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李白诗选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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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导言(3)

评论李白诗,真正是有真感情、真直觉、真体验。严羽尝形容最直截了当地评论诗歌为“取心肝刽子手”(《答吴武陵论诗书》);任华的“奔逸气”三字,堪当此意。“奔逸气”就是奔逸之气势或气势之奔逸。按之任华诗,奔逸之气势能“沁人心脾,惊人魂魄”,可以使昏睡之人感愤而“欺然起攘臂”。“醉中操纸”“兴来走笔”都是创作处于亢奋状态下的体现,是形成奔逸气势的主观因素。李白诗歌的艺术特色,可以从创作方法、创作风格以及诗歌语言诸方面予以概括,但唯有奔逸气势最足以概括其艺术特色,也最能与“盛唐气象”中的“神来、气来、情来”相契合。奔逸气势不但形象地反映了李白艺术修养的才气,反映了李白节操品格的气节、宏大抱负的气骨和他心雄万夫、视王侯如草芥的傲气,尤其反映了李白诗歌奔泻流畅的动感和读者既读之后强烈的振奋感。奔者,奔放不歇也;逸者,飘然不群也。奔逸是气的外在体现,而气(势)是奔逸的内在力源。袁行霈先生论李白诗歌,以为:“李白乃是以气夺人”,“李白的诗以气胜”,“李白的诗,综而言之,其气奇,其气逸,其气壮。析而论之,有气骨,有气象,有气势”(《李白诗歌与盛唐文化》),颇与任华“奔逸气”相近,可以视为是对任华“奔逸气”的精彩阐释。

奔逸之气在李白诗歌中的体现,最突出的两点体现是感情抒发的流畅动荡和透彻明白。感情抒发的流畅动荡就是绝不生涩,绝不窒碍。读李白的诗,读者的感觉犹如水之由高处泻下,一日千里,滔滔汩汩,奔流不止:又如万斛泉源,潺潺湲湲,永无竭止。有些诗,如《宣州谢胱楼别校书叔云》,中间作了数次大的转换跌宕,甚至形成诗歌意脉的隔断和空白,但依然使人有喷口而出、鼓荡而下的感觉。李白最能使人感受到流畅动荡的诗,是七言歌行和七言绝句,题材则以政治抒情诗和山水诗最为突出。其实李白的诗,无论何体裁,无论何题材,大率如此。如其五律《听蜀僧溶弹琴》: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从僧人抱琴下峨眉到弹奏一曲《风入松》毕,仿佛列子御风一般,只是一瞬间事。为了追求诗歌的流动快捷,虽是律体,却几乎将律体按古体写,丝毫感觉不到格律的束缚。钟惺评此诗“飘然不群”(《唐诗归》),《唐宋诗醇》评此诗“累累如贯珠”,施补华评此诗“清空一气”(《岘佣说诗》),都是指其流畅动荡。严羽《评李太白诗》尝云:“盖他人作诗用笔想,太白但用胸口一喷即是。此其所长。”胸口所喷的自然是李白胸中所有。李白尝借其从弟李令问之口形容其诗云:“常醉目吾曰:‘兄心肝五藏皆锦绣耶?不然,何开口成文,挥翰雾散?’吾因拊掌大笑,扬眉当之。”(《冬日于龙门送从弟令问之淮南序》)可见李白诗歌的流动快捷,是他对诗歌审美有意识地追求。“胸口一喷”又指李白的诗多即兴印情之作,选用意象也多印事即景,较少用典使事,因为用典使事容易使诗歌气脉停滞,用典稍僻更容易使诗歌生涩。但李白也不是绝对的不用典使事,有个别诗,如《梁甫吟》后半,用典使事几乎到了后人说的“堆垛”的程度,然而沈德潜评此诗云:“后半拉杂使事,而不见其迹,以气胜也。”(《唐诗别裁》)为什么“拉杂使事,而不见其迹”呢?原因在于这些典故皆在诗人郁勃不平的气的推动驱使之下。像这样“拉杂使事”,让他人为之,恐怕要不胜其拖泥带水了。

