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李白诗选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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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导言(1)

李白,字太白,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人。关于李白的籍贯,学术界颇多争议。李白曾说:“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与韩荆州书》)又说:“本家陇西人,先为汉边将。”(《赠张相镐二首》其二)陇西是秦汉时郡名,为李姓郡望;所谓“汉边将”,即李广,其为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县)人。唐人喜以郡望称其姓氏,而李广距李白又太遥远,陇西是否就是李白的籍贯,后人是颇存疑问的。但李白又自称是东晋安帝时(公元397—418年在位)据有河西五郡(今甘肃西部)的凉武昭王李嵩的九世孙,见于李阳冰的《草堂集序》和范传正的《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李阳冰与李白同时,唐代宗宝应元年(762),李阳冰为当涂令,受卧病不起的李白之托为其编集作序;范传正年齿晚于李白约五十岁,唐宪宗元和十五年(820)为宣歙观察使时,曾寻访到李白两个孙女,完成李白遗愿,迁白墓于新址。他们关于“凉武昭王九世孙”的说法,一得自李白口述,一得自李白之子伯禽亲笔手疏,其可信程度都是不容置疑的。李嵩正是汉名将李广后代,故“凉武昭王九世孙”之说,与李白自称的“陇西人”、汉李广之后并不矛盾。所以,说李白的籍贯是陇西,大致可以肯定。

李白出生于唐武则天长安元年(701),其出生地,在中亚碎叶(今吉尔吉斯共和国境内)。碎叶是唐代西域汉胡客商杂居及商品的重要集散地,据此推知,李白的父祖辈应是西域富商无疑。自李嵩至李白,其间九代人的变迁,李白曾有这样的叙述:“白本家金陵(按:金陵当为金城之误。金城即今甘肃兰州,秦汉之际,金城亦属陇西郡范围),世为右姓,遭沮渠蒙逊难,奔流成秦,因官寓家。”(《上安州裴长史书》)李白所说的“沮渠蒙逊难”,发生在南朝宋武帝永初二年(421)。李蒿死后,其子歆、恂继立,皆为沮渠蒙逊所攻灭。歆、恂既死,歆子重耳奔于江左,后归魏为官,即“奔流成秦,因官寓家”。当李白五岁时,其父率一家人归于蜀,定居于唐时剑南道绵州昌明县青莲乡,即今四川江油县。李白家世最大的疑团在于此:李白祖上因为什么原因迁徙到远离中原的西域碎叶?关于这一点,李阳冰《草堂集序》云:“中叶非罪,谪居条支,易姓与名……神龙之初,逃归于蜀,复指李树而生伯阳。”范传正《新墓碑》云:“隋末多难,一房被窜于碎叶。流离散落,隐易姓名。神龙初潜还广汉,因侨为郡人。”李《序》所说的“中叶”。是指李嵩与李白九世之间,即李白的四世祖时。其时正当范《碑》所说的“隋末”(约605—618),上距李白诞生不足一百年,恰好是四代人。范、李所述,大致相同。问题的关键是“非罪”“多难”,具体是什么罪、什么难,就不得而知了。虽然如此,从“易姓与名”与“隐易姓名”看,罪名或者灾难是很可怕的,直到李白诞生,才恢复“李”这个本姓。

关于李白的家世,可以称得上是扑朔迷离、又充满了某种神秘和传奇色彩。李白的父亲名客,“客”显然不是名字,只是本地人对外乡人的称呼。李白排行十二,足见他同宗兄弟很多,但李白所有诗文中几乎没有语及父母与兄弟。李白自二十五岁离开蜀地远游,此后近四十年没有回归故乡。此外,还有他种种离奇的言行。不同凡响的经历,甚至他的婚配(两次婚姻皆前宰相家孙女),大半个世纪以来,曾引起很多研究者的兴趣,作了多种大胆而有意义的探索。例如关于李白的身世,有李白为胡人的说法;有李白系李陵(李广长房长孙)投降匈奴以后娶妻生子在北方(或西域)绵延下来的后代的说法:有李白原是李世民之兄李建成之子、经“玄武门之变”后逃脱追杀流亡到西域的后代的说法。关于李白的出生地,也有种种不同的说法,如焉耆碎叶说,条支说,蜀地说。长安说等等。

