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四载冬,安史乱起。几十年的文恬武嬉,唐地方守军面对祸起仓卒的叛军,几乎如枯木朽株,不堪一击,不到一月,河北、河东、河南和东都洛阳均为叛军所有。正在宣州的李白,匆忙问北上,携妻子宗氏(天宝五载,李白婚于宗氏。宗氏为武后、中宗时故相宗楚客之孙女。时宗氏居宋城)南下宣城,留在东鲁的一双儿女则不及携往。他将宗氏安顿在宣城,自己独往剡溪“避乱”。途中,白有诗与相知云:“我从此去钓东海,得鱼笑寄情相亲。”(《猛虎行》)又云:“张良未逐赤松去,桥边黄石知我心。”(《扶风豪士歌》)使他此次越中之行,颇带神秘色彩。所知者,是他行踪仅止杭州,匆匆来去,并无“避乱”迹象,所谓“钓东海”(用传说中任公子钓大鱼事)以及自比张良相遇黄石公云云,皆不知所指。但他在杭州曾与唐宗室徐王李延年会面(见《感时留别徐王延年》诗),返途中又与宗室吴王李祗会面(见《为吴王谢责赴行在迟滞表》文),不由人不产生一些猜想:李白岂是欲鼓动宗室起勤王之兵、而自己则参与其事建不世之功乎?
自杭州返回后,李白遂与宗氏隐于庐山屏风叠。不久,发生了影响晚年李白最重要的“从磷”事件。永王磷是玄宗第十六子,肃宗异母弟。安史乱起,潼关破,玄宗奔蜀。奔蜀途中,诏以太子李亨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经营北方以收复两京;以永王磷领江南西、山南东等四道节度使,经营南方。而先于此诏,李亨即位灵武,是为肃宗。永王磷奉诏驻江陵,囤积粮草,招募将士,扩充实力,并率水师东进。至德二载(757)春,永王舟师至九江,派使者上庐山说动李白入幕。永王在江南的大动作引起肃宗不安,不久,兄弟阋墙,永王败死,李白因“从逆”罪判流夜郎。
永王磷是否心怀异志姑不论,李白则是将从磷视为他建功立业最好、也是最后一次机会。玄宗已经奔蜀,肃宗远在关内,国难当头,李白唯从磷一途。判流夜郎对他是一次致命打击。虽然中途遇赦,李白曾多次努力欲重新进入仕途,甚至长途跋涉欲从李光弼军,但心志已衰,他的一切努力都化为泡影。衰病之中的李白往依当涂令李阳冰,托其编辑遗稿。李阳冰编成《草堂集》,并撰《草堂集序》,是李白文集流传至今最初的文本。代宗广德元年,63岁的李白在当涂赍志以殁。
李白的一生,是不懈地追求理想、实现其宏伟抱负的一生,同时又是理想与冷酷的现实碰撞、发生挫折和矛盾的一生。他的诗歌,就是他心灵历程的记录。了解了李白的一生,也就大致了解了李白的思想。
李白的思想非常复杂,儒、释、道甚至游侠的成分皆杂糅其间。前曾提及李白诗文中多称其“十五”之年:“十五学神仙,游仙未曾歇”;“十五学剑术,遍干诸侯”;“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足见他的思想在少年时期即已基本形成。“学神仙”是指道家之术,如修身炼丹等。少年李白的好神仙,与唐时尊崇道教有关,而蜀中道风尤盛。距李白故里不远的紫云山,就是当时有名的道教圣地。蜀中青城山、峨眉山亦是。与李白一生关系甚为密切的道家流元丹丘,很可能就是李白蜀中结识的朋友。“学剑术”不单指学习防身武艺,更兼有企慕游侠的味道。李白《留别广陵诸公》诗有云:“忆昔作少年,结交赵与燕。金羁络骏马,锦带横龙泉。”“龙泉”即宝剑。《赠从兄襄阳少府皓》诗云:“结发未识事,所交尽豪雄。却秦不受赏,击晋宁为功。”他本此下尚有“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二句。“杀人”云云,恐非全是狂言,与李白交游很深的魏颢在《李翰林集序》中曾说白“少任侠,手刃数人”,当出自李白自己对魏颗的“交底”。而所谓“奇书”,大约犹今之杂书、杂学一类。李白二十岁前后曾往梓州(今四川三台)从赵蕤学习一年有余。赵蕤著有《长短经》十卷,明王霸大略,宋杨天惠《彰明遗事》称其“任侠有气,善为纵横之学”。以上三者(道家、侠、纵横之学),几乎可以概括李白一生处世、行事大端:道家重自我,尚自由,任自然,物我两忘,不受世俗社会任何诱惑,亦不受社会任何约束;侠者注重行事果决、探奇冒险;纵横家追求一朝为帝王之师的人生目标,享大富贵而又富贵不居、意轻千金的洒脱人生。