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绿岛揭秘:一个传奇囚徒的采访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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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无形的绞刑架(1)

19、时间的杀手

丧失了自由,必将遭遇时间的扼杀。

身陷囹圄的人,往往被推入时间的深渊,承受那枯燥烦闷、绝望无期的煎熬。

从绿岛出来的人,告诉你这样一种感受:头六个月让你痛苦难忍,之后,你的心理、生理也就慢慢适应了,但是十年之后,你那颗适应的心灵却又紧缩起来,面对阴阴沉沉的的牢房,和悾悾惚惚的时光,你的精神、你的意志、你的信仰,等等一切,都要经受灭顶的蹂躏和摧残,人,仿佛失去了自我;自我,也仿佛找不到了感觉,整个人的意识被扭曲了,整个人的时空被颠倒了,人,智慧的人,思想的人,似乎消失了原有的概念,一切,是那么冷漠,一切,是那么残酷……

也正因为时间的扭曲和摧残,一些人在恐怖地改变着自己。

来自孙立人将军第38军战地剧团的男旦角莫莫,原本婀娜多姿、柔情似水,入狱十年之后,逐渐狂躁起来,他言语鲁莽,动作粗犷,开口骂人,动手打人,活脱脱变了一个人儿,吓得狱友都躲着他。非但如此,他路过哨位室,还经常袭击军宪,一次放风时,他无缘无故扑向了一名哨兵,狠狠踩住了人家的下身,搞得那名哨兵嗷嗷直叫,后来有人鸣枪,他才善罢甘休,为此,性情变态的莫莫没少吃苦头。

从新生训导处移居绿洲山庄的一些老囚徒,更是不可思议,当他们服刑20年之后,狂躁症、抑郁症以及精神分裂症不乏其人。在B117室,关押着一位温文尔雅的诗人,他曾为绿岛写过一首著名的诗歌,叫作《闪耀的岛》:

怡然地被一片蔚蓝紧紧拥抱

生命的韵律

随时光流长

时时闪耀

闪耀着银白的圈

洒遍了绿色的香料

洁白的披肩

在风中舞蹈

这闪耀的岛

自然

的眩耀

爱心的祈祷

这首诗,语言清丽,意蕴深邃,将大自然的美仑与人们的向往巧妙地结合,唤起了绿岛难友的无限遐想,因此,这首诗也成为绿岛难友心中的圣歌,这位诗人,也成为男友们膜拜的偶像。但是,就是这样一位诗人,后来竟然得了严重的抑郁症,每当疾患起来,他都会颤抖着干瘦的双手,捧着一包皱皱巴巴的香烟,乞求同室的狱友:“给我一拳吧,给我一拳吧!”在他千般乞求下,有狱友终于“哐”地给他一拳,打得他脸青鼻歪,鲜血直流,在这个时候,诗人那白发掩遮下的双眼会滚着泪水,痛痛地苦笑,人们望着流血流泪又痛笑的诗人,禁不住悲情四起,黯然长叹。

1984年10月1日,蒋经国的同学、中共中央军委主席邓小平在天安门广场检阅了日趋强大的人民解放军,由此,蒋经国看到了大陆改革的雄壮脚步,听到了历史进步的宏伟涛声。

他的心逐渐发生了一些异样的变化,他思量着革新,也在思量着民族的未来。步入暮年的蒋经国,自知可做的事情不多,但是也给自己规划了一个革新的时间表,其中,政治犯问题也纳入了他的思考日程。但,绿岛的即成事实,毕竟是老爷子钦定的,并且由他具体执行的,如果予以推翻,等于否定了老爷子,也等于否定了自己;顾虑归顾虑,啃过洋面包,熟读马列的蒋经国还是颇有一番政治家的气度的,他召来自己的心腹、军情局少将谷正文,令他亲赴绿岛考察。向来对蒋经国言听计从的谷正文飞到绿岛后,独出心裁地做了一件事,他传来十几个关押20年以上政治囚徒,布置了一道考题:《中国未来之命运》。要求各自据实而书,并声称言真情者予以减刑。答案上来了,谷正文一一阅罢,既震惊又慰藉,这些答案,多是从释家、道家或神学的角度加以论述。

回到了台北,谷正文如实禀报,蒋经国凝重的神色逐渐放松了,他对谷正文说:“既然他们业已如此,我们何必固步自封呢。”自此,绿岛的沉闷空气逐渐活化了,犯人的自由空间也相对加大了。可以说,漫长而又无情的时间不但扭曲了在押的犯人,也改变了管制犯人的当局。

相关链接:柏杨先生是台湾文坛异常活跃的著名作家。在《柏杨回忆录》一书中,他述说了在绿岛集中营的一段凄惨经历:

政治犯到了绿岛,无期徒刑囚犯只有死亡才能出去,有期徒刑囚犯虽然出狱的日子总在10年、20年之后,但总算有一个盼望。

大脑是一个最难控制的东西,越是不愿去想的事,越会更强烈地去想。在看守所时,难友蒋海溶有一天警告我说:

“对不起,我要告诉你,你快要疯了。”

“你怎么知道?”