感情抒发的透彻明白就是将自己的感情透彻地表达出来,尤其是将自己原本朗然明白的感情(悒郁的,愤怒难抑的,愉悦的,狂放不羁的)透彻明白地表达出来。此与诗歌意境讲求含蓄蕴藉同中有异。“诗贵含蓄”,但又“意贵透彻,不可隔靴搔痒;语贵洒脱,不可拖泥带水”(严羽《沧浪诗话·诗法》)。“意贵透彻”很接近孔子所说的“辞达”。“辞达”是古人对文章的最低要求,然而透彻的表达又何尝不是文章的最高要求?苏轼云:“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于手乎?……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答虔伴俞括奏议书》)诗歌的“辞达”不同于文,因为诗歌多借助比兴、象征、寄托等手段,但铺写事态、描摹物像、形容山水风光等也是诗歌的必不可少成分,透彻地表达仍然十分重要;甚至可以说,比兴、象征、寄托等手段都是为透彻地表达服务的,如《早发白帝城》,将诗人被赦后放舟大江之顷欣喜之极的心情抒写得淋漓尽致,就是将铺写、描摹、形容和比兴、象征浑然结合成功的典范。李白《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主要是抒写个人与社会、与世俗的种种不和谐,并旁及对腐败、黑暗政治的强烈批判。李白调动了诸如衬托、对比、夸张、用典、比喻等多种手段,以切深往复之词写自己的“傲岸不谐”,一之不足而再,再之不足而三,狮子搏兔一般,将个人的愤怒不平和社会、世俗的不能相容,予以透彻表达,极尽淋漓尽致之能事而不觉其繁,极尽往复回环之能事而不觉其冗。此亦纯以气胜故也。

韩愈尝言:“穷苦之言易好,而欢愉之辞难工。”(《荆潭唱和诗序》)愉悦的感情难以透彻明白地表达,是古人关于写作“难、易”的经验之谈。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其所以被称为是他“生平第一首快诗”(浦起龙《读杜心解》),原因即在于此。李白是极能工“欢愉之辞”的,如下面几首李白表达愉悦感情、历来不为人十分留意的诗:

涤荡千古愁,留连百壶饮。良宵宜清谈,皓月未能寝。醉来卧空山,天地即寝枕。(《友人会宿》)

懒摇白羽扇,裸袒青林中。脱巾挂石壁,露顶洒松风。(《夏日山中》)

鲁酒如琥珀,汶鱼紫锦鳞。山东豪吏有俊气,手携此物赠远人。意气相倾两相顾,斗酒双鱼表情素。双鳃呀呷髻鬣张,跋剌银盘欲飞去。呼儿拂几霜刃挥,红肥花落白雪霏。为君下筋一餐饱。醉着金鞍上马归。(《酬中都小吏携斗酒双鱼于逆旅见赠》)

一写友人会宿,一写夏日山中纳凉浑身清爽。一写鱼肥肉鲜口腹之享,都做到了淋漓尽致的透彻。前二首篇幅虽然短小,然而渲染愉悦感受,也居然达到了辞无剩意的地步。

至此,可以进一步讨论李白诗歌与“盛唐气象”的关系。盛唐气象既是盛唐诗人在诗歌审美方面的共同追求,则盛唐气象——盛唐诗歌艺术的总风貌就不可能是单一的某一种。严羽忽而说盛唐诗在于“妙悟”。忽而说在于“兴趣”,又忽而说太白诗“飘逸”,也说明了这一点。我们用殷瑶“声律、风骨”兼备概括盛唐气象之所在,即因为“声律、风骨”既具概括性,又具包容性:包容了“声律、风骨”两个方面。盛唐诗人,按殷璠《河岳英灵集》所收二十四位诗人(杜甫不在其中)而言,在“声律、风骨”两方面,都有兼备之作,又各有主要的追求,各有重要的成就,如王维、孟浩然、常建、王昌龄、储光羲、崔国辅等稍偏重于声律,李白、高适、岑参、李颀等诗人则稍偏重于风骨。李阳冰《草堂集序》云:“陈拾遗横制颓波,天下质文翕然一变。至今朝诗体,尚有梁陈宫掖之风,至公大变,扫地以尽。”就是着眼于风骨而言的。

但是,盛唐诸公,其诗歌能达到殷璠界定的盛唐诗艺术最高境界“神来、气来、情来”者,不过二三人而已,而李白居其一。故李阳冰谓李白:“自三代以来,风骚之后,驰驱屈宋,鞭挞扬马,千载独步,唯公一人。”殷瑶品藻李白亦云:“其为文章,率皆纵逸。至如《蜀道难》等篇,可谓奇之又奇。然自骚人以还,鲜有此体调也。”李白在盛唐诸人中,既是独步第一。但又是孤独的。可以说,有李白诗歌在,则有盛唐气象在;无李白诗歌,则几乎无盛唐气象可言。韩愈诗云:“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听颖师弹琴》)在盛唐诗人的大合唱中。李白就是那只引吭高唱而又孤独的凤凰。

