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完,他看见蛮子将篮子里的献瓜瓜取了两个放在上房桌子上,然后将篮子提出去。他悄悄地随在后面,结果蛮子并没有将献瓜瓜提到他们家去,而是到厨房里交给大姨。大姨说,这是谁家的,做得汪的。大姨看见他进来,就拿了一个给他。他接了过来,可是很久却不吃。大姨问他怎么不吃。他说,吃了就不好看了。大姨就又从篮子里拿了一个,掰开给他。他就觉得大姨既好又不好。好的是她又给了他一个,不好的是她竟然将这么好看的一个献瓜瓜给掰开了。突然,他问大姨,你啥时候死啊?
滚!牧牧没有想到旁边的二姨会这么生气。
他的眼里就汪上了泪。
他觉得没有力量从门里出去,可是站着又不是办法,最后,他就哭起来。大姨就将他抱起来,问,你说大姨什么时候死啊。他想了想,如果为了吃献瓜瓜,那么最好是献瓜瓜吃完的那一天。可是他并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回头看了二姨一眼。二姨正在瞪着他。他就改变了心里要说的话,说,大姨永远不死。果然,他看见二姨笑起来。他的心里就有了一个想法。她们怎么这么害怕死呢,这死不是很热闹的吗?乘着大姨她们高兴,牧牧从厨房里出来。
大姨让他和放放给挖坟的人送饭去。天非常非常冷,可是他们还是觉得大姨的这个建议不错。走时,大姨说,到了坟上要给人家磕头。放放说,忙生子要将我叫爷呢我还给他磕头?大姨说,今天就是你大也要给人家磕。
往坟上走时,牧牧心情非常好。不觉间又哼起爷爷放羊时教给他的那首“花儿”:
南山上下来的是吴三桂
背子里背的是帐房
哪儿好了就往哪儿睡
有心事不在炕上……
放放不知此时是不是应该让牧牧唱歌,但他没有制止他。牧牧唱完,又情不自禁地说,死了爷爷真好。
突然,牧牧问,爷爷知道他死了吗?
放放想了想,说,当然知道。
那我们叫他他咋不应声?
放放想了想,没有想出合适的答案就说,他嫌你烦人。
牧牧说,看你日能的。
到了坟上,他们的手都冻僵了。让他们高兴的是坟上有一堆很大的火,他们将饭菜给挖坟的人,然后就去玩火。他们的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兴奋。他们觉得这里简直比家里有意思多了。这种兴奋让他们忘了大姨走时安顿的话。他们满山遍野地找干树枝架火,不一会儿就将火架得像正月二十三燎干那样冒尖冒尖的。风将火头刮得忽东忽西。突然,牧牧又闻见早晨的那种香气。接着,他就看见了爷爷。他给放放说,我看见了爷爷。放放说胡诌啥着呢。牧牧说,真的。放放说,你还能球子得很,你说说,爷爷啥样子。牧牧说,爷爷就像风里的火。
挖坟的吃完饭动工了。这时,牧牧才发现就在不远处有一堆湿土。不知为何,他感到那堆土非常非常的舒服,就像娘的身子一样。他走了过去,看见那堆土的旁边有一个一人深的坑,他问蛮子那堆土是干啥的。蛮子说,你说是干啥的。他想了想,说,是爷先问的你,你先说。说着,一丈子跳上去,弄了忙生子一头的土。忙生子说,我把你个碎仔仔子。牧牧说,你才是个碎仔仔子。过了一会儿,他又问忙生子挖坑干啥呢。忙生子说,让你爷爷放羊时避雨呢。
我爷爷死了。
你爷爷死了羊还活着呢。
羊活着又咋呢?
剪毛呢。
剪毛咋呢?
擀毡呢。
擀毡咋呢?
铺炕呢。
铺炕咋呢?
炕潮着呢。
炕咋潮着呢?
身子光着呢。
身子咋光着呢?
灯吹了。
灯吹了咋呢?
灯吹了吃馒头呢。
吃馒头咋呢?
想呢。
为啥想呢?