李白未言及儒家对他的影响。儒家讲求个人操守的培养,讲道德,讲仁义,重视现实。因重视现实而重视历史,又因重视历史而注重学术渊源,即自周公、孔子、孟子传承下来的儒家经典,以及与儒家经典紧密相关的史学、文学、艺术等。儒家尤其重视个人与家庭、团体、社会的关系:人不能为自己而活着,人生在世,“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孟子·尽心上》)《孟子》所说的“三乐”,都强调个体的“人”与生俱来的责任以及对他人的付出,无形中也就是对人的束缚。这似乎与李白放荡不羁的个性是相违背的。但是,儒家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主干,李白虽然杂收旁进,却不可能脱离儒学对他的影响;相反,在李白复杂的思想体系中,可以说儒家思想一直是主流的,占主导地位的。这表现在李白一生对功业不懈的追求,对自己的国家、民族(当安史之乱起来的时候,民族矛盾上升为主要矛盾)强烈的责任感。“苟无济代心,独善亦何益?”(《赠韦秘书子春》)这是李白毅然决定参与永王幕府时发出的誓言,正是对道家的“独善”的批判。《老子》有云:“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又云:“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道家的“无为”,只是对儒家“进取”的退让,是一种调和。李白一生的行事大端,既可以看做是受道、侠、纵横杂糅思想的驱使,更可以看做是儒家思想的驱使,是以儒家思想为主干,再调和以道、侠、纵横思想。李白表示过敬佩的前代政治人物很多,如诸葛亮、姜尚、鲁仲连、王羲之、韩信、谢安等,但他最敬佩的人物莫过于谢安。谢安隐于东山,携妓、饮酒,美食风流,是道家者流(东晋玄风特盛,谢安正是玄学代表人物,而玄学的核心是道家学说),一旦出山,就为帝王之师,安邦定国,建不世之业。我们对李白一生经历的划分,除了少年读书时期以外,其他几个时期,皆是以他的数次政治活动为中心划分的。开元时期最大的政治活动是他三十岁左右的一入长安,此期其他的活动,例如出蜀后的漫游吴越,安陆的“酒隐”,遍干诸侯,则可以视作他为开展政治活动所作的铺垫:制造声誉、扩大影响。一入长安无功而返后,李白最大的政治活动就是争取再入长安。开元末的移家东鲁,固然是个人原因(许氏夫人去世)所致,又是他对居住地更接近政治中心的选择(相对而言,安陆比较偏僻,远离政治中心)。至于“竹溪六逸”的隐居,泰山上的学道炼丹,与元丹丘的密切往还,亦是他为再入长安所作的努力,不过隐居、学道消极一些,是以退为进罢了。待诏翰林时期,李白一时的成就感很快消失,道家“自适”、追求自由的思想愈来愈强烈。于是要求还山;然而既已还山,李白却一直没有放弃重新进入政治中心的努力。他的江南漫游,广交地方大员。都是为了重新引起朝廷的注意。至于天宝十载的幽州之行,更是在游侠思想驱使下企图建非常之功的冒险行为。安史乱起,李白“避乱”越中,企图说动宗室起勤王之兵,以及他预感到可能是“泥潭”而仍毅然参与永王磷幕府,儒家思想固然为主导,然皆有道家、纵横家思想的成分在内。释家思想之于李白,较道、纵横、侠轻淡一些,虽然他曾以“青莲居士”自居(见《答湖州迦叶司马问白是何人》诗),天宝中后期,又屡屡与僧人往来(见《庐山东林寺夜怀》等诗),为佛寺、僧徒写过一些颂、赞之类的文章(如作于天宝九载的《崇明寺佛顶尊胜陀罗尼幢颂》、肃宗上元初的《志公画赞》等),对佛家思想表示过虔诚的敬奉,但在李白思想中,毕竟不处于主流,佛的“虚空其心,寥廓无主”(《志公画赞》),仅仅是作为他失意后一时的精神寄托罢了。