本书编选李白诗230题,270首左右。分编年、不编年两部分排列。不编年部分,又按诗体分为五古、七古(七言歌行)、五七律、五七绝、乐府几个部分。李白诗歌的编年,仍然是李白研究的重要课题,争议也比较多;对于李白寄托很深的乐府诗的作年,争议尤其多。为李白诗歌编年,我以为有宽、严之分。所谓严,就是比较严格地按照诗中反映出来的人物、事件、时间确定其作年;所谓宽,就是根据诗中诗人细微的情绪变化、诗歌创作艺术的某些规律等因素判定其“可能”作于哪一年。上世纪80年代,我参加过由安旗先生主编的《李白全集编年注释》(1990年12月巴蜀书社出版)的写作。这是国内第一部李白全集的编年本,所采取的编年方法即“宽”的方法。对李白诗文尽可能多地予以编年,是当时参编此书的各位编者较为强烈的愿望之一。其所以如此,我在为该书撰写的《后记》中这样表述说:“要完整而不是支离地了解诗人行踪、生平、交游及当时故实,要系统而不是零散地了解诗人思想的渊源肇始、发展变化及其情绪高涨颓落的原因,要全面而不是片面地了解诗人艺术风格的发展、演变以至老成的轨迹,最好的编集方法自然是编年集。”至于具体编年的方法,《后记》中说:“本书编写过程中,我们的体会和作法是:既要有考订者微观的目光,还要有评论者宏观的目光,再加上艺术鉴赏者的目光。以微观考订其作品中的人、时、地、事,以宏观考察其思想发展的轨迹、情绪抒发的规律,复以鉴赏明其艺术风格形成的阶段。将考证、评论、鉴赏的方法结合起来,大面积地解决李白诗文系年始有可能。”现在看来,这些说法和作法都不错,《李白全集编年注释》在李白诗文编年方面的诸多创获,在学术界及读者中有普遍好评。本书所选李诗,编年部分大致依据该书,不同的是,将李白一部分寄托较深的诗、特别是乐府诗归在了不编年部分,即采取了较为“严”的编年方法。例如《静夜思》,《编年注释》依据诗中的情绪编在开元十五年李白出蜀一年以后;同样的道理,《蜀道难》编在开元十八年李白一入长安之际,《远别离》编在天宝十二载,《古风》其十七(“西上莲花山”)编在天宝十五载(肃宗至德元载),现在却都归于不编年部分。我的理解是:宽有宽的好处:可以使读者完整地、系统地、全面地了解诗人的行踪和思想,对初学者尤其如此;严也有严的益处:学术更规范,可以给读者留有较广阔的思索和研究的空间。如何处理宽与严,本书也作了一些“补救”:凡原先“宽”编年而现在“严”不编年的诗,在“点评”中都略有交代,如《古风》其十七(“西上莲花山”)“点评”云:“从末二句可知作于安史乱初起时”;《远别离》“点评”云:“约作于天宝后期安史乱起前”。庶几可以兼顾。

不编年部分按诗体(五古、七古、五七律及五七绝等)分,最大的好处是可以使读者对李白“众体兼长”的特点有所了解。或云:李白七律殊少,恐不能说“众体兼长”。李白七律一体殊少并非李白不长于七律,实在是因为七律一体在盛唐时期普遍地不为诗家所看重的缘故。七律与五律一样,皆定型于初唐。初唐七律作者达五十余人,今存七律却仅百余首。可见初唐诗人之为七律,不过偶一“试手”而已,远未投入全力。至盛唐,七律仍旧不被诗人看重,如孟浩然、常建、储光羲、王之涣等皆无七律,祖咏仅一首,崔颢、李颀、高适、岑参皆在10首以下。王维较多,12首。杜甫的七律最多。近200首,但杜甫的七律十之八九作于安史乱后,又主要作于李白卒后的代宗永泰、大历时期。李白七律共8首。相较杜甫以外的盛唐诗人不为太少。七律以外,李白于五古功力殊深,不让王(维)、杜诸大家;七古,尤其是七言歌行,堪称盛唐独步,王、李(颀)、杜、岑,差可与李白比肩而已。七言绝句,唯王昌龄与李白之作被誉为“神品”(王世贞《艺苑卮言》)。至于乐府诗,李白几乎无题不拟,其寄托之遥深,达到了“窈冥倘恍,纵横变幻,极才人之致”(王世贞《艺苑卮言》)的地步,不但前无古人,亦后无来者,所以本书在常规的分体之外,特立乐府诗一类。不编年诗分体编排,可以方便读者领会李白的“众体兼长”,在此基础上又可领略他各体诗歌的艺术造诣。李白乐府诗,若再按诗体分,有五七言(或杂言)古,有绝句,有五律,一些乐府小诗,如《静夜思》、《玉阶怨》,本书编在绝句类;个别入律的乐府诗,如《塞下曲》,本书编在五律类,有些“自乱体例”,实出于不得已,请读者谅之。

本书所选李白诗,文字悉依清王琦《李太白文集》,偶有异文,参酌其他版本,择善而从,不再一一注明。感谢三秦出版社使我有再读李太白的机会。书中若有错误,恳请方家赐教。

阎琦 丁亥年端午节前于西北大学桃园校区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