不想哪达的你呢。
突然,放放向忙生子头上扬了一把土,忙生子,我日你妈。忙生子就爬上坑追着打放放。兔生子说,别闹了,小心老辈子看下不日踏了你。
说笑了一会儿,牧牧突然说他要到坟坑里去。忙生子转然变了脸说,不敢胡说。紧接着,兔生子就掰了一块馍馍捏碎,在牧牧头上绕了一下然后扔到坟坑里去。牧牧看见他们的脸色很难看。这是怎么回事呢?
牧牧觉得很扫兴,就独自转身回家去。
村头的狗再次咬起来时,牧牧已经没有热情再去接了。看来,今天的献瓜瓜会一篮接一篮地提来。即使蛮子给他们家提去一篮,也没有什么。并且,他还从大姨那里要了几个,分送给蛮子家的改改和环环。然后和他们一起在改改家玩死人的游戏。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玩得饿了,牧牧就去大姨那里要来献瓜瓜分给大家,吃完再玩。他们做了一排又一排的棺材,扎了一串又一串的纸火。死了一次又一次,活来了一次又一次。让牧牧他们略略感到失望的是,他们“死”了,“亲戚”送来的“献瓜瓜”是纸片做的,还有环环“死”了之后,他也只能吃吃她的脸蛋子,而且连一点点力都不敢用,一用力环环就说他“死狗”(流氓)。什么时候才能真的死上一回呢?
这是啥,爷爷?
鸡。
我们为啥要吃鸡?
因为鸡死了。
那你死了我们能吃吗?
你说呢?
我问你呢。
能吃是能吃,只是没有人给你往熟里做。
就不能生吃吗?
生吃了拉肚子。
那萝卜生吃怎么不拉肚子?
萝卜里拌蒜着呢。
我也给你拌上蒜啊。
爷爷笑得好长时间喘不过气来。牧牧忙在爷爷的脊背上拍了一会儿,才将爷爷拍过来。
那么,你希望爷爷啥时候死啊?
啥时候蒜长成了,你就啥时候死吧。
爷爷又一次笑得差点岔过气去。
想到这儿,牧牧二话不说就往出跑。改改和环环问他干啥去,他也不回答,只是跑。改改和环环就跟上。
牧牧去的是一块蒜地。改改和环环看见,牧牧一个人站在蒜地里流泪。
傍晚时分,牧牧叫改改和环环去他们家吃饭。大姨给他们每人舀了一碗菜,给了几个点拷红花的白面节节子,让他们几个趴在南房台子上吃。牧牧让改改和环环趴在台子上,他却趴在窗台上,南房里坐了许多人。他们好像在说爷爷。说爷爷咽气的那个时辰真好,几辈人也遇不上一次,说爷爷年轻时如何将一个石碾子一只手放到一棵大树上;如何将土匪的一匹马举到头上去,吓得土匪跪到地上直叫爷;如何从南里(甘肃)没费一文钱将人家州爷的女儿领到北里(宁夏)来,州长又是如何派着几路骑兵也没有追得上;说爷爷如何只看一遍就能够将一出戏背下来,如何光着身子在雪地里坐一晚上,如何几天不吃一口饭只喝水,如何放着好好的官不做,却要回家种地,县长请了三次他都没有去……
牧牧正听得出神,爹端着盘子进去了。爹将一壶酒倒在几个盅盅子里,双手递给挖坟的和做棺材的,然后跪在地上给他们磕头,牧牧忍不住笑起来。几个球仔仔子(比爹小得多)还正儿八经地坐在那里盛人的头呢。同时,牧牧还发现炕桌上添了许多他平时很少见到的好吃的。他就觉得这些人今天有点不平常,心里不由增加了许多敬意。他想象着他有一天能够像他们一样给人家打坟或做棺材,那该多神气。
这时,牧牧看见忙生子将一个鸡蛋做的碗面子揭开,夹了一块肉放到嘴里。一股香气钻进他的鼻孔。他一下子记起早上要去问爹的那个问题。就放下饭碗,进去拉着爹的衣角问:
忙生子吃的总不是爷爷吧?