李白的家世究竟怎样,出生地究竟在何处,并不妨碍李白作为一个诗人的伟大。但是,倘能揭开环绕在李白身上的这一团迷雾,确实有助于了解李白思想的底蕴。李白的幽怨、悲愤和不平,仿佛总有一个神秘的内核存在。中国古典诗歌,抒情言志是其最基本的功能;作为抒情主观性很强的诗人李白来说,尤其是如此。李白诗歌的抒情,有时是明朗的,有时却包藏很严密,言在此而意在彼。所谓知其人而论其世,研究者在读到这些比兴深微的诗歌的时候,不免要将对这些诗歌的解读与诗人神秘的身世联系起来。然而,就现有的资料看,彻底揭开这些迷雾,几乎是不可能的,致使李白研究者抱无尽的遗憾。

李白是我国自屈原以后最伟大、成就最杰出的浪漫主义诗人。终其一生,他以其横溢的天才,“一斗诗百篇”的敏捷,创作了大量的诗歌。虽然大部分诗歌当时即散佚无法寻觅,“流落人间者,泰山一毫芒”(韩愈《调张籍》),传世的《李太白文集》仅保留了近千首诗而已。但是,这些诗作,绝大部分都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是当时社会、尤其是诗人心灵的写照,成为中华民族、乃至全人类宝贵的文化遗产。

李白一生,大致可以分为五个时期。

第一时期:蜀中时期(唐玄宗开元十三年以前,李白5—25岁)。

蜀中是李白的故乡。李白幼年事迹,多不可考知。据其《上安州裴长史书》所云“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可知,李白一家自西域归来,其父即让他发蒙读书。“六甲”应是小孩启蒙识字一类读物,到十岁,李白读书的范围已经相当可观。“百家”指先秦诸子百家的学说。到了十五岁,李白基本上已学有所成了:“十五学神仙,游仙未曾歇。”(《感兴八首》其五)“十五学剑术,遍干诸侯。”(《上韩荆州书》)“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赠张相镐二首》其二)又可知少年李白的学习爱好,与当时多数世家子弟少年时期的学习途径大不相同。这反映了李白一家久居西域表现出来的文化开放性。当然,李白也有与其他少年相同的一面,即开始学习写诗作赋。《李太白文集》卷三十“诗文拾遗”部分有几首五律以及《拟恨赋》等,即是此期的习作。五律和赋,是唐代科举(主要是进士科)官方规定的正式体裁,唐代科举,尤其是进士科,考试经书以外,诗(五言排律一首)、赋(律赋)是必考科目。初习诗文由五律、赋开始,是应科举的需要。然而,李白终其一生未参加科举考试,其中当有深意,或可引起研究者的兴趣。

开元八年(720)春李白二十岁时,曾有一次蜀中漫游:往梓州,游成都,登峨眉,至渝州。在成都。李白曾于途中谒见了对他一生有巨大影响的第一个人物:益州(即成都)大都督府长史苏颋。苏颞是玄宗时有名的宰相,封许国公,善文章,与张说齐名,并称“燕许大手笔”(张说封燕国公)。其时苏颋罢礼部尚书出为益州大都督府长史。李白后来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中记其与苏颋相见之事云:“又有前礼部尚书苏公出为益州长史。白于路中投刺,待以布衣之礼。因谓群僚曰:‘此子英丽,下笔不休,虽风力未成,且见专车之骨。若广之以学,可以相如比肩也。’”苏颞的夸赞对李白是一个极大的鼓励。开元十三年(725)春,二十五岁的李白即决心去蜀远游。

