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改娃在大门外喊,纸火到了,准备迎纸火!阳阳问明明啥叫纸火。明明说纸火就是一些纸做的东西。阳阳在心里又笑了一下,既然是纸做的,还迎个屁呢。阳阳要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明明,可是明明已经跳出大门外了。阳阳赶了出去,只见明明和庄庄争夺鞭炮。庄庄说是总管让他放的,打昨天就说好了。明明说总管是个啥球东西,是我买来的炮,是我拿我们家的钱买来的炮。庄庄说那你去给总管说。明明突然急了,你给不给?庄庄说不给,就是不给。明明说那好,你爱放就放,但你放完就别进我们家,就别吃我们家肉菜。庄庄一怔,说,我给你分一半吧。明明想了想,接受了这一建议。明明跑回家,找了一个柳条,和庄庄一样在上面拴了鞭炮,等着纸火。这时,爹和小叔已经穿着孝衣跪在大门一侧,像是两只披着羊皮的狼,不停地向纸火队伍点头。爹和小叔的前面站着总管和香老。总管手里拿着几张黄表,三根香;香老端着盘子,站在总管身后,像是一个走狗。总管和香老的后面站满了数不清的庄家,一张张脸向着村口,像是一朵朵向日葵。
明明没有想到,就在他发呆时,阳阳一把把他手里的鞭炮抢走了。明明大声骂着追阳阳。阳阳跑到爹的身后,早把早上被爹呵斥的事忘在一边。爹让阳阳把炮分给一半给明明,阳阳说,让庄庄分给明明。庄庄就很自觉地过来给明明又分了一半,说,我早就想分给你呢。明明跑到上房里,点了三根香,分发给庄庄和阳阳。三人就擎了炮立在门口,等待纸火的到来,神情庄严得像是三位持枪守卫祖国疆土的共和国卫士。
纸火来了。真是好看啊。阳阳没有见过纸火。一看,才知道所谓的纸火,原来是一些纸做的花花绿绿的东西,就像电影上国王的仪仗队。总管说,鸣炮。三人就同时点燃鞭炮。啪啪啪啪啪啪啪……三人高兴得就像是三串鞭炮。阳阳说哎呀把人美日巴了。明明和庄庄跟上说真把人美日巴了。三人正美得不知该如何收场,总管大声喊了一声行礼。所有的人就都向纸火跪了下来。总管和香老跪在纸火前,点燃黄表和木香,说:这是女婿外甥的功德,请你老人家收讫。
最前面举着接引佛的年轻人说:收下了。
跟在后面掌着金银斗、花圈、香幡等一应纸火的年轻人齐声唱:收,下,了。
总管说收下了就叩头。所有人就把头点了三下。明明和阳阳仍然沉浸在炮声中,等一些被炸开的零星的炮响完,跪着的人已经站了起来。庄家们从外甥女婿手里接过纸火,把亲戚让进院里,一部分庄家早已给这些外甥女婿们准备好了洗脸毛巾。外甥女婿洗脸的时候,另一些庄家已经把纸火搭在院里,红红绿绿的纸火把院子打扮得新郎官一样,春天一样。
明明和阳阳在纸火中穿梭,就像两只叫春的燕子。
突然,阳阳的目光在向着上房的方向凝固了。明明顺着阳阳的目光看去,只见改娃和庄庄坐在上房地上,端着一碗肉菜吃。明明的嘴里就流出口水来。明明没有说话,拉了阳阳到厨房里去。娘就给他们每人发了一个油饼。明明和阳阳接过油饼,仍然站着不走。母亲问还站着干啥?明明看了一眼阳阳,阳阳会意,说,庄庄和改娃都吃肉菜了。母亲就咳的一声笑了。母亲说,庄庄和改娃当然要吃肉菜,庄庄是会上定下的炮手,改娃是会上定下的接引生。阳阳说我们也是炮手,我们也是接引生。母亲说,你们的炮手是谁定的,你们的接引生是谁定的,总管说了吗?
