,正遇上一个泥人往回走。牧牧吓得抱了爹的腿。
泥人看见他们几个,哈哈笑了一下,牧牧才听出是老辈子。近前,老辈子说,看来今天的鸡是杀不成了。爹说,那都是闲事,只要你老人家好着。爹去看老辈子掉下去的地方,吓得一个劲地抽冷气。老辈子问看见鸡了没有。爹说没有。老辈子说,这就怪了,沟里没有,岸上没有,难道它上天去了不成?爹说,这都是闲事,一点没摔着?老辈子说,没有,一点没有,真像驾了一次云。
牧牧赶在老辈子前面回到家里,兴冲冲地向人们讲述着老辈子掉到沟里去的过程。大家非常感兴趣,这让牧牧很高兴。于是,他力争将整个过程讲得更加生动一些。
那么鸡呢?
鸡坐着飞机上天了。
你看见它坐着飞机上天了?
我看见它坐着飞机上天了。
是鸡先上天呢,还是老辈子先掉到沟里去?
是鸡先上天。
是吗,老辈子?见老辈子进来,人们问。
不想老辈子却说,赶快出迎。
牧牧不知道出迎是什么意思。只见院里的人突然慌张起来,有人拿着盘子,有人端着酒壶,还有人提了一大串鞭炮,都在往出跑。爹倒踏着一双蒙着白布的鞋,穿着长长的白褂子,戴着一种很可笑的帽子,手里拄着一个缠着白纸条的柳木棒,腰弓着,鸡啄米一样往出跑。
牧牧和放放出去时,刚才的那些人已经跪在大门上了。放放用手压着他的头让他跪下,他就跪下。可是一跪下他就什么都看不见。他乘放放不注意,一下子跑到最前面跪下。爹喊他到后面来,他没有理。爹就一下子将他抱到后面去,并且在他的屁股上狠狠地抽了一巴掌。他就哭,边哭边喊爷爷。让他想不通的是喊了半天,爷爷竟没有应。平时,要是爹打他,只要他一喊爷爷,爷爷就会咳嗽一声,爹就会马上停下他的“爪子”,虽然继续龇牙咧嘴,可是再也不敢动手。今天这是怎么了?爷爷怎么就不咳嗽一声呢?他又放大声喊了声爷爷,还是没有人应,他就彻底失望了。这种失望让他心里很难受。他突然产生了一种真正哭一场的想法,就大放悲声哭起来。惹得在场的人都掉泪。
他放大了声叫爷爷,他想借助这种哭的力量将爷爷从什么地方喊出来。他觉得他的身上一下子全是嘴,有一万张那么多,喊一声就是月亮也能听得见。
爷爷果然出来了。
爷爷在一个长长的队伍里。队伍前面的一个人用一个高高的棍子顶着一面红绸子,上面写着些字,在风中飘啊飘的。旁边的两个人顶着两面小的。后面的一个人举着一个比天还高的东西,纸做的,一层层一圈圈一串串,很好看。再后面的人都举着些小的。牧牧刷的一下跑过去,在里边找。从前面找到后面,又从后面找到前面。
可是没有爷爷。
突然,鞭炮响起来。他有点害怕,忙捂了耳朵。这时,他看见前面跪着的那些人都在向他这边磕头。他觉得很有意思。前不久,爷爷过八十岁大寿,他们就这样给爷爷磕头。山那边的堂哥新院边磕头边给爷爷说,爷爷你怎么还活着啊,麻烦的,还要我们每年来给你磕头。爷爷笑着说,我去阎王爷那儿报到,可阎王爷串门子去了。
现在这些人倒给他磕头,莫非爷爷一死他们让他接班不成?他就学着爷爷的样子说,起来起来,地上土厚的。一下子将大家惹得笑起来。他也笑起来。突然,他看见爹在向他翻白眼。这时,跪在最前面烧纸的老辈子说,孝子们给纸火磕头。
爹就顾不得瞪他,赶忙磕起头来。
磕完头的爹站起来。他以为又要来揍他,拔腿就跑。跑了一气,回头一看,爹正在鸡啄米似的回家去,好像将他忘了一样。这又让他很失望。但是很快他就快活起来,因为有许多纸东西供他一个劲地看。他挨齐问放放这是啥那是啥,放放有的能够认出来,比如金银斗,是专门给爷爷装钱的,爷爷到那边会有用不完的钱。比如童男童女,是专门伺候爷爷的,爷爷要怎么伺候他们就怎么伺候;比如白龙马,是供爷爷骑上跟集串门子的,爷爷想让它走多远它就走多远;比如这往生船,是供爷爷过河用的,爷爷想过多少河就过多少河;比如这白仙鹤,是供爷爷在天上飞用的,爷爷想飞到哪里它就飞到哪里。牧牧问,能飞到共产主义吗?放放说,当然可以……