牧牧看见,爹的眼里汪着泪水。牧牧的眼泪就刷地落下来。爹将他抱起来,抱到院里没人处,狠狠地亲了亲他。
牧牧添牙了。一会儿添一个,一会儿添一个。添得牧牧心惊胆战的。牧牧忙喊爷爷,却没有人应。放放说爷爷乘着白仙鹤上天了。他一把将仙鹤撕破,发现仙鹤是空的。放放说,爷爷在金银斗里数钱着呢。他一把将金银斗搬倒,发现金银斗是空的。放放说爷爷在往生船里睡觉着呢,他一脚将船踢翻,发现船是空的。牙仍然在一个接一个地添着,牧牧非常非常着急。他不再信放放的话,开始到处找爷爷。
突然,他看见爷爷在开花,一片一片的,将他的眼睛都开红了。
三年
明明听见爹叫,一骨碌从炕上翻起来,下地洗了手脸,接着拓纸。他和阳阳昨天拓了一天纸,手都拓肿了,但明明神情中有种把革命进行到底的坚忍。明明一边拓纸,一边叫阳阳快起。阳阳仍然装作睡着,赖在被窝里不出来。爹一边喝茶一边说,这可是你爷爷最后一年纸了,要好好拓,不然以后想拓也拓不上了。阳阳突然把头从被筒里伸出来问,为啥不烧四年呢?爹回头看了看阳阳,笑着说,三年就到头了。阳阳问为啥三年就到头了?爹说因为三年你爷爷就到了好处了。阳阳问,好处?怎么个好处?爹说就是一个不受苦的地方。阳阳问,不受苦的地方?那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呢?
明明说大概就是共产主义吧。爹笑得把一口茶吐在地上,说,明明说得对,就是共产主义。阳阳问,共产主义又是个啥样子呢?明明说你快起来拓纸,只要你一上学,老师就会给你讲的。阳阳说我现在就想知道。明明说共产主义就是想要啥就有啥。阳阳的眼睛就变成两个手电筒,向明明照去,直照到明明的肠子里去了。要啥有啥?明明说当然。阳阳说你再不要听你们老师胡诌。明明说老师是按书上说的。阳阳说那我想要爷爷。爹惊异地看了阳阳一眼,又看明明。明明停下了手中的印板,作思考状。阳阳把脖子像鹅一样伸出被窝,向明明伸去,伸去,伸去,讨要答案。明明看着阳阳欺人的样子,说,老师说的这个“啥”指的是东西又不是人。阳阳说,我就知道你会变话的,变就变了吧,东西就东西吧,那我要女子娃的骚板子,你有吗?明明急得看了一眼爹,说,阳阳你流氓。阳阳说,流氓?啥叫流氓?
让明明奇怪的是爹没有责怪阳阳,反而笑着说,你怎么不要吃不要穿,单要个女子娃的骚板子呢?阳阳说庄庄爷爷说这世上女子娃的骚板子最好。爹说庄庄爷爷也真是,一天就给你教这些。
突然,阳阳说,爹啥时给我奶奶烧三年呢?
不想爹却陡地变了脸,错着眼珠盯了阳阳看。阳阳正在兴头上,不防被爹这么逼住,一时转不过弯来,尬在被筒里。明明忙过来从炕床子上取下阳阳的衣服,帮阳阳穿上,拉阳阳到院里去。阳阳一边不情愿地往院里走,一边用小嗓子低声说,我就知道你舍不得给我奶奶烧,要留着给你烧呢。明明慌得一把把阳阳的嘴捂住。
在明明和阳阳的心目中,烧纸比过年还要好。过年有这么热闹吗?没有。过年有这么多好吃喝吗?没有。要是天天烧纸就好了。昨天拓纸时,阳阳突然这样说。明明想想也对,要是天天烧纸,这日子也真和共产主义差不多了。可是这又怎么可能呢?就别说天天烧,就这一年一次,也到头了。爹说三年一烧就再不烧了。
不过也没关系,明明说,爷爷烧完,还有奶奶,奶奶烧完,还有爹,爹烧完,还有娘。阳阳接过明明的话,那么娘完了呢?明明一时回答不上来。阳阳说,笨蛋,分明轮到你了。
阳阳就看见明明的脸上有一百只鸽子一下子被惊飞了,明明愤愤地说,我才不死呢。
你不死想活多少呢?
