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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下篇(5)

突然,左春玫的导师叫了一声。顺着他指的方向,大家看到了一幅绝妙的色彩组合。上面是蓝,中间是黄,下面是紫,再下面还是蓝。左春玫问那是怎么回事。司机说,上面是天,天下面是油菜花,油菜花下面是格桑花,格桑花下面是青海湖。左春玫说,真美啊,比我想象的还要美。原来最伟大的山水作品被上帝藏在这里。司机说,美的还在后面呢。左春玫说,是吗?那我要晕了。左春玫的导师则用机关枪一样的快门表示着他的惊叹。

随着车子的行进,那片黄成为主调。想想看,在无边无际的高原上,渐次展开这么一片无边无际的黄,你的心里该是一种如何的感受?恍惚间,你会觉得有一个巨大的雾状的蛋黄向你裹来,让你有种被孵化的温暖。李北烛似乎明白了伟大的宗教改革家宗喀巴大师为什么会诞生在这里,明白了他为什么把他创造的教派称作黄教。

左春玫的导师让停车,左春玫跟了过去。左春玫站在油菜花里,一身深红正好派上用场,蝴蝶一样在抢眼的黄里做着造型,满足着导师相机饥渴的胃口。李北烛站在路边出神,左春玫招手让他下去拍照。他说不照了,你们照吧。左春玫就跑过来把他拉过去,然后向他歪着脑袋让导师给他们合影。照完,李北烛说那叫叫李辉,我们仨合个影?左春玫说,他这几天太辛苦了,让他好好补觉吧,下个景点再叫他,好吗?

快到青海湖时,前方出现了车墙。下车走到长长的车队前面,原来是蜚声中外的国际环青海湖自行车大赛终点段赛事马上要在这里举行。左春玫和导师就到向青海湖斜逸出去的一条公路上去拍照。公路中间有条黄线,一直连到天之尽头,像是这个世界和另外一个世界的一种神秘关系。左春玫站在那个黄线上,展开双臂,和黄线形成一个十字架,就像一架天线。拍完照,左春玫到路边采野花。这个动作大概出乎导师的意外,只见他又如饥似渴地往相机里一阵猛装。

出阳光了,而且一下子就毒起来。左春玫说,不是说阴天吗?司机说,说的是可可西里。左春玫就拿过李北烛手中的地图,做了一个帽子戴在头上,导师同样一阵猛拍。左春玫导师的举动让李北烛觉得人家外国佬的心态就是年轻,在他们眼里,全是趣味,不服不行。

大约等了两个小时,车队过来了,外国人居多。左春玫导师激动得一边眉飞色舞,一边频按快门。李北烛没有见过这阵势。心想,不期然间竟看了一场免费的车赛。但和左春玫,特别是和左春玫的导师比起来,李北烛承认他的低调。他有点想不通,这些外国仔何以如此大的热情,竟然跑到中国,顶着烈日,甚至冒着生命危险来参赛。于他,就是别人内定他拿第一,他也没有这个热情了。这样一想,又为自己这几天和刘辉的较劲自得。毕竟热血了一回,尽管是为同学。

开机,有信号,李北烛给女朋友路红发了一个短信,告诉她他们在青海湖边,因自行车环湖赛堵车,现在正喂太阳。路红回问美吗?李北烛说满眼的油菜花黄,就像红。路红说那边的油菜花开得真晚,就像是第二春。李北烛说还是第一春。路红说想象不出高原上的油菜花,一向都去看江南的。李北烛说参差,接天,伤人。路红说,又险又美?李北烛说,对,宝贝,就像秘密。路红说,身边除了春玫,还有几个妖精?李北烛说,好多,但不是妖精,是仙子。路红说,哼,明明是青海湖的妖精!李北烛转移话题:天低得就要趴在地上。路红说,美死了,一个在办公室,一个在旷野,旁边还有妖精,还能伸手摘星辰,不公平。