李白的思想,初看起来似乎充满着矛盾:他不懈地追求功名,对自己的祖国和人民非常热爱,非常负责,但又好求仙炼丹、隐逸逃名;他企求成为帝王之师,成就非常之事业,却又不事权贵,“谑浪公卿”,向往江湖之乐;面对国家的灾难,他忧心如焚,同时又狂歌烂醉;他忽而是虔诚的佛徒,忽而又成为真正的道士;他忽而“凤歌笑孔丘”(《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忽而又“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古风》其一),以当代孔子自居。然而李白绝非各种思想纷乱杂陈、略无主见的诗人,约而言之:李白的思想,是以儒家为主干,再杂糅以释、道、纵横和侠,最后仍归结于儒。在李白思想研究中,似过分强调了他的释、道、纵横和侠,而忽视儒的这条主线是不妥当的。强调李白思想的某一个侧面,例如道、侠,以区别李白与同时代诗人(例如杜甫、王维)是应该的,但忽略了儒的主干,则不能不说是对李白的一种误会。
李白在其《古风》其一(“大雅久不作”)中曾这样形容盛唐诗坛:“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群才属休明,承运共跃鳞。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雯。”盛唐诗坛,诚然呈现着“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的景象。宋人严羽在《沧浪诗话》中首先用“盛唐气象”以概括盛唐诗坛名家辈出、诗歌浑厚雄壮的诗歌艺术风貌,使“盛唐气象”成为人人乐道的诗学审美概念。而“盛唐气象”的艺术风貌究竟如何,却以唐人殷璠《河岳英灵集·叙》中的两句话最具概括性,一曰:“开元十五年后,声律风骨始备矣。”再曰:“夫文有神来、气来、情来。”殷瑶说“开元十五年后,声律风骨始备”,换句话说,再过十五年,即到了开元末、天宝初的时候,孟浩然、王维、王昌龄、李白、高适、岑参、杜甫等大诗人悉数登上盛唐诗坛,那就是盛唐诗的全盛期。“风骨”的含义不待说而自明,“声律”的含义,指盛唐诗人们在声律说的影响下对诗歌审美的种种探求和努力,包括声调、音节、意象的选择和整合、意境的营造等方面。这些探求和努力,主要地反映在近体诗的写作上,但也不尽如此。事实上,当声律说确定以后,盛唐人的近体往往有古体的风味,即严羽所说的唐人近体诗“有似粗而非粗处,有似拙而非拙处”(《沧浪诗话·诗评》);同样的,古风往往又有近体的风味,如李白《子夜吴歌》其三:“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除了“一”字当平而仄外,其他都是律句。李白显然有意无意间以律句为古风,于古体中追求近体的声调、风情之美。至于殷瑶所说的“神来、气来、情来”。则可以说是对“声律风骨”兼备的具体解析,换用今人的话说,就是“蓬勃的朝气,青春的旋律”(林庚《盛唐气象》),就是“具有青春活力的热情和想象……闪烁着青春、自由和欢乐”(李泽厚《美的历程·盛唐之音》)。
李白诗歌的艺术特征如何呢?其与“盛唐气象”的关系又如何呢?
李白诗歌的艺术特征,今之学者有许多精辟的见解。但是,一些议论听得多了,则不免于“熟滥”。如说“浪漫主义”,几已成陈词滥调,试想我国文学史上有多少浪漫主义诗人?一个“浪漫主义”岂能概括李白诗歌?“雄深壮阔”固是,但稍嫌泛泛;“清新俊逸”固是,但多少有将李白虎跳狮卧、横空排幂的诗排除在外之嫌;“飘逸”之说亦如是,似乎还没有“清新俊逸”更接近李白;“清水芙蓉”固是,但仅能形容李白一部分诗歌的语言,因为李白诗歌多瀑流纵横、冲波逆折式的奔放的语言。此处探求李白诗歌艺术特征,欲抛开众说,另立“新说”;此说来自与李白同时的任华《杂言寄李白》,诗曰:
古来文章有奔逸气,耸高格,沁人心脾,惊人魂魄,我闻当今有李白。大鹏赋,鸿道文,嗤长卿,笑子云。班张所作琐细不入耳,未知卿云得在嗤笑限否?登庐山,观瀑布,“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余爱此两句。登天台,望渤海,“云垂大鹏飞,山压巨鳌背”,斯言亦好在。至于他作,多不拘长律,振摆起腾,既俊且逸。或醉中操纸。或兴来走笔。手下忽然片云飞,眼前划见孤峰出。而我有时忽欲睡,睡觉欻然起攘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