第二时期:去蜀漫游及“酒隐安陆,蹉跎十年”时期(唐玄宗开元十三年到开元二十七年,李白25—39岁)。

李白刚一出蜀,即在江陵遇见了对他一生影响巨大的第二个人物:司马承桢。司马承桢字子微,是当时首屈一指的道家名流,武则天、唐睿宗时曾先后召他入宫。问以阴阳术数之事。开元九年,唐玄宗又召他入宫,侍奉玄宗达一年之久。开元十三年之际的司马承桢,已七十八岁高龄,见到李白,鼓励有加,李白为之作《大鹏遇希有鸟赋》(后改名《大鹏赋》),序云:“余昔于江陵。见天台司马子微,谓余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因著有《大鹏遇希有鸟赋》以自广。”赋中那“足萦虹蜺。日耀日月”“喷气则六合生云,洒毛则千里飞雪。邈彼北荒,将穷南图。运逸翰以旁击,鼓奔飙而长驱”的大鹂,就是李白自己的写照。

李白沿江东下,次第游历了江夏、金陵、扬州及越中(会稽)。途中他广交朋友,散漫使钱,肆意挥霍资财,直到囊中金尽。李白的这一番漫游称得上是一次“壮游”。资斧用罄对他来说不是问题,他要的是名誉和声望。他的目的也达到了,诗歌开始流传,一篇<大鹏赋》,“往往人问见之”(《大鹏赋序》)。开元十五年(727),李白溯江而上。在安陆安顿下来,并与高宗时故相许圉师的孙女结婚。新婚之初的生活或者是惬意的,以安陆为中心(襄阳、江夏、洛阳等)的漫游也增长了见识,但政治追求却是失意的。李白后来将安陆时期一段生活称之为“酒隐安陆,蹉跎十年”(《秋于敬亭送从侄岢游庐山序》)。他所谓的“蹉跎”,主要指他开元十八年(730)前后入长安的那一次失败的经历。

李白自安陆取道南阳,满怀盛气北上长安,不料在长安受到了驸马都尉、时任卫尉卿张增的冷遇。秋雨连绵中,他被安置在玉真公主别馆、其实是一座破败的荒园里。“食无鱼,出无车”,“张公子”以及长安豪责似乎忘记了他的存在。这对原先自视极高、以为取功名不过如探囊取物一般的李白来说,该是多么大的讽刺!李白在长安,历时一年有余,始终徘徊于君门而不得入。由于干谒无门,遂与长安少年浪游,日以斗鸡、走狗、饮酒、赌博为事。于沉沦、懊丧中,他认识到了所谓“开元盛世”的另一面,注意到了社会许多不合理的现象:长安大街上,大车扬尘而过的,是多黄金的“中贵”;而连云般的甲宅,则为斗鸡者所有(见《古风》其二十四),于是他不得不高呼:“奈何青云士,弃我如尘埃!”(《古风》其十五)。李白只好铩羽而归。

第三时期:移家东鲁与待诏翰林时期(开元二十八年到天宝三载,李白40—44岁)。

开元末,李白移家东鲁。许氏夫人的去世可能是他移家的主要原因。李白原来应是“赘”于许家的,夫人去世,故难立足。“我家寄在沙丘旁”(《送萧十一之鲁中兼问稚子伯禽》),“我家寄东鲁,谁种龟阴田?”(《寄东鲁二稚子》)“沙丘”在瑕丘县,唐时为兖州治所。李白后来在此置田产,俨然一山东人(杜甫诗:“近来海内为长句,汝与山东李白好”;元稹《杜工部墓系铭》亦称“山东人李白”)。李白为何移家在东鲁,甚或以“山东人”自居,亦恐有深意在焉。