这时,左春玫举着手中的鲜花向他走来,李北烛一阵紧张。果然,左春玫把花高高地捧到他鼻梁下,说,献给护花使者李北烛同志。李北烛有点认真地说了声谢谢。虽然这可能是左春玫的一个玩笑,但在他的记忆中,这样接受一个女生的鲜花还是第一次。李北烛发现,这一刻,也被左春玫导师的镜头永远地记下了。

解禁,一路的车像蚂蚁堆一样松动。李北烛心里掠过一阵厌恶。相对于油菜花,相对于青海湖,相对于蓝天白云,他觉得这些蠕动的铁玩意是那么的丑陋,那么的滑稽。但几乎在同时,他又觉得自己的这个念头也是丑陋的。

路红又来短信:红对没到达的地方充满期待。艳羡!李北烛问,那素(路红对李北烛的戏称)算是你到达还是没有到达的地方?路红说,没到,远着呢。李北烛说,真会甜言蜜语,爱听。路红说,要走多长的路才能到达你呢,比格尔木远吧?李北烛说,你觉得呢?路红说,美景最怕打扰,不回了,好好享受,宝贝!李北烛心里的感动就像窗外接天的油菜花一样绵延。

左春玫见他一直在手里擎着鲜花,笑着说,舍不得扔啊。李北烛说,那当然。再看那花时,已经蔫了。李北烛的心里就掠过一阵难过,心想如果自己的手上有一汪水就好了。

车到戈壁,司机突然停下车,说,我怎么有些犯困,稍睡一会儿。大家附和说,我们也困了,一起睡会儿吧。李北烛没有睡意,就下去透风。不知不觉间,就进入戈壁腹地。在一丛红柳后边,他脱掉鞋,盘腿坐了下来。太阳白花花地照着。天像海一样倒扣在头顶。铺天盖地的寂静水一样拥在身边。那种感觉真是美极。恍惚间,他觉得时间不存在了,他也不存在了,只剩下一种巨大而扎实的感动在心里。李北烛幸福得想流泪。他想起一个词“高空”。记得第一次坐飞机,当飞机在万里云海上飞翔时,这个词就跳出脑海。只有“高”,才能“空”。相反,只有“空”,才能“高”。当时,他激动得差点没有从飞机上跳下去。此刻,他再次想到这个词。

真想一直那样坐下去,忘为戈壁中的一块石头。

但是很快,他就想起大家是否已经睡醒,在等他上路。

往回走时,他想,有时间限制的自在是靠不住的。他的脑海里产生了这么一个句子。那么如何才能超越时间?第二个句子。才知道过去那些行者为什么要独自行脚。独自,超越时间的一种方式?第三个句子。假如自己一直这样坐下去呢?当然会死在这里。可见独自也不是超越时间的最完美方式。第四个句子。那死呢?死是超越时间的最完美方式吗?第五个句子。

抬头,左春玫在路边,向他这边看着,目光水汪汪的,有点艳羡,有点激赏,又有点怨。

你不困啊?李北烛说,不困,睡醒了?左春玫说,不是说有狼吗?你不怕?李北烛说,狼就站在我对面。李北烛就从左春玫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狼阵。

开始行车。李北烛第一次感到了什么叫“大”地。车子在公路上飞驰,但你觉得它实际上没有动,也许这就是戈壁的效果。李北烛突然想唱歌,却觉得所有会唱的歌都不能抵达他现在的心境,心里一阵憋。就在这时,左春玫拿出MP3,让他听一首歌。一听,心里就生出一个巨大的惊叹。真绝,哪里搞来的?左春玫笑笑,说,天堂。李北烛说,这话说得棒,就是,此曲只应天上有。过了一会儿,李北烛说,茫茫荒原上,一个人在行走,无始无终,既大忧伤,又大欢喜,既大无奈,又大自在。对吗?左春玫用滴水的目光表达了她的激赏。李北烛说,在这茫茫戈壁上,听它,有种宿命的和谐。回去发给我啊。左春玫说,喜欢现在就送给你。李北烛说,真的?左春玫说,我又不是送不起。