“因为,”蒋海溶说,“你坐在那里,一直喃喃自语,到最后嘴角还吐出白沫,根据我的经验,这是精神错乱的前兆。如果你不能够自我克制,你的喃喃自语将变成无缘无故的喊叫,那时候就无药可救!”

我否认喃喃自语。

“你问问别的朋友!”蒋海溶说。

我用一种探询眼光,看着其他难友,他们逐一点头。这是我最害怕的事,并且对自己竟然陷于疯狂的边缘,感到难以为情,但我接受这个事实,向蒋海溶恳求说:

“拜托你救救我,以后再遇到喃喃自语时,请给我一拳。”

蒋海溶承诺,于是不久,蒋海溶的一拳击中我的右肘。

“有什么事?”

“你刚才又自言自语。”

“我没有。”

一个难友在旁说:

“你刚才确实说了一连串无聊的话。”

就这样,蒋海溶把我从疯狂边缘拉回,然而,我却无以为报。

20、“世界第一”海军少尉

胡子丹恐怕是“世界第一”海军少尉了,世界人权组织关注他,美国军人协会关注他,蒋介石的后代关注他,两岸三地的媒体也关注他。而这一切的关注,都是因为他的荒谬经历。

1945年,15岁的胡子丹与几个中学同学,到安徽芜湖找一位毛老师,却被招考练兵的红纸告示激起满腔热血,未及返家,他毅然“投笔从戎”,成为江阴海军的二等练兵。然而,内战爆发后,国民党军队屡战屡败,屡败屡退,胡子丹随着海军,辗转来到台湾左营。1949年冬,胡子丹听说了好友陈明诚被捕的消息,并得知了他被捕的原因,是由于与共产党宋平有书信来往。当时有朋友提醒胡子丹,说宋平在给陈明诚的信中,曾提到让陈明诚代问他好,但胡子丹不以为然,他认为自己与宋平只有一面之缘,宋平在信中提到他的那句话,只是礼节上的问候,然而,就是这句看似无意的问候,却给胡子丹带来了长达10年的牢狱之灾。194912月3日,胡子丹被国民党逮捕。

“我从军、我报国、我反共,我被敌人的敌人抓起来判了罪。”这是胡子丹一生中最大的荒谬。

胡子丹的监狱旅程,第一站是凤山海军来宾招待所,在那里,他经历了独特的“来宾”待遇。在长方形的暗黑防空洞中,大批相识于不相识的人,受到的“招待”只有皮鞭和耳光。招待所人满为患,所长竟贴出这样的告示:“查本所近来来宾甚多,加以房屋窄狭,不便之处,尚祈诸来宾见谅。”这简直是荒谬之中的荒谬。在第二站的左营海军军法处看守所,胡子丹被迫与四十几人裸体一房,一丝不挂,绕圈子散步、引吭高歌,他如此描写当时的画面:“尽管心里感到滑稽,可是谁也笑不出来,全身的力气,几乎全发泄在两腿双手之上,两腿不断大步迈,顺时钟方向二十圈,再反时钟方向,一手猛摇扇子,一手不断挥甩脸上、胸脯和背部的汗水;那奇形怪状的胯下之物,随身体摇摆、晃动,有的昂然,有的无精打采。我们彷如舞台上的小丑。”

1951年5月17日凌晨,胡子丹以及其他五六百名狱友接到通知,即刻转移。他们十个人一队,都戴着手铐,第一个人的右脚和第二个人的左脚捆在一起,在夜色中,由一群荷枪实弹的士兵押解,先乘火车后转水路,直到傍晚,到达了一座神秘小岛——这就是鼎鼎大名的绿岛。在绿岛的新生训导处,与其他“新生”一样,胡子丹被迫承受“政治课”的洗脑和繁重的体力劳动的压迫。新生训导处第一任处长姚盛斋曾有过这样扬言:“我代表一座十字架,跟着我的是生,背向我的是死!”,那时的胡子丹,不敢去想自己身在何处,也不敢去想未来,直到他遇到了一位分队长的太太,她对胡子丹说:“胡子丹,你不要一天到晚愁眉苦脸的,你想想,你也许会有自由呢?你怎么去迎接自由?”,一句话点醒了胡子丹,他想,如果明天自己就被无条件释放了,他能去哪里,能干什么呢?于是,胡子丹几乎把自己在监狱中全部的时间,投入到了英语的学习中。他没有过多地去想监狱生涯还有多么漫长,也没有想学习英语对自己到底有多大的用处,他只是在为自己被禁锢的灵魂找一个突破口,只是在消磨时间,他曾说:“你不杀时间,时间就杀你。”