明明瞪着眼睛想了想说,一万吧,最少一千。
那不成了神仙了。
神仙有啥不好。
我才不当神仙呢,当上神仙,就不能死,不能死,就不能烧纸,不能烧纸,能吃上这么多好吃的吗,能有这么多钱吗?
你以为这是钱?
不是钱是啥?
你个瓜蛋,这全是假的。
谁说是假的,爹明明说是真的。
真的你见了?你见爷爷花了,你见爷爷拿着它去称盐,去倒油?
假的你见了?你见爷爷没花,你见爷爷没有拿着它去称盐,去倒油?
既然没见,那就是真的。
既然没见,那就是假的。
反正我相信是真的。
反正我相信是假的。
如果是真的,那你拿到商店试试。看能不能买来一个铅笔,能不能买来一个擦子。
但明明很快就转变了话题,明明说,如果是真的,那咱们就是世界上最富的人了。
才不是呢,最富的人是造纸的人。
还有中华民国冥府银行行长,爹说,这一烧,就全存在中华民国冥府银行了,爷爷要用时就派金童玉女去行长那里去取,行长就把钱儿子给爷爷。
要是钱儿子取完了呢?
当然还有钱孙子。
哇,那爷爷的钱可真是越取越多了。
那当然……
可是爹为啥要生阳阳的气呢?明明想。
娘在扫院,见阳阳嘟着个嘴,笑着说,想你爷爷了?还没有到哭的时候呢。阳阳说我才不哭呢。明明说爷爷最偏你你还不哭,也太没有良心了。阳阳说爷爷不偏你?明明说偏是偏,但没有你偏,姑姑拿来的饼干,他一次给你两片,给我才半片。阳阳说你咋不说爷爷让你去买烟。明明说买烟咋了,买烟又不是偏。阳阳说还不是偏,本来一盒羊群是一毛钱,你给爷爷说是一毛五。明明的眼睛就立起来了:谁说的?你咋冤枉人呢?
阳阳看见明明要来真的,忙缩到娘身后。娘说,我不信明明会干那种事,我不信,明明从来都不胡日鬼的。阳阳说真的,庄庄给我说的,剩下的五分钱他们两个买了两个铅笔。娘说买铅笔,买铅笔没有错。阳阳说还买了六个蜜枣呢。明明说六个蜜枣你就吃了三个,我和庄庄一人才吃了一个半。娘说阳阳你要向人家明明学,看人家明明思想多好。阳阳突然站在明明面前,像没有刚才这回事似的说,你说我们说话爷爷能听见吗?明明带理不理地说,谁知道呢。阳阳说如果能听见就好了。明明说听见又能咋。阳阳说如果能听见,我们向爷爷要些钱花啊。娘笑着说这要看啥人说。明明和阳阳看着娘。娘说你们的一举一动你爷爷都清清楚楚,如果你们做好事,你爷爷就会把钱偷偷地装在你们兜里,如果你们学坏,他老人家不但不给你钱,还要把你兜里的钱悄悄拿走,让你一辈子受穷,娶不上媳妇,盖不起新房,过不上好日子。明明和阳阳同时吸了一口冷气。阳阳说我和明明给他拓纸,这总算好事吧。娘说这当然是好事。阳阳掏了掏衣兜说,可是我的兜里咋没有钱啊。娘说你也太性急了,要想你爷爷给你兜里装钱,还不能一个劲地想钱,一想,也就不灵了。明明说我知道了,就是偷着做好事,就像雷锋一样。娘说对,看来明明的学没有白上。阳阳说那我试试看。
明明和阳阳复又回到上房拓纸。明明掌印,阳阳揭纸。两人配合得就像一架印钞机。阳阳再也不和明明抢着掌印,纸也揭得比昨天更加认真,像是一下子长大了似的。拓了一会儿,阳阳掏了一下衣兜,给明明说,我一直没有想钱,可是兜里咋还没有钱呢?
明明说你明明想了,还说没有想。
阳阳说没有啊,没有啊。明明说你个笨蛋,你没有想,又怎么知道你没有想呢?
阳阳的白眼仁就直翻到天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