李白在山东,先与孔巢父等隐居徂徕山,又曾往嵩山访元丹丘,积极地为再入长安作准备。元丹丘是影响李白一生最重要的第三人。李白访元丹丘不久,元丹丘即奉诏入朝,为西京大昭成观威仪,即朝廷聘任的道家顾问官,与玉真公主(玄宗妹)交往甚密。天宝元年(741)秋,朝廷下达征召李白入朝的诏书。魏颢《李翰林集序》谓白“与元丹丘因持盈法师达”;玉真公主好道。“持盈法师”是她的道号。正是因为元丹丘荐李白于玉真公主,再经玉真公主荐于玄宗,李白才得以再入长安。玄宗召见李白于金銮殿。李阳冰在《草堂集序》中记其事云:“天宝中,皇祖下诏,征就金马门,降辇步迎,御手调羹以饭之,谓曰:‘卿是布衣,名为朕知,非素蓄道义。何以及此?’置于金銮殿,出入翰林中,问以国政。潜草诏诰,人无知者。”礼仪隆重,几乎超越了君臣之礼。然而李白真正的身份只是玄宗的文学侍从,所谓待诏翰林。实际上多是侍从陪游之类。当时的唐玄宗,已非往日宵衣旰食、励精图治的英明天子,他召李白入京,并非求辅弼之才,而是为了点缀其风流天子生活。对于这种文学侍从的身份,李白的态度是矛盾的,一方面满意,因为多少满足了他建功业、求富贵的夙愿,“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流夜郎赠辛判官》)另一方面,他又是痛苦的,不堪“倡优”一般的宫廷文人地位,渐渐对待诏翰林生活感到厌倦不满,“歌咏之际,屡称东山”(李阳冰《草堂集序》),再加上不断受到谗忌和诽谤,于是,天宝三载(743),李白决意请求还山(过隐居生活)。李白志在匡君济时,而玄宗意在点缀升平,君臣志趣相左,故玄宗不甚挽留,赐金,准其还山。

第四时期:去朝漫游与南寓宣城(天宝三载到天宝十四载,李白44—55岁)。

李白去朝后,先到洛阳,与时年33岁的杜甫相遇,二人甚是相得。嗣后又与诗人高适相约,漫游梁宋、齐鲁,杜甫诗云:“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与李十二同寻范十隐居》)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其后,李白在齐州授道糠(正式“在编”的道教徒)。李白与道家多有往来,但正式成为一名道教徒,则标志着他思想发生了某种大转折。回到东鲁后,“又于任城构酒楼,日与同志荒宴其上,少有醒时。”(《太平广记》卷二○一引《本事诗》)天宝六载到九载,李白自东鲁南下江南,以金陵为中心长期漫游,东至吴越,西至九江、庐山,足迹飘忽不定,“间携昭阳、金陵之妓,类迹谢康乐,世号为李东山。骏马美妾,所适二千石郊迎,饮数斗,醉则奴丹砂抚《青海波》,满堂不乐,白宰酒为乐。”(魏颢《李翰林集序》)授道簶、漫游、求仙乃至狂饮,皆与他待诏翰林“攀龙堕天”的一番经历有关。愈是大追求,乃有大失望、大痛苦,都是他摆脱痛苦、麻醉神经的表现。

天宝中后期,李林甫屡兴冤狱,朝政日坏,“少年早欲五湖去,对此弥将钟鼎疏”(《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因为报效无门,李白此期疏离、甚至厌恶政治的心情非常强烈;然而李白终不能忘怀朝廷,“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登金陵凤凰台》)天宝十载,李白忽有幽州之行。幽州为安禄山老巢,天宝末,安禄山由此地发动叛乱,彻底改变了唐帝国的命运。李白幽州之行的目的何在?行前,李白诗有云:“不然抚剑起,沙漠收奇功。”(《赠何七判官昌浩》)幽州途中又有诗云:“且探虎穴向沙漠,鸣鞭走马凌黄河。”(《留别于十一兄游塞垣》)天宝后期,安禄山已身兼三镇(河东、平卢、范阳)节度使,拥兵十数万,唐玄宗对其“忠心”深信不疑,朝中大臣对安禄山看法不一。安禄山屡屡做出“礼贤下士”姿态,大批希求功名的文士也汇聚到安禄山麾下谋求出路。李白就是在这种矛盾心态下冒险前往幽州的。在幽州,李白看到的是野心膨胀的安禄山,“君王弃北海,扫地借长鲸”(《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李白预感到天下大乱在即,天宝十二载,李白南寓宣城,游历宣州山水,借山水之乐以忘情世事。

第五时期:从磷、判流夜郎和病卒当涂(唐肃宗至德元载到唐代宗广德元年,李白56—6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