阳阳就看明明。明明吐了一下舌头,拉了阳阳出去。可是就要迈出门槛了,姑姑叫住他们。姑姑上来给他们每人装了一块瘦肉,把脸贴在他们耳边说,不要让别人看见。
明明和阳阳点了点头,迅速穿过人群,跑到后院。站定。两人相互看了看对方,然后把肉搭在嘴上,开始享用。奇怪的是他们不约而同地采用了一样的吃法:先用前门牙尖刮上纸那样薄的一层肉丝,在嘴里品,等品够了,再送到肚子里去。整个过程静悄悄的,谁都不说话,彼此能够听见对方的前门牙从肉块上瓷实地刮过、肉丝被舌头紧张地搅拌、肉泥向肠子里欢畅地运动时发出的巨大的轰鸣声,能够看见肉泥从嘴里到嗓子再到肠子每一个环节的惊天动地。他们每吃一下,都要把肉擎在面前看一下。无可奈何的是那肉在不可阻挡地少着,少着,少着。少到一半时,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明明知道阳阳要说话了,阳阳都快要被想说的话憋坏了。阳阳说把个放炮么,咱们两个谁不能放,还一定要请个庄庄呢。明明说那没关系,等庄庄爷爷死了,我们也去报名当炮手。阳阳说,对,还有改娃爷爷,也快死了。两人掐着指头把庄里快要死的老头子算了一遍,总共可以放二十三次炮。过了一会儿,明明又说不对,是六十九次。一个人死了要烧三年纸,二十三个不是六十九次嘛。
明明和阳阳回到家里,发现他们刚才算过要死的老人中好几个都来了。他们站在纸火前,左瞧瞧,右看看,互相开着玩笑。明明和阳阳同样不约而同地在他们脸上打量着,像是在计算着他们什么时候动身。突然,阳阳拉过明明,把嘴贴在明明耳朵上问,你看谁先死?明明复又把阳阳的头扳过,把嘴贴在阳阳耳朵上说,我看是庄庄爷爷,你呢?阳阳这次没有等到把耳朵换过,就说,我看是改娃爷爷。没想被改娃爷爷听到了。改娃爷爷问他咋了?阳阳说,我看你就要……就在后面的那个字到了阳阳的嘴边上时,明明向阳阳干腿上踢了一脚。那个“死”字就被“啊”字代替。阳阳的眼泪就出来了。接下来,明明的干腿也就挨了阳阳几脚。明明始终笑着,以一种君子风度接受了那几脚。接着盯住那几个老人看。阳阳看见明明开始了新一轮侦察,当然不愿意落后。明明就看见庄庄爷爷已经骑着仙鹤踏云而去。阳阳就看见改娃爷爷已经往中华民国冥府银行一麻袋一麻袋地存钱了。他们两人呢,已经放完鞭炮,正儿八经地坐在他们家上房炕上吃肉菜了。吃完一年吃两年,吃完两年吃三年,直吃得嘴角流油,肠子撑肚皮儿。
明明和阳阳在想象中把庄庄和改娃家的肉菜大吃一顿,把目光从肚子里掏出来时,起风了。风把纸火吹得哗啦啦响。一些没有粘牢的纸片像树叶一样在院里飞。明明仿佛能够听见那些老人身体里也有同样的纸片在飞。明明蓦然想起爷爷。新院爷爷烧三年时,爷爷带着他去吃嘴,纸火来了时,爷爷就是这样观看的。当时他问爷爷这些东西是干啥的。爷爷说是骂眼睛的。明明不懂,再问,爷爷的眼睛就潮了。
总管请几位老人到上房里陪爷爷的舅家奶奶的娘家和三年前给爷爷打坟的坟匠、做棺材的木匠坐席。明明和阳阳凑到门口去看。明明和阳阳发现,这桌饭有点和别的不一样。不再是汤菜,全是干的,还加了几个干果碟子。馒头也换成了油饼,居然还有蜂蜜。这他们可连一点都不知道。明明突然觉得,这烧纸就像搞地下似的。阳阳咽了口唾液,给明明说如果把这些油饼放着让咱们自己吃,能吃半个月呢。明明点了点头,向阳阳表明他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阳阳索性骑在门槛上,目光追随着大家手里的筷子,发现许多人吃了第一个油饼,还要吃第二个;吃完第一碗,还要吃第二碗。出乎阳阳意外的是,明明不但心里不痛,还居然进去,公然站在大家面前,学着大人的样子说,再吃,就这么一点菜菜子,吃不好,吃饱。把大家都惹笑了。一个远舅太爷给明明几个水果糖,明明竟然不要,而且不要到底。阳阳在心里佩服着明明,就凑到明明身边了。那位舅太爷的手却已经收了回去。阳阳想,如果舅太爷再给他,他也说不要。阳阳都被自己的决心感动了。这时,一位干部模样的人看见了阳阳,问阳阳叫什么名字。明明替阳阳回答说叫阳阳,就是两个太阳。那位干部赏识地看了一眼明明,接着问阳阳长大想干啥。阳阳说造纸。干部惊讶地说,噢,你的这个理想真怪,为啥不当科学家,不当文学家,却偏偏造纸?阳阳说不告诉你。明明要说时,阳阳在明明腿上掐了一把。
亲戚越来越多,几个屋子都快要被人撑破了。由几个远孙子组成的侍应生队伍一个劲地从厨房里往出端肉菜、馒头、献瓜瓜,累得头上都冒汗了。在新来的一拨亲戚堆里,阳阳发现了回缠。回缠没有庄庄大,还像模像样地坐在房炕上,让人端吃端喝。阳阳就来了气。阳阳上前,盯着回缠说,人家大人都在院里,把你虎在炕上,有脸没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