听着听着,牧牧就羡慕起爷爷来。他突然产生了个想法,不知道爷爷走时能不能带上他。他想问放放,可是又怕提醒了放放,放放肯定像他一样非常想让爷爷带上自己。
是村头的狗叫打断了牧牧在纸火前的想入非非,他很快就将放放刚才给他描绘的美好世界忘了。
他放开步子往村头跑。
原来是几个舅舅来了。他们每人提着一个篮子,里面装着献瓜瓜。二舅舅要给他一个,大舅舅说还没献呢。二舅舅就又将献瓜瓜收回去。大舅舅说,牧牧你咋没有哭。牧牧说,我刚哭过。大舅舅说,你是伤心着哭呢,还是装洋相着呢。牧牧说,伤心着哭呢。这时,蛮子迎了过来,将献瓜瓜篮子接了过去。牧牧觉得不对,就上前去要篮子。蛮子呵他走开。牧牧理直气壮地说,又不是你爷爷死了。惹得大家笑起来。
舅舅一进大门,站在上房门口的老辈子就喊:亲戚来了。跟着,上房里就响起了哭声。他跑进去,揭过桌子后面的纸一看,原来是娘、大妈和几个姑姑在哭。
她们的后面躺着一个人,脸上苫着一张白纸,张着的胸口上面放着一个面圈圈,圈着一圈圈水,肋巴两边立着两块水生生的砖。他突然意识到这就是爷爷。他大声地喊了一声爷爷。爷爷就翻起来。他又喊了一声爷爷,爷爷就飞起来。爷爷在他的头顶眯眯笑着,就像他平时突然睁开眼睛时看到的一样。
那么我吃肉的牙啥时候才能长上来啊?
等共产主义实现了就长上来了。
共产主义啥时才能实现啊?
等你吃肉的牙长上来那一天就实现了。
……
爷爷——
娘将牧牧抱在怀里。大妈说,怎么没有给牧牧鞋上缝孝。娘说她还给忘了。娘就掏出针给他往鞋面上缝了一片白布。他问娘缝白布做啥。娘说,这是孝。他问啥是孝。娘说,你爷爷死了,你是他的孙子,孙子就要戴孝。他还是不明白。他问娘,死了还能活过来吗?他没有想到娘会非常紧张地一把将他的嘴捂住。大妈说,牧牧,出去看你姑父来了没有,给他堵狗去。
牧牧想想也对,是该出去看看,不然蛮子也许会将献瓜瓜拿到他们家去。牧牧出去,果然看见蛮子在大门上站着。他想,是我爷爷死了,关你啥事,站在这里出闲劲。但又一想,这样也好,反正他又没有将献瓜瓜拿到他们家去。
村头的狗咬起来。牧牧放开步子往村头跑。原来是几个姑父来了。他们手里同样提着篮子,里面同样是献瓜瓜。牧牧就想到死了人的好处来。要是有几百个爷爷就好了,一天死一个,那就会天天吃上献瓜瓜。或者爷爷一天死一次也可以。就像爹和娘一样,隔几晚上就说美死了美死了。
美是个谁呢?
牧牧这次学聪明了,他没有像前次那样撵上前去拉着他们的手傻笑,而是学着蛮子的样子将姑父的篮子从手中接过来。这样就不必担心蛮子在他不注意时将献瓜瓜提到他们家去。姑父问牧牧爷爷啥时死的?牧牧想了想说,昨晚上。姑父问牧牧看见爷爷咽气了吗?牧牧说,看见了。姑父问爷爷怎么个咽法?牧牧想了想说,就像喝茶一样。
他们一进院子,站在上房门口的老辈子就喊,来亲戚了。上房里一下子传出哭声。牧牧本来要给姑父说老辈子没有换衣裳之前的可笑样子,描述一下他掉进沟里去的过程,谁想娘她们恰恰就在这时哭起来。牧牧本不想哭,可是经娘她们这么一带动,就一下子伤心得不行,也跟上哭了起来,并且没有丝毫形式感,将大家的眼泪都惹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