胡子丹刻苦学习的精神被一位教官看中,他将胡子丹调到了助教室当起了助教,不久后,胡子丹又接受了监狱总教官唐汤铭的邀请,为他的两个子女当起了老师。

当时在绿岛上有一种植物,叫食人树,被“咬”过的人浑身奇痒,并且发肿腐烂。有一种药可以救命,那就是母乳。一天,胡子丹的一名狱友中了食人树的毒,当时岛上有母乳的只有一个人,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少妇,刚刚做了母亲,她性格保守,拒绝这种奉献奉献,直到胡子丹的出现。那名少妇望着胡子丹,犹豫了一会儿,慨然走进了内室,不会儿,一杯洁白芳香的乳汁递给了胡子丹。这位少妇之所以这般,是因为在公学期间,胡子丹曾辅导过她英语。

在接下来几年的时间里,胡子丹逐渐习惯了监狱生活,而他10年的刑期,也在不知不觉中接近了尾声。1959年11月的一天,在10年刑期只剩下一个月的时候,训导员找到了胡子丹,问道:“怎么到现在还一直没见你寄保单出去?”胡子丹苦笑着回答:“这10年来,你见过我写过一封信、收过一封信吗?我20岁来台湾,3个月后就被投进了监狱,在台湾,绿岛就是我全部的生活,在这里我既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我要找谁来为我担保呢?”根据台湾戒严时期的规定,刑满释放的犯人必须找到符合保人资格的本省人来担保,才能够如期出狱。就这样,胡子丹出狱的事情就被耽搁了下来,直到三个月后,一个人从天而降,为他的人生翻开了新的一页。那天,由于台风的原因,一艘军舰在绿岛附近搁浅,也正因为这个机会,胡子丹与他的一个海军同事不期而遇。有了这位同事的担保,胡子丹终于告别了这座恶魔之岛。

出狱后,台湾的“警总”找了胡子丹两次,第一次让他去念书,他拒绝了;第二次派他到一个补习班教书,这个补习班也是“警总”开的,他再一次拒绝了。后来“警总”就不停地找胡子丹的麻烦,并问他:“为什么派你做工,你总是不做?”胡子丹是这样回答的:“我不要做狗,我要做人。”10年的冤狱,让胡子丹对国民党的专制统治充满了怨恨与厌恶。然而,在绿岛10年的与世隔绝的生活,使得胡子丹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并且在那个时候,台湾的人们对从绿岛出来的犯人抱着一种避之不及的态度。胡子丹尝尽苦头,几经辗转,才在一家蒸馏水厂找到一份刷瓶子的工作,他没有想到,自己在监狱里为“杀死时间”而学的英语,真的在他回到社会后派上了用场。他先是凭着自己积累的英语基础赢得了蒸馏水厂老板娘的重用,后来,他继续钻研英语,又开了自己的翻译社,并逐渐在台湾打响了名气。

1961年,32岁的胡子丹组建了家庭,并在两年后有了一个儿子,过往绿岛监狱的一切,似乎离他越来越远。然而,每当夜幕降临,那曾经莫名的牢狱之灾,便成了他挥之不去的噩梦。每隔一段时间,那10年的遭遇在胡子丹心中积攒的恨意就会奔涌而出,让他在梦里尖叫、拳打脚踢。

在胡子丹心底,一直有处伤痕。1973年,胡子丹念小学的儿子获得了一次去美国参加童子军夏令营的机会,最终,因为胡子丹曾经在绿岛服过刑,学校把本属于儿子的机会给了另一名同学。对此,胡子丹满怀歉意,但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对儿子隐瞒了那段过往,直到后来,长达38年的戒严令结束了,1991年,在美国大学的校园里,胡子丹对儿子倾吐了埋藏在心里20多年的秘密,他说:“那一天,是我和儿子相处28年以来,心中最坦荡、最舒服的一天。”

2009年5月25——26日,香港凤凰卫视播出专题,介绍了胡子丹苍凉悲壮的戏剧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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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苹果日报》(2010年7月2日)报道,蒋介石曾孙蒋友柏,早前替白色恐怖受害者胡子丹的回忆录写序。蒋直言,他与这些受害者接触时心存惶恐,并认为自己与胡的互动是一种新生的解放。他想藉着这个机会,对与他见面的受害者家属献上感谢,“也仅能用我自己的立场,对各位说声抱歉”。这是台湾的蒋家人首度为白色恐怖道歉。

蒋友柏在胡子丹的回忆录《跨世纪的纠葛》中,以“生命中必须承受的重”作为文章标题。蒋说,人的出生是无法选择的,或许是因为叛逆的基因,他期盼能由了解抛开这些负担。他在与白色恐怖受害者会面的过程中,所有人都温柔的对待他。蒋也提到要帮胡子丹写序时,内心挣扎很久,“我担心因为我的参与,让胡先生的血泪蒙上偏见的灰”。

蒋友柏还说,在与胡子丹会面前,他一直在找“thefactsbehindthetruth”(事件背后的真相),会谈之后,才开始琢磨“thereasonsbehindthefacts”(行动背后的原因),他了解,“以我现有的智慧,不足以让我反观那个年代的时空历史”。