傍晚时,车子进入柴达木盆地。那种一望无际的平荡,陌生、神秘又夺人。左春玫说,如此寂静的行车,让人怀疑。李北烛知道左春玫是什么意思,赞同地说了声是。

再就无人说话,也说不出话。

不一会儿,海蓝色的暮色就鸟阵一样一层层落下来,温情、暧昧又霸道。不知为何,李北烛的心里突然涌上一阵忧伤。

一个梳着麻花长辫的女子踏着暮色向他走来。他的心里一阵莫名的疼。

那是一个周末的晚上,有人在中文系的女生楼下喊二一三宿舍的女生。大家好奇地到阳台上去看,原来是他们班的诗人。诗人站在楼下的月影里,手里举着一个笔记本。说是二一三宿舍的女生给了他灵感,让他写了一首可能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诗。现在,他要在第一时间献给她们。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德令哈

戈壁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今夜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月光只属于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大家明明知道这是海子的诗,但还是非常的感动。不知谁说了一句,献给哪位姐姐的啊,也不报上名字,大家就齐声起哄。诗人说,哪位姐姐下来认领,我就献给哪位姐姐。宿舍门就响了一下,那是左春玫。紧接着窗子响了一下,那是路红。门响是因为左春玫约会回来,窗子响是因为路红跳了下去。幸亏是二楼,路红总算全着身子回来,并且带回来一个为她用热毛巾敷腿的诗人。大家一点儿没有因为诗人的存在觉得碍事,反倒公劝他留下来继续为伤员服务。诗人也不客气,就真留下来为伤员服务。

路红伤得不轻。当时他的心都要被感动撑破了,却没有现在这种莫名的疼。那么,现在让他心疼的到底是什么呢?是像这暮色一样的没有理由的茫然吗?还是因为自己的目光透过了茫然?李北烛的目光落在“疼”上,蓦然发现自己走神了。李北烛没有想到自己的思绪会滑出去这么远。好一阵自责。

再看车外,戈壁的苍茫、辽阔、荒凉已被夜的渔夫全部收进网中。眼前的车灯渐渐丰满,无言、狐魅、温暖、慈悲。车子渐渐沉入钢蓝色的海水里。李北烛能够感觉得到,有无数的鱼擦着他的身体飞来飞去。就有一尾自愿落在他的肩上。扫了一眼车内,除过他和司机,大家都在梦中。睡觉的鱼。李北烛的脑海里出现了这么一个偏正词组。他突然觉得这个“睡”是一个十分有意思的事情。现在,左春玫梦的触须就搭在他的肩上,散发着青草的芬芳。但车子却在行进。一辆车,载着一个人的梦,飞驰在茫茫戈壁。一个肩膀,做着梦的花架。这一切,是怎样的一个……李北烛没有把这个问题想完,另一个问题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梦中的春玫在干什么呢?

司机停车让大家解手。男左女右。因为担心有狼,李北烛拿了藏刀,先陪左春玫到路右边去。李北烛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不知该如何完成这个艰巨又光荣的任务。离远了左春玫会害怕,离近了又不好意思。直到左春玫说李北烛你要走到天边去啊,李北烛才意识到自己走得太远了。说话间,身后的左春玫已经蹲下去了。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一串水声已经在他身后响起,酣畅、清脆、悦耳、自足,给茫茫大漠无限的温情和滋润。出乎李北烛意外,那一刻,他的心里没有任何男人的念头,只有幸福。

好了。英雄卫士。左春玫说。李北烛开玩笑说,这么简单啊。左春玫说,那你还让我马拉松啊。李北烛说,还真希望你马拉松呢。李北烛觉得,他心里一个高浓度的难题,被左春玫用她的轻松稀释了,这让他既感轻松又觉得有点淡淡的遗憾。

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经过水声响起的地方时,他的心里竟升起一缕格外的亲切。

回到车边,刘辉和司机拼命地抽烟,导师架着三角架拍夜景,左春玫到车上拿水。李北烛看着水声响起的地方出神。在茫茫宇宙,在漫漫人生长河,让他和左春玫有这么一次特殊的合作,这是谁的安排?在他的生命中,这一合作又有什么意义?这样想时,左春玫拿了一瓶绿茶过来,李北烛才意识到自己十分的渴。左春玫把茶给他。李北烛能够感觉到她动作里的温情。

左春玫说,怎么样,很幸福吧,什么时候喝你们的喜酒?李北烛没有想到左春玫在此时此地突然问这个问题。说,我也说不定。左春玫问为什么,出了什么事?李北烛说,倒没出什么事。左春玫说,那为什么?李北烛说,是我的问题。左春玫说,你小子要做陈世美?李北烛说,我怎么能够做陈世美。左春玫问那是什么问题?李北烛犹豫了一下,说,有一个立场一直没有达成一致。左春玫问什么立场?李北烛说,该上车了。左春玫说,别打岔啊。李北烛说,将来告诉你好吗?左春玫说,不相信姐啊?李北烛的心就漾了一下。他没有想到,左春玫会用姐来自称。他甚至忘了他们到底谁大。可心中高筑的那道防线已经叛变了,答案就眼看着从自己口中出去了,是饮食立场,李北烛对自己不满意极了。左春玫说,我知道了,你非要人家跟着你吃素是吧?干嘛非要那么形式啊?小问题,让了人家。李北烛说,是小问题吗?左春玫说,和婚姻大事比起来,当然是小问题。李北烛说,可我不这样认为。左春玫说,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原则啊。大学时,你可不是这样。在同学们心目中,你是一个最没有原则的人。还记得那次我和路红叫了你去买裙子,她挑了一件灰色的,你说特好看;她挑了一件蓝色的,你也说特好看。接着她挑了一件红色的,就替你说了,还是特好看,对吧?她总是喜欢宽大的那种,你说宽大的不好看,穿着像个孕妇。她说,我就喜欢孕妇,怎么着?还记得你怎么说吗?你说,要说宽大的也好,让人看着心里也宽大。到面馆吃饭,我们要的是羊肉面,可服务员却上了牛肉面。我和路红要服务员换,你却说我们要的就是牛肉面。路红说,不会吧,就算我们两个说错了,你平时可是不吃牛肉的,难道你也说错了?你说没说错,你今天就是想吃牛肉面。坚持不让服务员换。现在,倒原则上了。李北烛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有这事吗,我怎么不记得了?左春玫说,还有更精彩的呢。李北烛说,这事别给同学们说啊。左春玫说,我明天就发公告。

到格尔木时,已经半夜,几人在夜市吃了碗面,就早早歇了。

第二天一早向可可西里出发。果然阴雨。李北烛在心里说,不会吧。但是越来越浓重的云层和不停摇动的刷雨器告诉他,这是事实。左春玫和她的导师神情有些沮丧。这让李北烛不快。但他又坚信事情不会是如此结果的。

海拔标志越来越高。李北烛的心事从能否看到雪山转移到安全问题上。他心里虽然有种大自信,但仍然禁不住留心左春玫的呼吸和脸色。不想左春玫一点反应都没有。中午时分,车到昆仑山口。海拔标志4767米。李北烛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左春玫。她还是一点异常都没有。

车在索南达杰纪念碑前停下。左春玫说,忘了在山下请个白色哈达。李北烛就把自己从塔尔寺请的一条白色哈达给左春玫。左春玫没有客气,自家人似的,双手举着,非常虔敬地向纪念碑走去。李北烛心的胶片上,就留下了一个背影,一个像索南达杰的名字一样潮湿的背影。李北烛到碑后,看到了如下碑文:

1994年1月18日,青海玉树州治多县西部工委书记索南达杰,带领4名队员在可可西里抓获了20名盗猎分子,缴获了7辆汽车和1600张藏羚羊皮,当他在押送中行至太阳湖附近时,遭18名盗猎分子袭击,不幸壮烈牺牲。当搜寻小组找到他时,已是冰雕般的索南达杰依然保持着半跪的射击姿势。

李北烛在心里说,海拔的高度,就是心灵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